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乜嘢啊，老公。”后厨的门帘里探出一个脑袋来，一脸的皱纹，看起来比阿旺还大几岁。旺嫂头上蒙着一块粗布，以防头发掉进正在做的刨冰里。
她一听丈夫喊，就赶忙探出了头，双手仍旧留在帘后，不住搅动着手中的木勺，口中道：“我正熬紧杏仁露，有乜嘢紧要事？”
阿旺一听她答话，满腔怒火顿时有了发泄的地方，他冲进后厨，一把薅住了旺嫂的头发，厉声道：“有乜嘢紧要事，你纵有脸问，我都冇面答你。”
旺嫂吃痛，手中的木勺掉在地上。她顾不得去捡，连忙去扶阿旺的手，求饶道：“我一天到晚都在后厨做嘢，乜嘢都唔知啊。”
阿旺冷笑道：“我看你样衰，惊你吓衬客人，才让你到后厨做嘢。点知你人头猪脑，连呢点小小嘢都做唔好。头先有人吃出乌蝇同埋荔枝壳，今日又让阿虾在刨冰里吃出石子，纵硌掉他半颗牙。眼看冰室生意越来越差，你话，点算啊。”
旺嫂一听，暗叫倒霉，自己已经千小心万小心了，怎么还是出了这样的事呢，只好委委屈屈地解释道：“我一向几小心嘅，冰室从未出过咁样事，何况都在呢几日，真嘅唔系我嘅错！”
阿旺根本听不进去旺嫂的解释，将她的头发揪得更紧了：“唔系你嘅错，难道系我嘅错？！”
这时，只听外面有客人不耐烦地催促道：“老板，我哋两份杏仁露好未？”
旺嫂低声道：“客人催紧了，你快放开我，我好把杏仁露盛出来。真嘅，我以后唔敢了，一定唔会再呢样了。”
阿旺不愿耽误生意，忿忿地松开手，还不忘补一句：“你最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再有一次，我立时把你打个臭死，再扔去乡下。”
旺嫂两眼含泪，捋一捋头上的粗布，暗暗祈祷：可千万不能再出事了，她可经不起阿旺的拳头了。
谁知道，越怕什么，越来什么。第二天上午，旺记冰室刚开门，就来了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一对三角眼，穿一身薄绸衫裤，晃晃悠悠地进了旺记冰室的大门。
阿旺心里一紧：谁会一大早就来吃刨冰呢？何况这位客人还这幅尊容。
他硬着头皮迎上前去，赔笑道：“唔该你，我哋刚开门，刨冰纵未做出来。”
结果这个三角眼不紧不慢，道：“冇事，我今日得闲，一份菠萝冰，几时做好，几时同我上来。”
阿旺不敢再说话，只好点头哈腰地应下，亲自跑到后厨看着旺嫂做这份菠萝冰。
阿旺把菠萝冰端到了三角眼的桌上，道声：“慢用。”便站在柜台后，仔细观察着他的反应。这份刨冰可是他亲自监督制作的，应该不会再有问题了吧。
眼看刨冰下去了一半，阿旺心里稍稍放心，谁知下一秒，就听见那个三角眼“哎呀”一声，口中流出一道鲜血，滴在菠萝冰上，被刨冰晕开，看起来格外吓人。
三角眼从口中取出一个薄薄的刀片，怒道：“老板，你嘅菠萝冰里点会有刀嘅！”
阿旺比他还惊讶：今天这碗刨冰，从刨冰、加菠萝、加柠檬水，每一个环节都是他亲自看着做的，这刀片是哪里来的！
阿旺还在发怔，三角眼已经拿着刀片站到了店门口，嘴里喷着血沫子，含混不清地喊道：“各位街坊，各位同行，都来睇下呢间旺记冰室，纵话系乜嘢老字号，专做街坊生意，点知最阴毒就系他家。我好端端食碗菠萝冰，就从里面吃出一个刀片……”
