回去的汽车上,陈碧珠靠在座椅上,怔怔地看着窗外的路,脸上乌云密布。
她并没有把陈绍宗的威胁放在眼里。陈绍宗浪荡了这些年,其间不是没有浪子回头过,但最后还是无一例外,都回到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老路上。虽说这次他有晏时来做帮手,但陈碧珠始终不觉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难题。
可是晏时来……这才是今晚最让她难堪的地方。
她又不是泥胎木偶,过往种种,榕江相救的情义,相伴左右的温暖……虽然二人最近时有不睦,但曾经的桩桩件件,她都记得。可那时的她不能回应晏时来的情意,她又能怎么回应呢?长久以来,她一直小心地维持着这一切,今晚却全被陈绍宗这个白痴仔给嚷了出来。
唉……
窗外夜色已深,不时有夜风扑进车窗,陈碧珠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肩膀。旋即觉得肩头一暖,是吕子梅把西装外套盖在了她身上。
“密斯陈,系我冒犯了。”吕子梅歉意一笑。
“吕生太客气了,”陈碧珠没有拒绝他的外套,勉强笑道,“今晚纵要多谢你。我同我阿哥自小不合,让你见笑了。”
吕子梅不以为意:“我家有七八个兄弟姊妹,平时都好难和和气气,冇嘢嘅。”
陈碧珠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只是将身上的外套盖得更紧了。
吕子梅何等伶俐,见她始终对晏时来的事闭口不提,大概也猜到一些关窍,便道:“其实,认得密斯陈都有一段时日。我有一个最大嘅美德,唔知密斯陈有冇发觉嘅?”
陈碧珠见他这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也是无奈,只好配合道:“热心?聪明?叻仔?”
眼见陈碧珠猜了一堆,都没有猜中,吕子梅这才笑道:“系诚实啊。”
陈碧珠失笑,吕子梅正色道:“我是认真嘅。本来我系返南州卖屋嘅,之所以住到宜家,就系为咗同密斯陈一道做生意。讲真,我见过嘅生意人不知凡几,我睇得出,密斯陈敢想敢为,又有眼光,又有抱负,你嘅才能一点都唔输给呢些男人。他们居然同你作对,简直唔知所谓。”
陈碧珠噗嗤一笑,外套滑落膝上:“吕生,你冇在呢度逗我开心了。”
吕子梅看着路灯的光斜洒在陈碧珠光洁的侧脸上,莹莹生辉,不由微笑道:“你开心就好了。”
陈绍宗没有说错,洋火厂的仓库确实只剩下两天的木料了。如果陈碧珠不能及时找到木料,洋火厂停工事小,陈碧珠在商界的声名事大。一个连自家洋火厂都不能保证生产的老板,有什么资格做整个南州的总商会长呢。
吕子梅第二天一早就来了陈家大宅,陈碧珠听到下人通报的时候甚至还在打电话,根本没来得及换衣服。
“请吕生进来坐低啊,做乜嘢先来揾我?”陈碧珠一边扣扣子,一边不解地问道。
“唔知啊,大小姐,呢位吕先生话一定要你去门口,他正带车等紧你。”下人也是一脸懵。
等陈碧珠匆匆赶到门口,吕子梅正等在车门边,一见她,二话不说就将她送上了车,汽车立刻向前驶去。
陈碧珠疑惑道:“你要带我去边度?”
吕子梅道:“东篱茶社。”
陈碧珠一脸无奈:“吕生,我今日好多嘢做,只怕冇时间陪你饮茶。”
吕子梅笑道:“密斯陈,你误会咗。我昨晚已经约下全南州嘅木材商,我哋今日就系要同他们再倾计一次!”
陈碧珠看着吕子梅眼下的黑眼圈,想来他一定是从昨晚回去一直忙活到现在,才安排好了这么多木材商的时间,说服他们再跟自己谈一次。她不能辜负这样倾尽全力帮助她的吕子梅,当即道:“好,那就再倾计一次。”
谁知来的第一个人就是那个脑满肠肥的赖老板!
他一见陈碧珠就抱怨连天:“我真系求哈你啊,陈大小姐。半夜敲门,扰人清梦,同谋财害命有乜嘢分别。你缠住我都冇用嘅,我都唔知讲过几多次,五成利,我冇理由唔赚嘅,除非你出到更高。”
“如果我帮你从其他生意上揾到更多钱,你肯唔肯以合理嘅价位同洋火厂供货?”吕子梅从容开口。
赖老板两眼一眯,打量着这个南洋打扮的富家子:“呢位系……”
吕子梅颇为玩味地看着赖老板:“就系我派人半夜将赖老板叫醒嘅,点乜嘢?赖老板冇睇到我张名片?”
