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南州警察局,晏时来刚进办公室,便看见自己的办公椅上坐着一个人。这人背着门口,面窗而坐,椅背上只露出一个头顶。
晏时来哑然失笑:“近日我呢间屋,不速之客真系多。——又系边个?”
这人一转椅子:“晏大队长,返工咁迟嘅。”
晏时来一见是陈碧珠,立时笑嘻嘻道:“陈大小姐,你都挂住我,系未?否则点解咁早来查我岗?”
陈碧珠见惯他这副嬉皮笑脸,也懒得同他斗嘴,微微一笑:“我正系来查你岗。听讲昨夜你在差馆监房,同我阿哥阿嫂,演得好一出大龙凤,唔知虾仔嘅案究竟有乜进展?”
晏时来朝客人位上一坐,伸了个懒腰:“难道你阿嫂冇话你知?”
陈碧珠温然道:“她刚刚失子,整日失魂落魄,我点好问她呢事。”
晏时来了然一笑,道:“昨晚我攞洋娃娃嘅录音吓衬芳姐,她话系有人花咗一大笔数买通她,在满月酒当晚,放一个人入来卧房,我估当晚入来卧房呢人就系真凶。”
陈碧珠叹道:“再给又能给几多钱,她居然真嘅听话,害死虾仔。——她有冇话呢人系边个?”
晏时来摇摇头:“芳姐唔肯讲,但我都猜个七七八八。”
陈碧珠哼了一声:“我倒要听下,究竟边个咁大胆,敢害我陈家长子嫡孙!”
晏时来正要说,李水娘端着两盏茶走了进来。
陈碧珠起身接过,向晏时来笑道:“冇意思,晏队长,我实在饮唔惯你贵处呢些树叶,自家带咗新茶,你尝下。”
晏时来笑道:“求之唔得。”说着两手端过茶盏,向水娘说了句:“唔该。”
李水娘点点头,站到了陈碧珠身后。
陈碧珠道:“你纵未讲怀疑边个系凶手。”
晏时来道:“其实都唔系外人,就系你阿哥嘅二太。”
陈碧珠十分惊讶:“你话小蝴蝶系凶手?”
看她这样吃惊,倒让晏时来多留了个心眼:“你觉得另有其人?”
陈碧珠道:“那倒唔系。唔过,小蝴蝶整天娇滴滴嘅,点会想到买通芳姐,借机杀人。”
晏时来道:“妻妾争风事,夫不死不止,唔知几癫嘅。”
陈碧珠嘲笑道:“你又知。我唔该你啊,亲都尚未娶得,点知妻妾争风事?”
晏时来立刻大叫冤枉:“陈大小姐,点可咁样误会我?我一心一意,心头只得你陈大小姐一个,点会知乜嘢妻妾事。唔过自小家中庶母成群,呢才知道小小。纵然你家冇庶母,难道你阿哥嘅几位太太,平素都和衷共济,毫无龃龉?”
陈碧珠并不理会他那些表忠心的话,只道:“陈绍宗每次见我都像见到仇人,我阿嫂有家教,待我倒系几好。”
晏时来道:“满月呢日,我见二太对你好似唔系几恭敬。”
陈碧珠露出无所谓的笑容:“她一贯如此,我都懒得同她计较。”
晏时来看着陈碧珠:“那你阿嫂同二太呢?你阿哥一向未有所出,结果你阿嫂先生下男仔,难道二太毫冇怨言?”
陈碧珠道:“其实,小蝴蝶……”
李水娘突然开口道:“大小姐,茶冷咗,我同你换过一杯。”
陈碧珠觉察到了李水娘的意思,没有接着说下去。
李水娘接过茶盏,前脚刚踏出房门,晏时来便对陈碧珠笑道:“她都几关心你。”
陈碧珠道:“我哋识得许多年,彼此亲如姐妹,她都系唔想让我掺埋阿哥屋企事嘅。”
这时,桌上的电话突然叮铃铃响了起来。
晏时来一接起来,便听到电话那头一声女人的尖叫,倒把他吓了一跳。
晏时来眉头一皱:“边位?”
那边却传来大太太的声音:“晏少爷……”
晏时来忙道:“嫂夫人,你慢慢讲,出咗乜事?”