此时天光尚早，商户陆陆续续开门，听见这边吵闹，都慢慢聚拢了过来。有知道内情的人还指指点点：“就系阿旺呢间冰室，最近真系衰到家，几次三番有人从刨冰里食出嘢来，累得旺嫂挨了好几顿打。今朝呢个人，一副烂仔相，够阿旺头疼了。”
阿旺见人越来越多，连忙挽住三角眼，赔笑道：“呢位客人，都系我哋冰室嘅错，求你大人有大量，冇同我老婆计较，一切好商量。我先带你睇大夫先。”
可这三角眼一把推开阿旺的手，声音反而更大了：“各位都听到了，要不是他旺记冰室心里有鬼，点会咁爽快就带我睇大夫，又要赔钱给我。”
阿旺低声道：“大家都系揾食吃，求你高抬贵手，冇断咗我嘅后路。”
三角眼眼睛一转，撇嘴一笑：“老板，你话赔偿好商量，系未？”
阿旺无奈地点点头：“系——”
不等他说完，三角眼就截断了他的话头：“好！那就一千大洋！”
阿旺一惊：“我整间铺头都唔值一千大洋，你张口就来，摆明要我倾家荡产！”
三角眼洋洋得意：“边个要你在菠萝冰里插刀片害人嘅。”他从口袋里取出手帕，将刀片包好，道：“阿旺，我给你三日时间筹钱。若是三日后，你凑不齐一千块，我哋警察局见！”
瘟神虽然走了，却留下一个要命的三日之约，阿旺心里又急又气：这人一脸无赖相，张口就要一千大洋，摆明是讹诈。他人微言轻，打发不了，只好明日到对面找下谭老板，请他主持公道……
他正想着，忽然看见后厨的门帘里露出一张怯怯的脸来。原来旺嫂听见前面吵闹，又不敢出来看，听到外面渐渐安静下来，才敢探出个头来看看究竟怎么了。
阿旺这下算是找到出气筒了，随手抄起手边的鸡毛掸子，没头没脑地朝旺嫂身上抽去，边抽边骂：“你个衰婆！娶咗你真系倒霉，生意越来越差不讲，还总有晦气找上门。昨晚我同你讲，让你千万小心点，结果今朝又让人食出刀片。”
“乜嘢话？刀片？”旺嫂一边闪躲，一边叫屈：“后厨点会有刀片嘅，我见都冇见过。”
阿旺一听她还敢辩解，下手更狠了：“纵话你唔知，后厨只你一个人，唔系你，难道系我啊。死衰婆，人家张口就系一千块，明朝将你卖去做老妈子还债。”
阿旺平时打老婆打习惯了，加上积攒了这几天的气，一时没了轻重，打得旺嫂身上青一道紫一道的，满地滚着躲闪阿旺的鸡毛掸子，边躲边喊：“我求哈你，冇再打我了，我求哈你。”
阿旺还要再打，身侧却突然伸出一只手，握住了鸡毛掸子。
阿旺有些诧异，扭头一看：“黄老板？”
这拉架的人四十出头年纪，一袭铁灰色长衫，看上去十分体面，只是长衫下摆沾了几块不起眼的油污，正是隔壁宏兴油行的老板黄宏兴。
只见黄宏兴微微一笑：“阿旺，我哋生意人家，清早打老婆，要散财气嘅。难道今朝生意都唔做？”
阿旺垂头丧气：“你哋大老细，纵有财气。我哋小本生意，还被嘅衰婆败坏干净，纵唔知以后点算，还有乜嘢生意好做。”说着说着，再次挥起他的鸡毛掸子抽打旺嫂：“我让你唔小心！我让你败家！”
黄宏兴见劝不住，摇了摇头，叹了两声，只好回去了。
这天，旺嫂抽抽搭搭的哭声一直响到中午。
锦江路算是五河街一带最安静的一条路了，两排大榕树将道路遮盖得严严实实，即使是三伏盛夏，依然凉风宜人。这里以居民为多，不像其他四条街，挤满了商户和顾客,每天从早吵到晚。锦江路中段耸立着一座清水红砖的教堂，尖顶上一个水泥的十字架，给这里添了几分神秘与威严。
一辆黑色轿车在榕树的掩映下平滑驶来，一路停在了教堂门口。
一条长腿探出了车厢，紧接着一个着西装的青年利落地从车后座跃下来，抬头看了一眼教堂的门头，默念道：“圣公会锦江路堂。”
