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汤神父的教堂出来,晏时来便直奔南州码头对面的陈记同兴行而去。
多日不来,同兴行依旧人声鼎沸,车水马龙,一派繁盛景象。
晏时来衬衫雪白,西裤修长,长身如玉,颇有气派。一进同兴行的大门,便有专人迎了上来,态度彬彬有礼:“呢位少爷谂住看些乜嘢?我哋同兴行今日有新到嘅法兰西须后水,气味独特,纵有瑞士嘅怀表……”
他还要再说,大堂的朱经理已经笑着走了过来:“晏三少来咗。呢系我哋商行新来嘅伙计,三少冇介意。”
晏时来随意点了点头,道:“冇事嘅。”他自从认识了陈璧珠,这同兴行不知来了多少次,商行上下就没有不认识他的,也就只有这新来的伙计会上来推销。
朱经理伸出右手,很是客气:“大小姐正在后面忙紧公事,三少请随我来。”
两人刚走到陈璧珠办公室门口,便听到里面传来李水娘的声音:“大小姐,别嘅都好讲,就系铺头唔好办。”
朱经理咳嗽了两声,陈璧珠便扬声道:“边个在外面?”
朱经理笑着推开门,道:“大小姐,晏三少来咗。”
陈璧珠冷冷地扫了晏时来一眼,并未假以辞色,只道:“晏三少今日几得闲,居然巡逻到我商行来了。”
晏时来笑嘻嘻道:“陈大小姐嘅生意,我点可唔帮衬一二。”
朱经理心中暗自好笑,同李水娘点点头,便退下去了。
晏时来熟门熟路,一进办公室便开始四处打量,只见桌案上、茶几上,到处都摆满了房契、地契和买卖过户的契书,陈璧珠面前还有一份厚厚的纸张,不知是什么商业材料。
他知道自己来得不巧,只好装作没有察觉陈璧珠正在忙的样子,开始插科打诨:“哎呀,你呢尊关老爷都几英武,同他一比,我哋差馆呢尊就有些小气,难怪我哋差馆成日都系凶案。”
“……”
“陈大小姐你唔知,头先我来时,朱经理话你在后面忙紧,我纵唔信,点知你真嘅在忙。”晏时来有些不好意思。
“……”
“大小姐,我来咗半日,点解茶都唔同我倒一杯,呢系乜嘢待客之礼啊?”晏时来终于忍不住了。
陈璧珠好气又好笑,只好吩咐李水娘:“水娘,同晏三少看杯茶来。”
晏时来一口气饮尽了一盅茶,陈璧珠方道:“好了,晏三少,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次又有乜嘢谂住要我帮手啊?”
晏时来讪讪一笑:“乜嘢都瞒唔倒你陈大小姐。既然咁样,我都直讲好了。你知唔知五河街那间锦江路教堂,就系汤神父主理呢间。”
一旁的李水娘闻言,忍不住看了陈璧珠一眼。
陈璧珠面色不动,道:“知道小小,但唔系几清楚。”
晏时来道:“那位汤神父今天约我去参观教堂,点知让我碰上旺记冰室嘅老板娘,话她做嘢唔小心,刨冰里几次食出脏嘢,被她老公打得鼻青眼肿。”
陈璧珠微微一笑:“睇唔出你晏家三少都几博爱嘅,连五河街一间小冰室嘅嘢都要揽上身。”
晏时来摇摇头:“起先,我只是觉得旺嫂几可怜,点知之后我去到旺记冰室,仔细问过阿旺、旺嫂,才知道事有蹊跷。他们话呢几日,接连发生过三起从刨冰里食出脏嘢嘅事,前三起系师奶、后生仔同埋街坊嘅鞋匠,但昨天那个却系一个阿飞仔。”
“你系话他们冰室遭人讹诈?”陈璧珠接口道。
晏时来皱着眉头道:“那个阿飞仔当时倒是话要阿旺拿出一千块赔偿,但系过后却冇再来过。阿旺问过周遭街坊,都冇人识得那个阿飞仔。”
陈璧珠一摊手:“都几好啊,乜嘢都冇损失,接倒做生意就系。”
晏时来笑道:“你陈家家大业大,自然唔将一个阿飞仔睇在眼中,但他呢样一闹,都冇人再登门帮衬冰室嘅生意,愁得旺嫂长吁短叹。宜家睇来,呢个阿飞仔倒唔系讹钱,而系专门来搞垮旺记冰室嘅。”说毕,看向陈璧珠的眼神便有些期待起来。
陈璧珠被他看得周身不自在,只好道:“晏时来,你想让我派人揾出呢个阿飞仔?”