陈碧珠听见晏时来喊了一声嫂夫人,也立刻站起身,仔细听着电话那头的声音。
只听大太太颤声道:“晏少爷,唔该你快来,阿宗发紧疯,一定要打死二太!”说完电话那边又是一声凄厉的尖叫。
晏时来不敢耽搁,立即带着陈碧珠赶回了陈宅。
一进大门,便见客厅满目狼藉,花瓶、相架碎了一地,和地毯裹在一起。二太太已经被打得鼻青眼肿,正在爬着向外走。陈绍宗敞着衣襟,胡乱挽着袖子,两手一拉,将二太太硬生生拽回了客厅。
陈绍宗骂道:“贱人!你害咗虾仔,我纵有乜嘢可以指望!没咗仔,点当家话事啊。”
大太太神色幽怨,站在角落。眼见少爷发癫,其余仆人都守在客厅外,也不敢上前阻拦。
二太太哭道:“我真的冇害他啊。”
陈绍宗一脚踢到了二太太的肚子上,二太太吃痛,将腰弯成了虾米。
晏时来喊一声:“绍宗兄。”
陈绍宗见他来了,便指着晏时来向二太太道:“呢双鞋上洒嘅香水,系我托他揾来,整个南州,都只得你一瓶。你纵话唔系你!”
二太太看见晏时来,眼神露出一丝怨恨,不敢再分辨,只是一味哀求。
陈绍宗正在气头上,什么都听不进去,随手抄起个象牙摆件,朝二太太的脸砸去。
晏时来眼见不好,赶紧拽住了陈绍宗的手臂。象牙摆件失了准头,嗡地一声,将地板砸碎了一块。这要是真的砸在二太太头上,只怕她真的要开瓢了。
二太太见陈绍宗有了杀心,生怕自己今天真的被他打死在这儿,眼睛一转,爬到了晏时来脚下,拉住了他的裤脚:“晏少爷,我知你系差人,我认罪,我认罪,求你逮捕我,冇让呢个癫佬打死我。”
晏时来拦住了冲过来的陈绍宗,向二太太道:“好,我宜家就逮捕你,但系你要先话给我听,你系点杀嘅人?“
二太太抽抽噎噎道:“系我气唔过……”
刚说了五个字,陈绍宗怒道:“贱人!我最宠爱就系你,从你入门,衣衫、首饰,你样样都系最好,你纵有乜气唔过!”
二太太啐了一口血,哭嚎道:“就系因为咁样,我才更加气唔过。明明我更受宠,点解会系她先怀孕生仔?难道真系她命好?我唔甘心啊!”说着说着,两眼通红,端的是妒火熊熊。
晏时来看着二太太目眦欲裂的样子,心里陡生凉意。
大太太在旁边幽幽道:“只系因为你嘅嫉妒,就可以杀死一个刚满月的无辜婴孩吗?”
二太太并不理会大太太的责问,只向陈绍宗道:“眼看她肚子一日大过一日,你都对她越来越好,你来我房嘅日子都越来越少。我好惊啊,我惊你以后冇再宠我,我惊你以后心中都只有呢个仔。所以我买通咗芳姐,等满月酒呢日,趁机溜进你间睡房,同你嘅虾仔口中放埋一颗毒药。”她的语气极是稀松平常,仿佛不是喂给孩子的不是毒药,而只是一颗平常的糖果。
二太太忽然对陈碧珠笑了一下:“我都要多谢你嘅,大小姐。”
陈碧珠有些不解:“乜话?”
二太太妖媚一笑,还在施展自己的魅力,却忘了自己此刻鼻歪眼斜,满脸是血,已经不是平时那只身姿翩翩的小蝴蝶了。笑起来,只有说不出的诡异与可怖。
她向陈碧珠笑道:“多谢你一大早派人话我知,唔准我出席满月酒,更唔准我出门。否则,我点有咁好机会,亲自喂他一颗毒药嘅。”
二太太似乎下定决心,要让每个人都陪着她痛苦,又向大太太道:“许竹君,你知唔知,我喂你呢只虾仔食埋毒药时,他都唔知几乖,睇得我心头都软晒。可惜,他系你嘅仔,不然,一定能长成一个好好嘅后生。啧,真系可惜,你再也看唔到了。”
大太太被她说得浑身发颤,几乎气晕过去,陈碧珠连忙扶住了她。
晏时来道:“你既然已经杀咗他,点解又将他带出间房,换成烤猪嘅?”
