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碧珠刚踏进家门,就忍不住笑了:这是做什么?
只见露天花园里搭了天棚,已经布置成西洋宴会模样,铺着蕾丝桌布的长桌上,香槟、红酒一应俱全,调酒师衬衫雪白,手里的摇酒器正在上下翻飞。甜品台上,各色西洋甜点摆满了三层的白瓷甜点盘,个个精致小巧。
庭院正中,喷泉衬着夜色,堆叠着雪白的泡沫。廊下高台,请来了全套的西洋乐队,和着夜风,演奏着温柔的乐曲。乐声萦绕在庭院的花木之间,别有一番清新气韵。
“今晚有洋人来屋企?”陈碧珠忍不住问正给自己戴胸花的年轻女佣。
女佣低声道:“何叔话,王大帅新近娶咗一位留过洋的六姨太,宜家最中意呢些洋腔洋调嘅嘢,特地在花园办咗呢个鸡尾酒会,好讨六姨太欢喜。”
陈碧珠低头看着胸口的铃兰,有些无语:她可没法儿想象父亲戴着这个的样子。
“大少到未?”这是陈碧珠现在最关心的问题。
女佣摇摇头:“冇啊,老爷已经揾人去寻大少了,话今晚有要事宣布,唔准他迟到嘅。”显然,女佣也不知道大少爷怎么会在这样重要的宴会上迟到。
陈碧珠稍稍心安:父亲今晚正式宣布卸任,届时很有可能会透露自己的支持倾向,陈绍宗却如此不知轻重。如今他越离谱一分,父亲支持自己竞选总商会长的几率就大一分,最好他今晚爽约,到时就再没有人同自己争这个总商会长的位置了。
女仆引着陈碧珠,顺着灌木上缠绕的白纱和串灯,曲折向前。
到了天棚,陈碧珠定睛一看,只觉在这里伺候的佣人个个身光颈亮,举止伶俐,显然都经过何叔的仔细挑选。
陈碧珠随手端起一杯酒,呷了一口,环视四周。
今晚客人不多,疏疏落落,不过十几位。
甜品台边那位穿中山装的中年男子,当是财政部的蒋行书特派员,如今,正同一位穿白色洋装的年轻女子在甜品台边谈笑。那女子二十五六年纪,姿容还算秀丽,裸着肩膀,裙摆层层叠叠,越发衬得用丝带竖起的腰不盈一握,想来当是王大帅的新宠。
梁副市长和南州总商会的唐副会长则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凝神听着乐队的演奏。
陈碧珠微笑上前:“梁市长好,唐世伯好。”
梁副市长点了点头,算是招呼,继续摇头晃脑,听他的音乐。
唐副会长却站起身来:“阿珠来咗,睇过你阿爹未?”他为陈炳发做了许多年的副手,知道下一任总商会长无非出在陈碧珠兄妹之间,如今正是需要谨慎下注之时,是以对陈碧珠格外客气。
陈碧珠摇摇头:“冇啊,我都系刚刚到。”
唐副会长笑道:“他头先话在二楼书房同王大帅倾下计,好快就下楼的啦。”
陈碧珠感觉到他的示好,欠了欠身子:“多谢世伯。”
梁副市长皱了皱眉,似乎嫌他们太吵,唐副会长笑笑,便同陈碧珠在另一处谈了起来。
陈碧珠一边和唐副会长寒暄,一边不住看向大门口,奇怪的是,直到开席,陈绍宗都没有出现。
寿宴设在一楼宴会厅,里面张灯结彩。寿案上,摆满了各方人士送来的寿礼,正中不知是什么,约有半人高,盖着明黄色的绸缎。寿堂左右,每一盘寿桃和寿面上都蒙着斗大的寿字,说不尽的喜庆富贵,和门外的鸡尾酒会完全是两个世界。
陈炳发坐在最上首,见到女儿,稍稍点了点头。陈炳发右手边便是今晚的主客王大帅,只见他五十出头,穿一身长袍,十足一副寿星公模样。只有双眼偶尔一扫,露出些许杀伐之气,昭示着他一方军阀的身份。
也许是因为陈绍宗没来,也许是因为有这位西洋做派的六姨太在,宴会的氛围远比陈碧珠想象得轻松。
蒋特派员早年前也曾留学法国,颇有绅士风范,不知说了什么,逗得六姨太娇笑连连,王大帅忍不住横了她一眼。
陈参谋长根本不朝右边看,只是一个劲儿地和唐副会长推杯换盏。陈炳发则在王大帅和梁副市长之间左右逢源。
如果系我做咗总商会长,大概都要做紧呢些嘢。陈碧珠看着长袖善舞的父亲,有些出神。
“阿珠,你过来。”陈炳发向陈碧珠招招手。
陈碧珠依言走过去,站在父亲身边。陈炳发拉着她的手,向王大帅道:“大帅,呢系小女阿珠。你知啦,我宜家身体唔系几方便,全靠阿珠把拢屋企嘅产业。前段时日,纵开咗凤凰洋火厂,系南州唯一一家国人——”
王大帅见陈碧珠一身男装,英姿飒爽,也不等陈炳发把话说完,便道:“令嫒真系一表人才。”他看着陈碧珠,不住点头,“世侄女,不瞒你讲,我到南州咁多时日,你系唯一一个让我眼前一亮嘅人。”
还不等陈碧珠客气几句,王大帅又道,“可惜,你系女仔来嘅,否则我一定将你招埋我军中。以你嘅本领,唔出三年,保你做个团长都有得找。”说着,转头看向陈风清:“老陈,你话系未?”
