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灯食府,灯火通明。
谭老板刚踏进银灯食府的大门,便有领班满脸堆笑,迎了上来:“谭老板来咗。”又低声道:“陈大小姐都系刚到。”
谭老板这才稍稍放心,点了点头,登上了二楼的楼梯。楼上的伙计眼疾手快,哈着腰,一把为他拉开了荣华厅的包厢门,
荣华厅是银灯食府最华丽的包厢,一色红木桌椅,头顶明晃晃十数盏银灯,两侧墙壁嵌满十二扇通花隔扇,都是各季时新花卉纹样,后窗用的是套色蚀花玻璃窗,明亮轩昂。
而此刻,偌大的包厢却只有两个人。
只见陈璧珠一身雪白西装,大喇喇坐在上首,身后立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一身粗布短打,发髻盘得一丝不苟,想来就是那传说中的李水娘了。
陈璧珠一只手搭在身侧的椅背上,指间还夹着一根正在燃烧的烟卷,本来正跟李水娘说着什么。看见谭老板进来,她用夹着烟卷的两根手指一指对面的交椅:“谭叔来咗,坐低先。”
谭老板笑笑,却只在最外面的位置坐下:都说这个棺材子邪门,他可不想染上她的煞气。
李水娘挥退伙计,亲自倒了一杯茶。谭老板端起面前的茶杯,刚喝了一口,便听陈璧珠道:“点样?谭叔,你呢间海味行同埋地皮,究竟要唔要脱手给我?”
谭老板一口茶险些喷出去,咳了好半天,才苦笑道:“世侄女,话晒你都称我一声阿叔,叫你阿叔饮完这盅茶得唔得啊。”
陈璧珠吞出一个烟圈,远远飘了过来:“谭叔,在商言商。今朝请你老人家来饮茶,就是为咗呢桩事,你又何必推三阻四。”说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光:“莫非嫌我出价太低?”
谭老板知道陈璧珠名声在外,万一惹翻了,是半分情面也不会留的,到时自己的老脸就完了,连忙放下茶盅,摆摆手:“唔系,唔系。其实,讲句公道说话,阿珠你开嘅价格都几好,我谭国华都唔系狮子大张口嘅人。唔过……”
陈璧珠见他吞吞吐吐,有些不耐烦,催促道:“谭叔,有乜嘢就讲啦,冇在呢度杀大家时间。”
谭老板吃她催逼不过,只好道:“阿珠,你知啦,我呢间海味行,就在五河街,乜嘢人都有,出名鬼乱。你虽然做事几叻,但讲到尾,都系女仔来嘅,我惊你到时收拢唔倒呢块地皮,我做世伯嘅冇法同你阿爹交代。”说完便耸起肩膀,不再说下去了。
陈璧珠微微一笑:“谭叔,你老人家倒是真心为我好,唔过你唔使担心。我既然要收你间铺头,自然有我嘅办法在五河街站稳脚跟,绝不至于给你老人家添麻烦。”
谭老板端起茶盏,呷了一口,道:“那就好,那就好。”他一边说,一边不住觑陈璧珠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我宜家年纪大咗,精力不济,早都谂住返乡下养老,就系一直被呢间铺头绊住脚跟,毕竟咁多伙计等我开工买米。阿珠,我头先同你讲呢件事……”
一旁的李水娘忍不住皱了皱眉:这个谭叔,真系有够难缠。若不是他那间谭记海味行位处五河街最核心的岔路口,足有五间铺头,陈璧珠也不会五次三番来找他倾计。要知道,五河街商铺林立,若是没有谭叔这五间铺头在手,等于被人扼住咽喉,后续一定有说不尽的麻烦。
陈璧珠却面色沉静:“谭叔,你安心返乡下养老,铺头同埋你呢班伙计交我就好。”说着手一抬,身后的李水娘递来两张契约。
陈璧珠将契约推到谭叔面前:“谭叔,呢度系买你铺头同埋地皮嘅契书,价格就系上次同你讲嘅数。最后又添咗一条,你铺头呢些伙计统统由我陈璧珠安置,决不至让他们冇米落锅。”
谭老板听到最后一条,一颗心彻底放回肚子里,一连说了三个“好”,接过笔来,端端正正地签上了“谭国华”三个大字。
陈璧珠与谭老板各自收好契书,李水娘到门口轻轻拍了拍手,伙计们鱼贯而入,盘盘盏盏顷刻间摆满了一桌子。
陈璧珠掐灭烟卷,举起酒杯:“谭叔,话晒你都系我阿爹嘅老友。今朝既是庆祝我哋签成契书,也系为你老人家回乡送行,请。”
菜过五味,酒过三巡,谭老板的语气有些伤感:“阿珠,你冇怪我多事为难你。想当年,我同呢班伙计,真系真刀真枪打下五河街这片江山。一晃几十年过去,五河街四分五裂,搞到鱼龙混杂,唔成样子。我谭国华又点可扔下一班老友不顾,自家过安逸生活。”
陈璧珠点点头:“谭叔,你呢辈人有你哋嘅规矩,我明嘅。”
谭老板叹了一口气:“哎,你后生女都明,有嘅人却不明。其实我哋五河街,原先好歹有规矩在。那位乔治神父总管教会呢阵,平时无非做做礼拜,讲讲经,有时候带些师奶烤些糕饼,布施给乞丐,于我哋井水不犯河水,也算系个明白人——”
陈璧珠听到这儿,眉心一动:“听说乔治神父过身咗,教会又派来一位汤神父?”