二太太满脸茫然:“乜烤猪啊?”
晏时来道:“你杀人重罪都认咗,又何必隐瞒乳猪换太子嘅事?”
二太太摇头道:“我真系唔知乜烤猪,我喂他食咗毒药,就回房困觉了。”
陈绍宗怒道:“贱人!纵讲大话!——人来,将她锁进柴房,着人看管,我明朝要在祠堂亲自杀咗她,给虾仔一个交代!”
晏时来一把拦住了仆人,道:“宜家既然我来咗,呢件事,就必须公事公办,依法行事。绍宗兄想在祠堂杀她,恐怕唔得。”
陈绍宗道:“呢系我屋企事,我自家处理便是,唔需劳烦时来兄。”
晏时来正色道:“查案办案,都系我哋差人嘅分内事,何谈麻烦。”也不由陈绍宗多说,咔嚓一声,给二太太上了手铐,将她交给了随行的警员:“将她带返差馆,关押起来。”顿一顿,又低声补了一句:“你同监房嘅人讲声,同她治下伤,我来支钱。”
陈碧珠陪着大太太坐在沙发上,虽然知道了真凶就是二太太,她也已经被逮捕,大太太仍旧哭个不停,忽然指着陈绍宗,哽咽道:“都系你!”
陈绍宗身子一震,突然给了自己两个大嘴巴子:“系,都系我!系我唔该娶呢个贱人进门。”
大太太呜咽道:“我只想要我嘅仔返来……”
如今二太太已经招认杀人,一切尘埃落定,晏时来也松了口气。看着陈绍宗同大太太遭此巨变,心中也是无甚可说,只是默默退出了房间。
一转身,却见陈碧珠站在落地窗前,看着窗外,呆呆出神。
晏时来悄声道:“点?”
陈碧珠勉强笑道:“冇事。”顿一顿,又问:“宜家小蝴蝶都招认咗,你哋差馆会点处理她?”
晏时来耸耸肩膀:“蓄意杀人,而且杀哋纵系刚满月嘅婴儿。放在前清,何止斩首,只怕要凌迟。宜家新社会,法院应该会留返全尸给她屋企人。”
陈碧珠诧异道:“你系话她必死无疑?”
晏时来无奈耸肩:“除非民国政府今晚倒台,她趁乱逃走……”
陈碧珠知道晏时来又在胡扯,便不再说话了。
又是深夜,南州警察局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已经下班了,只有一间办公室的门透出一道灯光。
办公室里,晏时来对着满桌文件,正在整理二太太的口供。
一抬眼,却见陈碧珠站在门口。
他揉一揉眼,有些不可思议。再睁开眼,陈碧珠还是站在门口,这才笑道:“陈大小姐,你点知我正挂住你?”
谁知陈碧珠依旧面色凝重,沉声道:“晏队长,我有一件好重要嘅事,要来话你知。”
晏时来看她如此严肃,连忙起身,关上了办公室的门,道:“乜事,你讲。”
陈碧珠却沉默不语。
晏时来关切道:“陈绍宗又找你麻烦,系未?你放心,有我在呢度,一定护住你。”
陈碧珠摇摇头,既没有回答,也没有像往日一样嫌弃他乱开玩笑,只是问:“小蝴蝶嘅口供整完咗?”
陈绍宗点点头:“都七七八八。她惊你阿哥将她攞去祠堂,认罪认得几爽快。但系有一样嘢,实在奇怪。”
陈碧珠看晏时来一眼,道:“乜嘢来嘅?”
晏时来道:“杀人重罪,她都认咗,却死都唔肯认系她将虾仔抱走嘅。”
陈碧珠沉默片刻,忽然长叹一声道:“系,因为虾仔唔系她抱走嘅。”
晏时来愣在原地:“乜话?你又点知?”
陈碧珠面色沉静:“因为虾仔,系我抱走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