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这座洋火厂,陈璧珠煞费心血,不仅老早请来了德国建筑师规划工厂建设,还从瑞典订购了最新款的连续型火柴生产机器。契书搞掂的第二天,就开始热火朝天地开始拆除五河街的一百多家旧商铺。
随后,丈量土地、浇筑地基、车间封顶、水电铺线……
在陈璧珠的指挥下,不过月余,洋火厂便已初具雏形,水电全部投入使用,火柴生产机器也已经调试完毕。
今天,李水娘便是陪着陈璧珠来试新机器的。
二人一走进高大整齐的生产车间,刚从上海请回来的瑞典工程师便睁着一双天蓝色的眼睛,一脸的惊讶。
一旁的小学徒笑道:“这就是我们洋火厂的老板,陈大小姐,今天就是她老人家来试机器。”
陈璧珠早已习惯了旁人惊异的眼光,也不解释,只向那工程师点了点头。那洋人工程师打开电闸,示意陈璧珠亲自拧动钥匙,去开动这台庞大的机器。
陈璧珠对李水娘笑笑,握住了这把小小的钥匙。她轻轻一拧,只见火柴机颤抖了一会儿,便轰隆隆地开动了。机器声震耳欲聋,压住了所有人的说话声。
火柴机里早已装填了满满的纸张、木棍和赤磷,这边机器一开动,另一头便源源不断地生产出崭新的火柴来。
陈璧珠拈起一根火柴棒,心中熨帖非常:这,就是南州人自己的洋火厂了!
李水娘也忍不住道:“阿姑,不枉你这些日子忙到觉都没得困。咁短日子,洋火厂能落成,纵生产出咁好嘅火柴,真系犀利。”
陈璧珠对她一笑:“纵要多谢水娘你忙前忙后,为我周全。”
李水娘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没有说话。
陈璧珠又嘱咐了工人几句生产安全的事,这才带着李水娘走出了车间。结果一走出来,就顿住了脚,看着远处,沉吟不语。
“水娘,”陈璧珠开口道,“说来都几奇怪,宜家越顺利,我就觉得越发唔可大意,唔知之后纵有乜嘢陷阱等着我跳落去。”
李水娘顺着陈璧珠的目光向远处望去,恰好看到锦江路堂的尖顶,心中也有些不安起来:“教堂并非私产,我哋冇权买卖,结果最后洋火厂竟同教堂做咗街坊。宜家我哋不过前后街之隔,阿姑你又一口气收咗咁多教民嘅产业,那位汤神父恐怕唔会轻易放开手……”
李水娘还没说完,大门口忽然跑进来一个工人,一脸惊慌,边跑边喊:“出咗事!出咗事!出咗大事啊!”
陈璧珠眉头一皱,李水娘已经拦下了他,问道:“出咗乜嘢事?你慌失失嘅。”
这工人一脸惊骇:“李姑娘,系汤神父啊。”
陈璧珠面色一紧:“他又来咗?”
——要知道,他们开工这段日子,汤神父可没少来找麻烦。
这工人却摇了摇头:“唔系啊,汤神父,他死咗!”
“乜嘢话?”陈璧珠与李水娘异口同声。
——不会吧,汤神父前两天还带着教民来闹过一次事,看上去中气十足,怎么看都不像会暴毙的样子。
这工人朝西面一指,道:“我今早来上工,路过玄武大帝庙,就睇到里面乱作一团。我抓住一个人问咗两声,点知他话刚刚在里面发现咗汤神父嘅尸体!”
