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陈公馆宴会厅,满月宴的装饰早已全部撤去,厅上不过寻常富贵装饰。
今晚是传统中式宴会,仆人们鱼贯而入,呈上一道道传统南州菜肴。
经过了上次的烧猪事件,陈家取消了所有的西式上菜程序,连银托盘都束之高阁,不再使用。
一位陈家耆老笑向陈开元道:“阿元,听讲你宜家在药行做嘢做几好,几时炳发睇中你,将你调去银号,才叫犀利。”
陈开祥在一旁笑道:“九叔你言重啦,其实阿元都唔系几老成嘅。——来来来,上咗新菜,我最钟意呢道油烟浸东星斑,外间都唔得法,就只阿发家嘅厨师仔识得煮。”
陈炳发高坐上首,右手边查尔斯、晏时来、陈碧珠一字排开。连查尔斯都被请来列席。
晏时来环视众人,低声叹道:“今日同满月酒冇乜嘢分别,只系少咗两个座位。”
陈碧珠冷笑道:“边个在意呢些,个个食紧酒肉,说说笑笑,几安乐。”
晏时来道:“陈大少纵在养病?”
陈碧珠点点头:“边个能想到,大家嫂投咗火,唯一伤心嘅居然系我那个冇心肝嘅阿哥。呢些老杀材,个个扑母仔,死紧!”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陈炳发举起酒杯:“晏队长,呢次多承你帮手,我陈炳发在呢度,替阿珠谢过你。”
晏时来连忙站起身:“伯父客气,我哪里敢当。”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陈开元跟着笑道:“晏队长冇客气,若冇你就中调查,阿珠点能沉冤得雪。只怕唔系被淹死在榕江,便要烧死在祠堂。”
陈碧珠在旁笑着接口:“都要多谢五伯公大发善心救下我嘅。”
陈开祥自然听出陈碧珠的揶揄,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陈炳发冷冷地看了陈开祥一眼,向晏时来道:“唔错。晏队长为咗救我阿珠,不惜以刑侦队长嘅职位作保,险些丢咗公职,又两次陪绑,受惊不小。所幸宜家官复原职,否则我陈炳发点算好。”
晏时来微微一笑:“纵要谢过伯父……”
他话还没说完,整个陈府忽然陷入一片黑暗,似乎是跳闸了。
黑暗中,陈碧珠哎呀一声,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茶杯,洒出了许多茶水。
晏时来忙问:“有冇烫到?”
陈碧珠道:“冇啊。——对唔住啊,六叔公,弄湿你嘅衫。都系我啦,呢阵受咗好大刺激,灯一黑咗,我便想到虾仔冤魂不散,呢才抖晒手。”
陈开元忙笑道:“冇事,冇事。”
陈炳发道:“纵未修好?”
何叔的声音从宴会厅门口远远传来:“呢就好。”
只这一瞬,灯便亮了起来,众人心头一震,这灯并非刚刚的白色暖光,而是幽幽紫光,映在众人脸上,这一来个个青面獠牙,阴森可怖。霎时陈家宴会厅百鬼横行,如堕阴曹地府。
陈炳发眉头一皱:“难道系虾仔冤魂不散?”
紫光下,晏时来双目发亮:“非也。”
陈炳发看他一眼:“晏队长有话要讲?”
晏时来微微一笑:“我有一个故事,想讲给诸位一听。”
叔祖爷人老胆小,有些害怕,道:“晏队长有乜故事,灯亮再讲,得唔得?”
晏时来不语。
陈碧珠道:“叔祖爷放心,呢个故事同呢盏灯同食,绝对几般配。”
晏时来看向陈炳发左手边的空位,缓缓道:“诸位纵记唔记得,呢度系边个嘅位置?”