他正看得入神，吱呀一声，教堂的门打开了，一个着黑袍的洋人神父陪一位年近五十的妇人走了出来，正好和青年打了个照面。青年“哎呀”了一声，原来这妇人的头巾下是一脸的淤伤，左眼高高肿起，根本睁不开眼睛。
青年眉头一皱，语气立刻带上两分严肃：“呢位阿嫂，边个将你打成咁样嘅！”
可这妇人却像撞了鬼一样，拉一拉头上的粗布，张口结舌道：“冇，冇。”
青年眉头一皱：“你宜家鼻青眼肿，纵要为凶徒遮掩？”说着说着，他忽然一拍脑袋，作恍然大悟状：“哦，我知啦，一定系你丈夫——”他还要再说，神父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是晏先生吧。”一边不住给那妇人使眼色。
妇人不愿让人看见自己这幅样子，连忙快步走远了，只留下一个瘦削的背影，消失在道路拐弯处。
晏时来见那妇人躲躲闪闪，枪头掉转，问那洋人神父：“汤神父，呢位阿嫂既然从你嘅教堂出来，想必一定系你嘅教徒，系未？”
这大名鼎鼎的汤神父忍不住心中苦笑：这位晏先生还真是爱管闲事。口中却道：“唔错，呢位系旺记冰室嘅旺嫂，平时经常来告解嘅。”
晏时来摇摇头：“她经常来告解，说明她经常挨打，你哋做神父嘅人，难道冇半分慈悲心肠？”
汤神父被晏时来说得脸上挂不住，勉强道：“旺嫂家嘅冰室呢几日不太平，接连吃坏咗好几位客人，所以才来揾我告解。经我一番开导，旺嫂都好咗好多。”
晏时来兀自沉吟不语。
汤神父好容易堵住晏时来的话头，一手扶住教堂门，一手向里一伸：“晏先生，里面请。”
晏时来跟着汤神父走进明烛高照的教堂，只听汤神父滔滔不绝地介绍着教堂的陈设：“呢尊圣母像，系省政府秘书长何英杰先生捐赠，他系牛津大学毕业生，都系南州人。其实，有好多位留学返来嘅官员，都会固定向我哋教堂奉献。呃，晏先生，晏先生！”
他一连喊了晏时来两次，晏时来才反应过来，也没听见他前面那些郑重其事的介绍，只是点头道：“几好，几好。”
汤神父看晏时来心不在焉，不禁怒火中烧：还没有人敢这么轻慢他！但一想到晏时来是税务署长的儿子，又是自美国归来的留学生，要是能攀上这根高枝，以后他的教堂在南州就更加如鱼得水了。自己好不容易托关系邀请到他来参观，可不能得罪了他，只好耐着性子问道：“晏先生在美利坚都见多识广，唔知纵有乜嘢想要了解。”
晏时来眼睛一亮：“我还真系有件事谂住问下汤神父。”
汤神父一喜：“晏先生请问。”
谁知晏时来皱眉问道：“你话呢位旺嫂家嘅冰室，几次三番吃出怪嘢，搞到生意都唔得做。但我睇这位阿嫂谨慎小心，连答我两句都唔肯，点会搞出咁样嘅纰漏，害得自己险些被打死。”
汤神父以为他要问什么给教堂捐献的细则，想不到晏时来还想着旺嫂的事，一口老血险些喷出来，只好道：“晏先生，讲到尾，呢都系信徒自家事，我身为神父，唔好过问嘅。”
晏时来颇为奇怪地看了汤神父一眼，腹诽道：“你的女信徒快被你的男信徒打死了，你也不好过问？”
汤神父清了清嗓子，昂首道：“其实，讲到旺嫂，她家还真有一件麻烦事。最近唔知乜嘢人一直在暗中收买商铺，谂住一统五河街，连最大呢间谭记海味行昨晚都已经沽出，像旺嫂家呢种小生意，迟早都要被人逼走。”
晏时来随口道：“连神父你都唔知乜嘢人？”
汤神父双眸明亮：“我不过系外来嘅神父，点会知五河街内里嘅门道，若有你晏时来探长在，我哋嘅教民自然一切胜意。”
晏时来笑笑，没有接话，心思又飘到了别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