不暇细问,陈璧珠便带着李水娘上了汽车,一路疾驰,赶去了玄武大帝庙。
陈璧珠知道:这汤神父一死,只怕又是自己的麻烦,说不定还会影响洋火厂,那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事。
所幸玄武大帝庙离洋火厂不过几里地,二人片刻即至。
刚打开车门,陈璧珠便听到一声冷笑:“原来陈大小姐都在呢度。”
陈璧珠抬眼一看,又是陆恒臣。
原来他一早接到报案,说在玄武大帝庙的香炉内,发现一具男尸深埋其中,立刻带人前来勘测现场。可还没查出个四五六,便碰上了刚刚赶来的陈璧珠。
陈璧珠连理都没有理他,直接便朝玄武大帝庙里闯。
“哎。”陆恒臣刚想拦她,却见那些神婆、庙祝、信徒一齐向两边闪开,为陈璧珠让出了一条路,倒比他刚刚来的时候还要敬重几分。
陆恒臣眉头紧皱,一个下属忙凑上来,低声道:“呢间玄武大帝庙原本已经荒废咗,系陈家两年前重新捐建嘅庙宇同埋金身。”
陆恒臣哼了一声,冷笑道:“棺材子就系棺材子,一旦沾惹上呢个不吉之人,连玄武大帝都镇压不住。”也只得跟了进去。
事发这日是农历三月初三,玄武大帝圣诞日。
太阳初升,玄帝庙便已经人满为患。众人屏息凝神,只盯着庙门前那位佝偻着身子的老婆婆。
黄婆婆一张脸皱得如同麻核桃皮,举着三支半人高的粗香,颤颤巍巍地在庙门口点着,走至主庙门前的一丈宽大鼎前,虔诚地朝着四方各拜了三拜,随即将粗香插入了宝鼎之中。
今日有风,香燃得极快,黄婆婆心中一喜,认定是玄武大帝显灵,不由口中念念有词:
“望大帝庇佑吾儿在海上平平安安,早日归家。”
“望大帝庇佑小孙孙身体康健,病痛全消。”
“望大帝庇佑家中平顺,消灾少难,妖邪勿侵。”
余下诸人也都跟着在心里默默祝祷。
忽然,一阵狂风卷过,顶得黄婆婆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她一把抓住宝鼎边有些烫手的立耳,才勉强稳住身形。
回过神来,黄婆婆急忙朝着鼎中的粗香看去,生怕大风灭了这宝香。
孰料,这一看,却让她遍体生寒。
只见那大风卷走了宝鼎内面上的一层香灰,露出下面一层,却见一鼎的新鲜黄米之中,露出一张人脸来!
那人眼耳口鼻之中全部堵满了香灰,宛如一个贴了人皮的骷髅头!!!
黄婆婆尖叫一声,吓得背都不驼了,一双小脚三步并作两步跳开了,口中还叫道:“系死人啊!”
有那胆大的,还敢凑上前去看,过一会儿,便有人认出了死者,惊呼道:“系、系鬼佬汤啊!”
众人报了警,陆恒臣立即带着一群警察赶到了玄武大帝庙,从宝鼎中将死人挖了出来。
陆恒臣正在问现场目击者的口供,便遇上了匆匆赶来的陈璧珠,这才有了方才那一幕。
二人察看了一会儿尸体,没多久,汤神父的跟班便被带了来。他一见汤神父的尸体就放声大哭起来,陆恒臣命左右将他搀起来,便问:“你确定认得死者?”
这跟班哭得抽抽噎噎:“系我哋锦江路堂嘅汤神父。呢位长官,我哋神父一定系被人暗害,求你一定要为他伸冤!”
陆恒臣眼前一亮:“你凭乜嘢话他一定系为人所害?”
这跟班怯怯地看了陈璧珠一眼,突然鼓起勇气,指着她大喊道:“就系她!她想推平我哋教堂,盖乜嘢洋火厂,汤神父抵死不从,唔知同她起过多少次冲突。”
原本还闹哄哄的院子一下安静了下来,众人都偷偷望向陈璧珠,只见她昂首而立,并未说话,陆恒臣却玩味似的看向陈璧珠,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来。良久,方道出一句:“带咗尸身,收队!”