陈风清爽朗一笑:“大帅睇人,从未走眼嘅。陈大小姐颇有男子气概,的确难能可贵。”
陈碧珠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也懒得接他们的话。
王大帅转头问陈炳发:“唔知世侄女有冇亲事嘅?”
陈炳发笑道:“小女性格顽劣,又挂住屋企嘅生意,整日在外忙碌,至今仍然待字闺中。”
王大帅哈哈大笑,向陈碧珠道:“一定系你太叻,吓衬那些后生仔,系未?”
陈碧珠有些不服气:“我一冇打,二冇骂,他们自己唔敢上前,同我有乜嘢相干。”
王大帅对陈炳发道:“令嫒大方爽利,我真系越睇越顺眼。不如咁样,我屋企都有一个仔,今年廿十七岁,宜家纵未结婚,一向跟咗他舅父在省政府做嘢,睇来同令嫒都年貌相当——”
“大帅,”陈碧珠打断了他的话,“俗话讲,虎父无犬子,有大帅咁样嘅当世豪杰做父亲,想来世兄一定系人中龙凤,阿珠点敢高攀嘅。”
王大帅似乎真的很喜欢陈碧珠,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笑道:“我知,你想在外做一番事业,系未?其实,留洋又点乜嘢,做生意又点乜嘢,姑娘仔在外再叻女,最后一样要返屋企生仔。你放心,只要成咗婚,好快就会收咗心的了。到时,西装一换,旗袍一穿,慢慢做清闲少奶。”
王大帅一番话,听得陈碧珠牙根直痒痒,这些男人,来来回回,总是惦记着给自己配上个丈夫。晏时来费了这么多功夫,就为了结婚,现在,连这个初次见面的王大帅,都可以对她的婚事指手画脚。
想起晏时来,陈碧珠不自觉间,对王大帅的言语更加反感。只是今日是王大帅的寿宴,又是父亲的卸任仪式,自己决不能在此发作,陈碧珠在心里深吸了一口气,真是忍了又忍。
王大帅见陈碧珠不肯答话,只好再点拨一下这个儿媳候选人。他搂过六姨太的肩膀,对陈碧珠道:“你睇你六姨母,嫁给我之前,整日话紧民主,娇小姐唔做,偏偏要去政府做一个月十八块嘅办事员。宜家点乜嘢,千依百顺,唔知几乖。女仔要有女仔嘅样,方能福禄长久,知唔知?”
六姨太嗔怪地推了王大帅一下:“做乜嘢讲呢些陈年旧事啊?好乞人憎啊你。”
王大帅笑道:“你系前辈来嘅,冇怕丑,你都教下后生女啊,将来做咗我哋嘅新抱,就系一家人。”俨然已经将她当做了囊中之物。
陈碧珠心头火起,却又不好发作,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陈炳发在旁笑道:“大帅,我屋企最硬颈就系我呢个女,时常搞到我头疼。今晚多咗大帅呢位长辈,日后慢慢教导啦。”说着伸出手,高高地指向寿案:“大帅请睇,为咗今日你老人家大寿,我特地揾人为你订咗一尊玉座金佛,愿大帅佛星高照,仙寿无极,”
陈炳发是南州首富,一向出手阔绰,王大帅知道那黄绸下是他送给自己的贺礼,却不知竟如此贵重,心中十分满意。
众人听见陈炳发竟送了王大帅一尊金佛,纷纷赞叹不已,只等王大帅和陈炳发一道为金佛揭幕,好开一开眼。
“阿珠,”陈炳发见众人一齐望向自己,便唤了陈碧珠一声,“阿爹唔系几方便,你替阿爹同王大帅一起为金佛揭幕,得唔得?”