晏时来一拍掌,笑道:“不愧系陈大小姐,当真系冰雪聪明。”
陈璧珠暗暗翻了个白眼,这件事对她来说确实易如反掌,索性就做个顺水人情,于是道:“既然咁样,我派人去查便是。”
晏时来急道:“大概几时可见分晓?”
陈璧珠看了晏时来一眼:“一有消息,我就派人去差馆揾你,得唔得?”
晏时来这才笑道:“有你陈大小姐出马,我就在差馆静候佳音了。”说完站起身,向陈璧珠同李水娘鞠了一躬,推门而去。
晏时来一离开,李水娘便关上门,正色道:“阿姑,呢间旺记冰室,就在谭记海味行斜对面,系五河街上好地段,呢次都在我哋收购范围。唔过呢个张阿旺,仗住有汤神父同他撑腰,咬死唔肯出卖铺头。”
陈璧珠略一沉吟,问道:“他一间小小冰室,点有咁大本钱,在五河街紧要位置买紧铺头?”
李水娘无奈道:“系他老豆留低嘅遗产,就系因为咁样,他逢人便话我哋逼他变卖祖产,唔知几难听。”
陈璧珠却毫无反应,只道:“既然他那间冰室出咗麻烦,何妨由我哋自己查清楚,到时都好做打算。水娘,你同我……”
她声音渐低,有些听不清楚,只见李水娘不住点头,最后道一声:“我呢就去办。”
陈璧珠一人在办公室里,她靠着椅子,将双腿叠在一起,跷在了桌子上。看着满屋的契书,忽然淡淡一笑:五河街,又有几难。
天色渐晚,杨梅巷的堂子纷纷在门口挂起水粉淡红的灯笼。氤氲灯光下,堂子里的姑娘艳抹浓妆,三三两两,都在门口巧笑着招徕客人。对面的河里漂着几只花船,船头的宫灯摇摇晃晃,船上的帷帐随风飘动,也算是杨梅巷一道独特风景。
一个三角眼的青年两手抱胸,站在河边的青石上,对着花船发呆,心中满是艳羡:不知这船里的姑娘究竟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在这样的花船上喝一顿花酒要花多少钱?可惜,自己不过是个混迹街头的穷鬼
,可能这辈子都没有这个机会了。
他正想得入神,忽然一阵淡淡的脂粉香飘进了鼻子。他转身一看,却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一身绣折枝玉兰的水绿色旗袍,不知多么清雅好看。见他回头,淡淡一笑,嘴边两个浅浅的梨涡,把这个三角眼看直了眼:“你……我……”
这姑娘落落大方:“哥哥仔,点解唔进去坐,一个人在呢度出神嘅?”
完了!三角眼心中大叫:点解连把声都咁好听?
他下死眼把这姑娘钉了两眼,知道这决不是自己出得起的价格,狠心道:“我随便睇下,随便睇下嘅。”
这姑娘甜甜一笑:“今日都系我头一日接客,只要三块钱。哥哥仔,你帮衬我一下得唔得啊?”
三角眼有些不敢相信:“三块钱?”