奇怪的是,尽管有跟班的指证,但陆恒臣并未拘捕陈璧珠。一时间,南州到处都是关于神父之死的谣言。有人说陈璧珠为了扩大洋火厂的规模,拔掉教堂这颗眼中钉,胆大包天,竟然害死英国来的鬼佬神父。还有人联想到前事,说陈璧珠这个棺材子是罕见的天煞孤星,不仅克母、克夫、克嫂、克兄,连洋人都被她克死了。谣言甚嚣尘上,都说陈璧珠这个棺材子又来作法害人了,连陈记同兴行的生意都冷清了不少,洋火厂的开业也被搁置了下来。
更难办的还在后面。汤神父死得离奇,消息很快就传到了省城。英国领事馆闻听有本国国民横死南州,连夜派来一队扛着毛瑟枪的英国兵,将十三行围了个水泄不通,非要陈璧珠给个说法,否则便要强行拿人。
一时之间,平静的南州变得剑拔弩张了起来。
陆恒臣回到差馆,点兵点将地忙活了半天,又带队去往了锦江路堂。
汤神父一死,教堂无人主事,但教堂却依旧有条不紊。陆恒臣带着人一路走来,只见道路两旁花草繁盛,草坪上碧草如茵,倒是比一般的富贵人家打理得更精细。尤其是教堂门口的花坛,种满了红色的玫瑰花,在清早的空气里格外沁人心脾。
教堂正门口,此刻正有五六个人忙着。这些人都穿着粗布衣衫,或执着扫帚扫地,或拿着爬篱清理花丛中的落叶,还有的朝地上撒着清水,井然有序,一副做惯了的样子。
几人一看警察来了,都知道是为了汤神父而来,纷纷停下手中活计,垂首站在原地。
陆恒臣清了清嗓子,道:“我系南州警察局嘅陆恒臣探长,奉省警察厅之命,来调查汤神父嘅命案,你哋要据实回答。”
众人七零八落地说了声“是”,陆恒臣便问:“今日一早,汤神父被发现死于玄武大帝庙嘅香炉之中。你哋有冇人知昨晚汤神父见过乜嘢人?或者有冇反常?”
众人面面相觑,没有说话。
陆恒臣又道:“呢对汤神父嘅命案至关重要,你哋慢慢想,唔使着急。”
这时,一个头发花白的婆婆小心翼翼地道:“昨日神父都冇出门嘅,只晚上天刚黑呢阵,让我去准备咖啡,话有客人要来。冇多一阵,便有一个穿西装嘅后生仔来咗,同汤神父倾计咗好一阵。”
陆恒臣一听西装仔,心中一喜,忙问:“呢个西装仔长乜嘢样?你纵记唔记得?”
婆婆道:“记得记得,他黑麻麻嘅,像抹咗一层油。”
陆恒臣难掩失望之色,只“哦”了一声,问:“那他叫乜嘢名,你知唔知?”
婆婆皱巴了一会儿脸,努力地想了一会儿,断断续续道:“神父送他出门嘅时候……好像喊他乜嘢吕子梅先生,他又同神父话,自己住在榕江饭店。”
陆恒臣点了点头,手一挥,带着这些警察提步向教堂外走去:“快!榕江饭店!”
榕江饭店离这儿不远,这个吕子梅人又扎眼,陆恒臣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他堵在了榕江饭店的套房里。
哪知这吕子梅并不抵抗,十分顺从地跟着上了警局的车,一直到南州警察局的审讯室,才开口道:“呢位先生,你抓错人了。”
陆恒臣冷笑道:“吕子梅,你冇在呢度同我巧言令色。汤神父今早暴毙,而你系最后一个见过他的人。我点会抓错!”
吕子梅微微一笑:“真系好笑,如果我系最后一个见过神父嘅人,又系边个话你知我见过他呢?”
陆恒臣一愣,刚想反驳,审讯室的门却突然打开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