众人面色尴尬,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晏时来轻笑一声,极是了然的样子,接着道:“大太太许竹君,出身南州望族,幼承庭训,又进咗教会女校读书。本来想进大学,毕业攞份工做,点知她阿爹将她强行嫁给陈家大少陈绍宗。她系孝女,只好嫁入陈家。点知婚后,大少日日流连青楼。”
陈开祥有些不耐烦:“边个要知呢个蛇蝎夫人嘅事。”
晏时来冷笑道:“许竹君终日苦闷,忽有一日,陈家一人来屋企交割账目,意外撞见许竹君独自垂泪。许竹君无意,点知呢人一向有心要同陈家攀扯关系,点会放过咁好嘅机会。又系甜言蜜语,又系曲意逢迎,许竹君把持不住,竟同陈家呢位长辈结下私情,竟至怀孕生仔……”
他刚说了两句,席上一片惊呼。
晏时来并不理会,接着道:“许竹君痴心一片,虽然明知危险,都想住为呢个情人生下爱情的结晶。她点知道,她呢位情人心机深沉,知道自己虽系陈家旁支,但陈家大少一直无后,宜家这个私生仔正系机会,便想住用呢个仔冒充陈家正统,将来承继陈家家业,自家再做太上皇。”
陈开祥强忍怒气,问道:“你讲得几详细嘅,那呢个情人系边个?”
晏时来微微一笑:“五伯公莫急,听我讲来。——原本呢人打算得几好,连大太太都被他说服。点知虾仔先天不足,一落生便时日无多。他花言巧语煽动大太太,利用芳姐买通两个喝粥人,将陈大小姐引去井水村,好让她相信,陈大少同埋大太为咗掌家权,不惜行狸猫换太子之事。”
陈碧珠双唇紧闭。
晏时来看她一眼,以示宽慰,继续道:“事实上,根本冇乜狸猫换太子,虾仔确系大太亲生仔。既然咁样,陈大少便失去唯一嘅仔,陈大小姐也会因为谋害亲侄锒铛入狱,陈家再无后人。呢人一向得力,在陈家几有声威,又有屋企人帮衬,只要放出手段,何愁不能自家上位。”
陈炳发原本一直沉默听着,忽然道:“你哋虽然拆穿咗竹君,但她罪不至死,点解她唔肯说出真相,而要自家赴死?”
晏时来冷笑道:“讲起来,大太之死,都系拜呢位情人所赐。今早在陈氏宗祠门口,大太太苦苦哀求,只为保得小少爷一个全尸。点知呢位情人,几狠心,一句话都冇肯帮她说。大太太先是被骗失节,又痛失爱子,正在伤心欲绝时,呢位情人竟然忍心睇住他二人嘅仔,死后都唔得安宁,要被烧得灰飞烟灭,唔得超生。直到今朝在火场,大太太才意识到他一直在欺骗自己,再冇任何留恋,呢才选择同虾仔一道赴死。”
此言一出,在座陈家耆老面面相觑,不知晏时来究竟在说谁。
陈开祥面色一震,下意识地看了看左手边,立即收回了目光。
晏时来见众人将信将疑,一指头顶灯光:“其实,呢唔系乜嘢鬼火,而系会发射紫外线的紫光灯。昨晚,大太得知虾仔嘅棺木将会被烧,一定会去揾她位高权重嘅情人寻求帮助,而大太嘅衣袖不慎浸泡咗青铜液。适才陈大小姐唔小心洒出嘅,并非浓茶,而系高锰酸钾嘅稀释溶液。”
他这一串名词,早已将众人说得晕头转向。
查尔斯忙道:“青铜液和高锰酸钾是两种化学溶液,如果两种溶液融合,会在紫光灯下发出亮光。这是科学,绝不会错的。”
晏时来点点头:“不错。大太太昨晚苦求对方,二人拉扯之间,必然有过肢体接触。宜家他身上沾染高锰酸钾溶液,此刻身上必有亮光。”
话音刚落,众人相互环视。
忽然,席间一人惊呼道:“阿元,你身上……”
话未说完,忽然住口,没有再向下说了。
但众人都已瞧见,陈开元身上似隐似现的光斑。
陈开元却颇为镇定:“亮光有乜嘢出奇?我屋企都有青铜液嘅,算乜嘢证据。”
晏时来目视陈开元:“唔错,只得这点亮光,根本抓不倒你。”
叔祖爷沉声道:“阿元,差馆抓唔到你,你却要给我哋陈家全族一个交代。既然在座我年纪最长,又系族长,便来做呢个恶人。”
谁知这时,陈炳发淡淡道:“老何,将紫光灯关掉,打开日光灯吧。”
众人十分惊讶,难道真要放过陈开元?