赖老板那双圆鼓鼓的眼睛滴溜溜一转,旋即笑道:“原来系吕生来嘅,久仰久仰。”说着,也不待吕子梅说话,便问:“头先吕生话有更得赚嘅生意,系——”
吕子梅轻笑道:“鄙人在南洋有一片树林,虽然唔系几大,但其中颇多黑檀木。听闻此种木料在南州称作亲子木,有家旺人旺嘅好意头,有市无价。如果赖老板肯帮手,我情愿让出今年出产嘅所有黑檀木,日后也都可以长期合作。”
赖老板吞了吞口水,笑嘻嘻道:“吕生,点解你一定要搅进呢滩浑水嘅?不如咁样,我同你返南洋,亲眼睇过你嘅树林,然后再谈之后嘅合作,如何?”
“冇可能。”吕子梅打断了他,“赖老板,我已经讲过,唯一嘅条件就系你继续以合理嘅价格向洋火厂供货。”
赖老板“啧”了一声,好像在责怪这个死脑筋的吕子梅,一个劲儿的唉声叹气:“吕生,不瞒你讲,宜家系整个木材商会都唔准同陈大小姐供货。你嘅黑檀木再好,再得赚,我都唔敢同所有同行打对台嘅。”
这话和上次邝老板说得如出一辙,陈碧珠暗暗咬了咬牙。
二人出师不利,上来就被赖老板拒绝,之后的木材商也都大同小异,客气点的,就说店小存货少,供应不起洋火厂;有的人干脆睁着眼睛说瞎话,直说仓库里的木料已经全都被陈绍宗拉走了……忙活了一天,没有一个木材商肯吐口。
“吕生咁好一片黑檀木,他们居然唔识欣赏,真系有眼无珠。”陈碧珠亲自为吕子梅斟了一杯茶。
吕子梅点点头,笑道:“皇帝女,不忧嫁,总有识货人嘅。实在唔得,我就打埋一堂家具送给密斯陈。”
陈碧珠失笑:“好端端我要家具做乜嘢啊?”
吕子梅刚要调笑两句,便听“咚咚”两声敲门声,邝老板推门走了进来。
他是今日最后一位木材商。同陈碧珠一样,吕子梅也觉得他最有希望,所以将他安排到了最后。
邝老板依旧打扮得文质彬彬,进来打了招呼,就恹恹地坐在陈碧珠和吕子梅对面,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陈碧珠道:“邝老板都识得我要讲乜嘢,你自己话,得唔得?”
邝老板苦笑道:“大小姐,我都知你艰难,杀尽心血建咗洋火厂,同洋人争锋,宜家却搞到断货。但你都替我谂下啊,宜家连赖老板都唔敢同你供货,我邝宝生又有几大胆,敢同整个木材商会作对。”
吕子梅刚要张口,邝老板立刻抬起手,打断了他:“吕生系未?我知你要讲乜嘢,黑檀木嘛,我哋个个同行都想到眼出血,但我邝某人自问命小福薄,无福消受,还请你免开尊口。”
吕子梅还没说话就被他堵了回去,只好悻悻闭嘴。
陈碧珠握着茶杯,看着邝宝生这针扎不进水泼不进的架势,忽然道:“邝老板都读过书嘅?”
邝老板自嘲地一笑,道:“复旦大学,两年就辍咗学。”
陈碧珠道:“上海到处都系租界,洋人横行,更甚南州,难道邝老板就冇乜嘢看法?”
邝老板眨眨眼,只觉眼底有些潮湿涌上来,随后却道:“陈大小姐,冇用嘅。十年前我阿爹重病在床,着人揾我返屋企继承家业,从踏上火车嘅那一刻起,我就将所有学生嘅嘢都留低在上海。乜嘢洋人,乜嘢游行,我发誓唔会再睇一眼,心头只有我邝家嘅生意。”
他好像有些激动,顿了好一会儿,又道:“陈大小姐,其实我都几佩服你来嘅,又冇受过乜嘢教育,全凭一腔热血做紧实业。我辈男儿,自愧不如。”
陈碧珠一喜,刚要说话,邝老板却话锋一转:“但呢度系南州,你阿哥同我哋讲过,他系陈家独子,系陈家名正言顺嘅继承人,早晚有一日会将陈家嘅家业从你手中攞走。至于南州总商会长嘅位置,更系探囊取物。陈大小姐,我有生意要顾,有一家老小等我开饭,如果开罪咗未来嘅总商会长,以后点算啊?”
邝宝生两眼通红,定定地看着陈碧珠,只等她开口放过自己。
陈碧珠握着茶杯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她知道,眼前这位邝老板是木材商会里的新人,又做过大学生,是自己唯一的希望,也许只要再劝说几句,他就会松口。——可万一自己真的没能当上总商会长呢?