谭老板怒从心头起,把酒杯朝桌子上重重一放,晃出不少酒液,洒在手上。他也不去擦,只忿忿道:“冇同我提呢个鬼佬汤!他仗住自己有领事馆撑腰,又识得讲广东话,传教都传到五河街上来了,连政府都唔放在眼中。自从他来咗,好多人去信他嘅洋教,成日礼拜,有嘅人甚至连行会都唔放在眼中……”
这边谭老板还在喋喋不休地抱怨,陈璧珠心中暗自沉吟:听闻这鬼佬汤极其难缠,果然不错。
谭老板抱怨了半天,忽然醉眼朦胧地看向陈璧珠:“阿珠,你实话同我讲。你呢次出咁好嘅价格,是不是你陈家要在五河街有大动作?”
陈璧珠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道:“这汤神父发展咗几多教徒?”
谭老板掰着手指头数了一会儿,道:“荣元茶庄、宏兴油行、盛昌银号、旺记冰室……光我谭记海味行嘅左邻右舍,都有七八家他嘅教民。”说着,他笑了一下:“你谂住一统五河街,只怕他们第一个不答应,尤其那个阿旺,两公婆都系鬼佬汤嘅头马,偏偏他嘅铺头又在五河街紧要位置,唔知几辣手。”
谁知陈璧珠毫无难色,反而朗声笑道:“我陈璧珠都系那句话,我既然要收呢些铺头,自然有我嘅办法!若一个鬼佬就左住我手,我又何必来到五河街!”
谭国华哈哈一笑,端起酒杯:“好,不愧是你阿爹条女,我敬你一杯!”
陈璧珠端起酒杯,跟谭国华碰了一下,一脸志在必得。
越过陈璧珠背后的玻璃窗,从银灯食府二楼向下眺望,榕树掩映间,五条狭窄的街道汇聚在一起,正是陈璧珠同谭叔谈了整餐饭的五河街。
五河街原是一片河滩,因位处五河交汇之地,渐渐成了人烟聚集之所。几十年下来,已成气候。五条街道虽然狭窄,但平日里总是人头攒动,各色商铺鳞次栉比,街里街坊来来往往。乍一看,竟比十三行还要热闹,只是比十三行多了些烟火气和忙乱的气氛。
谭记海味行处在五条街道交汇处,伙计们正忙着给客人称海参、挑鲍鱼,忙得不亦乐乎。斜对面那间冰室此刻也很忙碌,靠门的桌子边忽地站起一个穿皮围裙的中年男子,满面怒容,大声道:“阿旺,自己睇下,你嘅刨冰里系乜嘢来嘅!”
老板阿旺一听有人搞事,三步并作两步,从柜台后面窜了出来,连忙赔笑道:“虾哥,小声点啦。”
鞋匠阿虾气咻咻地将手中的东西朝阿旺面前一送,阿旺一愣:怎么会?半颗牙?
虾哥还在数落他:“从你旺记开门,我就帮衬你嘅生意,连呢个位我都坐足十几年,点知今朝竟然食出石子,硌去我半颗牙,你系未谂住收买人命啊!”
阿旺满心疑惑,但又没得解释,他见不少客人都朝这边望来,唯恐砸了他旺记冰室的招牌,只好一叠声道:“虾哥,虾哥,都怪我。你放心,我呢就将你呢碗刨冰钱退返你。”
虾哥哼了一声:“那呢半颗牙,你谂住点算?”
阿旺一拍胸脯:“我阿旺负责到底。等翻转头,就带虾哥去蕉河街呢间牙科诊所补牙!”
虾哥虽然心中还有气,但转念一想:到底是多年街坊,不好太为难人家。再说,他虽然硌掉了自己半颗牙,但也答应给自己补了,又说了半天的好话,便不再吵闹,只拿了那半颗牙,撂下一句:“阿旺,你做嘅系入口生意,我劝你都系小心点啦。”扬长而去。
阿旺收去虾哥的刨冰碗,坐在柜台后面,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最近这是怎么了?三天前,一个胖子从雪糕里挖出一只乌蝇,害得自己点头哈腰,赔了半天的礼。昨天一个着青衫的读书人从绿豆沙里吃出两片荔枝壳,要不是自己躲得快,只怕就要被揍了。这次更好,碎石子直接硌掉了鞋匠的牙,好在阿虾是老主顾,好说话,不然还不知道今天怎么收场呢。
阿旺越想越气,自己开了十几年的冰室,从没有过这样的事,难道真是撞了晦气?想到这儿,他猛地站了起来,冲着后厨大喊道:“衰婆,你同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