陈碧珠心头一阵激荡,陈绍宗到现在都没出现,便只有自己能代表陈家为金佛揭幕。在外人看来,这无异于间接宣布了父亲对自己的支持。
“是。”陈碧珠应了一声,走到金佛旁边,拽住了绸缎一角。王大帅满面春风,一手拉住六姨太,一手扯住了另外一角。二人刚要往下拉,忽然有人道:“慢住!”
众人都是一愣,王大帅更是面露不悦。这时,一个中年男子抱着相机越众而出,急道:“王大帅,陈大小姐,我系《南州日报》嘅总编林森。二位为金佛揭幕,系南州军界同商界友好嘅证明,不如让我影张相,记录下呢重要嘅一刻,得唔得?”
王大帅有些不耐烦:“是但啦,我哋几时可以揭幕啊?”
林森举起相机,道:“我话三、二、一,二位便一起揭幕。三——二——一——”
林森话音刚落,王大帅与陈碧珠便一起扯下了这块黄绸。镁光灯亮如白昼,照得所有宾客都有些睁不开眼。待白光散去,众人急不可待地望向金佛,却瞬间乱作一团!
六姨太离得最近,尖叫一声,软倒在王大帅怀里。陈碧珠捏着黄绸,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李水娘一个箭步,站在陈碧珠身边。其余宾客则是跑的跑,逃的逃。
只见玉座上,一尊人型盘坐。只是那形象并非价值连城的黄金,而一直没有露面的陈绍宗!
陈绍宗背靠着墙,双腿交盘,身体僵硬,双手已有乌青之色。而更为可怖的是,众人细细观察,陈绍宗丝毫没有呼吸起伏,看来已经死去多时了。可若说他已经死了,他的头颅却并没有垂下,反而僵直的挺着,苍白的面容,扩散的瞳孔直勾勾的盯着面前众人,那充满死亡气息的眼神,在这满堂喜庆的红色寿字里显得格外诡异。
陈炳发看着玉座上僵直的儿子,只觉背后一阵凉气,喉咙里咳咳两声,什么都没说出来,两眼一翻,便昏了过去。
此等晦气,岂是王大帅能料想到的,平头百姓见到尸体都嫌触了霉头,更不要提位高权重的王大帅,况且又是他极为看中的寿辰?王大帅脸色铁青,抱起六姨太,冲着陈风清大喊道:“老陈,我哋走。”临走还不忘踹翻脚边一个椅子,恶狠狠地瞪了陈碧珠一眼。
王大帅前脚刚走,陆恒臣后脚就披挂整齐地踏进了宴会厅。他一进来,见现场如此混乱,一挥手,招来两列警察:“立即同我维持现场秩序,唔准一个人走脱!”
陈碧珠原本正抱着父亲的身子,一见陆恒臣进来,扬声道:“何叔,将老爷送返卧房休息,请大夫来睇下。”
何叔低眉垂目,应了一声,便将陈炳发送走了。
陈碧珠走上前,也没有好脸色:“出事连十分钟都冇,陆探长便已经带队来到,果然兵贵神速。”
陆恒臣并不理会陈碧珠语气中的讥讽,在椅子上大喇喇一坐,道:“来人,将负责玉座金佛嘅人同我攞来,我要即刻审问。”
不一会儿,警察便带来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仆,一把搡倒在地上:“探长,就系他,今晚也都系他负责将金佛摆埋寿案嘅。”
陈碧珠冷笑一声,道:“陆探长,宜家只系问案,需唔需咁凶啊?知道嘅,系差人问案,唔知嘅,只当系土匪逼供啊。”
陆恒臣脸上有些挂不住,清了清嗓子,道:“我问你,系边个提议要做金佛当做王大帅嘅寿礼嘅?”
男仆爬起身,道:“系老爷自己话金佛意头好,最适合做寿礼嘅,我哋都系奉命办事。图纸系老爷亲手画嘅,金料系何管家从库房里取出嘅,金佛送来之后,老爷过咗目,便直接送埋寿堂了。”
男仆越说,陆恒臣脸色越阴沉,最后斜眄了陈碧珠一眼:“陈大小姐,恭喜晒。制作金佛嘅所有流程都系陈老爷亲自交办,你乜嘢嫌疑都冇,今晚可以高枕无忧了。”
陈碧珠不语,只是朝寿案望去,陈绍宗的尸体依旧盘坐在玉座上。陈绍宗身量颇高,杀他之人显然费了一番周折,才把他的腿盘好,看起来非常别扭。
“我一定会查出他嘅死因。”陈碧珠喃喃道。
陆恒臣嗤笑一声,李水娘却握住了她的手,道:“好。”
陈碧珠道:“我同他天生有仇,点睇都唔像兄妹,但宜家我必须将他嘅死因查清楚。不仅为咗真相,更为咗我阿爹对我嘅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