这是她第一次考虑这个问题,如果自己真的竞选失败,那邝宝生作为唯一支持自己的木材商,一定会遭到陈绍宗的打击报复,那岂不是连累了他?
陈碧珠深吸了一口气,刚要开口,一个熟悉的声音却从槅扇后面响了起来:“如果我话,阿珠一样有可能做咗呢个总商会长,邝老板会点样?”
三人一听这个声音,立即站起身来,只见槅扇缓缓拉开,竟是一间暗室。
陈碧珠又惊又喜:“阿爹!你系几时来嘅?”
陈炳发坐在轮椅上,身边桌上的茶盏兀自冒着热气,何叔两手交握,立在一旁。
邝宝生躬身道:“陈会长。”
陈炳发点点头:“话我已经出咗口,一切只看邝老板宜家系何打算。”
邝宝生还是有些犹豫:“陈大少头先再三警告我哋,边个敢同陈大小姐供货,日后他一定会报仇嘅。”
陈炳发微微一笑:“你就唔惊我宜家就报复你?”
邝宝生一凛,看向这位轮椅上的总商会长,他的雷霆手段,从前在南州城也是响当当的。横竖陈大少和陈大小姐都是他的子女,如今既然这位著名老豆出场,那就怪不着他了,当即松了口:“原价,我可以立即安排原价出一批木料给你,保证洋火厂两周嘅生产。”
陈炳发微笑着看向女儿:“纵唔同邝老板签合同?”
陈碧珠取出合同,看着邝宝生签下自己的大名,心里比谁都要清楚:这次与陈绍宗的木料之战,如果不是父亲在最后关头出现,只怕自己要被逼上梁山。以父亲的影响力,无论他支持两兄妹中的哪一个,都会在会长之争中发挥决定性的作用。
送走了父亲,陈碧珠欠身向吕子梅告罪:“多谢吕生今日相助之情,我原该请你食杯水酒,但系今日着实有嘢要做,改日再登门拜谢。”
吕子梅为她拉开车门,口中笑道:“密斯陈请自便,唔使咁客气嘅。”
陈碧珠勉强笑了笑,便上了汽车。
吕子梅站在茶社门口,看着她的汽车一路向东而去,嘴角动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陈碧珠的汽车长驱直入,几乎要开进一楼包房,撞上里面的饭桌,吓得里面的伙计大喊:“停低!停低啊!”
汽车“吱呀”一声刹住,陈碧珠走下车来,坐到了饭桌旁边:“有句话,我一定要当面同你讲清楚。”
晏时来放下手中的筷子:“陈大小姐请问。”
陈碧珠道:“昨晚陈绍宗话嘅,系唔系真嘅?”
晏时来从容道:“昨晚陈大少讲咗咁多,唔知陈大小姐指嘅系边一句?”
陈碧珠只觉得一阵心烦,道:“过去种种,无论系一道查案,或者系数次救我于危难,都系为咗同我结婚?”
晏时来看着面前这张熟悉的脸,竟有些想不起上次单独同她相处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现在想来,过去那些事当真恍如隔世。
他怔怔地望着陈碧珠,刚要开口,却被陈碧珠劈手制止:“你冇讲,我唔想听。晏时来,我话你知,如果你真系咁样想,那你简直系在冒犯我嘅尊严。我陈碧珠顶天立地,绝对唔系任人摆布嘅可怜女!”
过后,陈碧珠每每想起这句话,都不知道自己当时到底在想什么。
如今洋火厂危机解除,已经恢复了正常的生产秩序。有了这次的教训,陈碧珠也在四处寻找稳定的原料供货商,整日在洋火厂忙得脚底打跌,不愿再去回想这些时日与晏时来之间的不快。
需要她的地方不只洋火厂一处,陈炳发派人送信来,让她也出席三日后王大帅的寿宴。
“王大帅做乜嘢唔在自己屋企设宴嘅?”陈碧珠真是想不通。
“老爷话,王大帅新来乍到,他作为总商会长,点乜嘢都要南州商界尽一尽地主之谊嘅。”送信的仆人道。
“老爷总请咗乜嘢人客,你知唔知?”陈碧珠双眼明亮。
仆人记性甚好,一连报了十几个人名:“钱市长到省城述职,特地委托咗梁副市长代为出席,纵有财政部嘅蒋行书特派员、军中嘅陈风清参谋长、商会嘅唐副会长……”
陈碧珠听到父亲将南州城的头面人物统统请了来,忙问:“你有冇送信给大少?”
这仆人点点头:“有啊,老爷话他要在寿宴上正式宣布卸任总商会长一职,特地嘱咐大小姐同大少都要出席。”
陈碧珠心里一紧,父亲虽然让他们两兄妹都出席这个卸任仪式,但请的大都是南州出了名的顽固派,或许还是想在总商会长一事上偏帮哥哥。万一事有不谐,又该如何回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