姑娘点点头:“系啊,我原先都在清江做生意。第一遭来南州,人生地不熟,妈妈又唔管我,唔知几凄凉。”说着,声音还带上了两分哭腔,当真我见犹怜。
三角眼听了这姑娘一席话,心里乐开了花:原来系个外来阿姑,难怪唔知行情,今晚这个便宜自己是捡定了!嘴上却道:“得,得,得,就当帮衬你一遭。”
姑娘这才转悲为喜,亲亲热热地挽住三角眼的手臂:“哥哥仔,我就知道你系好人来嘅。我就叫玉兰,你叫乜嘢啊?”
三角眼跟着她朝堂子里走,随口道:“你就叫我哥哥仔得啦。”
二人进了卧房,玉兰刚把门锁好,就被三角眼一把搂在怀里,一顿乱摸乱亲。
玉兰勉强挣扎道:“哥哥仔,咁着急嘅?”
三角眼也不知道怜香惜玉,把玉兰朝绣床上一推,就去解她衣扣:“呢事都唔知着急,纵算男人乜?”
他着急忙慌,刚解开自己裤腰带,忽然卧房大亮,不知是谁打开了电灯。
三角眼吞了一口气,怒斥道:“系边个坏咗你老豆嘅好事!”
掀开床帐一看,却是一对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女站在床前,正饶有兴味地看向自己。
三角眼并不认得这二人就是陈璧珠与晏时来,但他知道自己平素为非作歹,说不定是什么人来寻仇了,第一反应就是想逃。
他也不将这二人放在眼里,将裤腰带随手一系,直奔房门而去。谁知这女郎形容娇小,身手却很利落。自己还没走两步,便被她一脚绊倒,他不死心,又挣扎了两下,却被陈璧珠的膝盖死死跪住,又被她锁住咽喉,丝毫动弹不得。晏时来却只是笑吟吟在一旁看着,并不动手。
三角眼大喊道:“是好汉,就同我光明正大打一场,冇靠女人暗算我!”
这时,玉兰已经扣好了衣扣,慢慢走了过来。听见三角眼这样说,立刻狠狠凿了一下他的头:“当然系暗算你啊。你自己平素在屋企冇镜照乜,就你呢副德行,三块大洋就谂住睡老娘,痴线。”
陈璧珠只是一笑:“你有乜嘢资格讲光明正大?我问你,系边个指使你拿住刀片去冤枉旺记冰室?”
三角眼一愣,方道:“乜嘢人指使啊,就系他自家做嘢唔当心,我系受害者来嘅!”
此后你来我往,无论陈璧珠与晏时来如何逼问,这三角眼始终坚称无人指使自己冤枉旺记冰室。
玉兰忍不住在旁边出昏招:“陈大小姐,干脆把他带走,严刑逼供,唔愁他唔讲。”
晏时来忍不住横了玉兰一眼。陈璧珠摇摇头,想了想,便松开了手。
这三角眼站起身,大摇大摆地打开门,回头狠狠地剜了玉兰一眼,道:“你真系好嘢,以后走路当心,当心我一刀捅翻你。”
谁知道玉兰比他还横:“好啊,我系美仙院嘅玉兰,你若好嘢,就来咯。”
那三角眼还要再说,晏时来提起拳头,作势要打那三角眼,这才吓得他一溜烟儿跑走了。
玉兰娇嗔道:“大小姐,你睇呢个衰人,走都走了,还要吓衬我。”说着,她伸出雪白一节藕臂:“纵有啊,他粗手粗脚,唔知占咗我几多便宜。”
陈璧珠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大洋,随手递给玉兰:“好了,同你买点脂粉。”
玉兰甜甜一笑:“多谢大小姐。”这才出去了。
晏时来抽一抽鼻子,忽然问:“陈大小姐,你有冇闻到一股味道?”
陈璧珠一愣,旋即道:“想是刚刚我同玉兰说话呢阵,沾咗她身上嘅脂粉香气。”
晏时来摇摇头:“唔系,我都去过几多堂子,冇一家有咁样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