说话间,何叔早已打开了日光灯,席间大亮,陈开元身上的那点微弱亮光自然也消失了。
众人看着他,没有人再说话。
陈开祥像是领会了陈炳发的意思,面色阴沉,率先起身,继而向陈炳发道:“阿发,我哋退席先。”
陈炳发看着他:“五伯公请便。”
于是,陈开祥与陈开元一道离去,席间一片静默。
岭南酒家,二楼包间。
南州人素爱早茶,岭南酒家正是南州富人最爱,不仅包点精细,且背靠银瓶山绿树成荫,门口有小榕江蜿蜒而过,有山前酒家,水尾茶寮之称。
陈碧珠坐在主位,身后站着李水娘,静待来人。
吱呀一声,进来的正是晏时来。
一进门便笑嘻嘻道:“陈大小姐咁好心情,请我哋叹早茶。”
一切尘埃落定,陈碧珠得脱困境,他也官复原职,终于不用天天被父亲教训,又恢复了他二世祖的无赖模样。
陈碧珠只是淡淡一笑:“我都系为咗多谢你嘅。”
晏时来开玩笑地一拱手:“其实,我都应当请你叹早茶向陈大小姐赔罪嘅。”
陈碧珠一扬眉:“点解啊?”
晏时来正色道:“当日我查案呢阵,有段日子真嘅当你有嫌疑。”
陈碧珠一摆手:“无妨,你做差人嘅本分,最要紧就系真相,点可为咗……”
却没有说出后半句。她本想说,晏时来是差人,不能为了私情就放弃对自己的怀疑。可转念一想,当日在查尔斯宿舍,他已明确申明对自己全无私情,现在又怎么好这样说,倒好像是自己自作多情,于是转了话头,问道:“查尔斯呢?”
晏时来笑道:“他在医院有嘢做,下咗夜班再来,我哋饮茶先。”
陈碧珠点点头,嘱咐李水娘:“上菜先。”
不一会儿,侍者便流水般端上了精细点心,样样都是南州人最爱:鲍鱼酥、炸芋角、叉烧包、鲈鱼饺、菊花烧麦、炸蛋散、流沙包、蒸排骨、燕窝蛋挞,最后是一钵猪润粥、一钵陈皮红豆沙。
菜已上齐,李水娘从外面轻轻关上了门。
晏时来食指大动,笑道:“陈大小姐款待。”
陈碧珠横他一眼:“咁多茶点,都堵唔上你把口。”
晏时来哈哈一笑,为陈碧珠盛了一碗红豆沙,才开始叹他的早茶。
陈碧珠看他吃得香,笑问道:“望住你,好似真嘅唔介意。”
晏时来一愣:“介意乜嘢?”
陈碧珠道:“你身为警探,呢次却冇法将真凶绳之于法,难道就冇丝毫遗憾?其实,你若再等阵,部署缜密,一定能抓到更为确实嘅证据,将陈开元逮捕归案。”
晏时来咬了一口肠粉,道:“我同陈开元远日无冤,近日无仇,做乜嘢一定要将他置之死地?”
陈碧珠微微一笑:“我都唔知,晏队长竟是一位老好人来嘅。”
晏时来笑笑,没有说话。
陈碧珠忽然道:“我知,你选择当面揭穿陈开元,其实是为我着想。陈开元系陈开祥嘅亲生细佬,宜家他私德有亏,我哋却唔再追究,算系封咗陈开祥把口,以后便冇法再兴风作浪。”
晏时来笑道:“原来有咁多好处,我都唔知嘅。”
陈碧珠看着晏时来的眼睛:“你为我铲平我在陈家最大嘅绊脚石,而呢桩闹剧也都化为秘辛,外人永远都唔会得知。”又叹道:“只系可惜咗我大家嫂一条人命。”
晏时来道:“大太太当日已有死志……”
陈碧珠摇头道:“虾仔死于非命,已系整个陈家嘅丑事。无论边个承担罪名都好,呢些人并唔在意凶手系我纵系大家嫂,是以当日,火场之上,陈开祥一直逼大家嫂给陈家一个交代,无非都系为咗逼死大家嫂,保全陈家嘅声名。
晏时来刚要说话,查尔斯推门而入,一进来便喜道:“这么多美食!”
陈碧珠顿住话头,笑道:“查尔斯来咗,坐低先。”
查尔斯一来,陈碧珠原本要说的话也只能憋了回去,略陪着坐了一会,便道:“闹咗咁多日,商行纵有事等我处置。你哋慢食,无论点乜嘢,都记埋我账上。”便带着李水娘先行离去。
查尔斯看着陈碧珠的背影,转头问晏时来:“亨利,你看密斯陈对你多么的好。”
晏时来笑道:“早茶系我两个食,点话系对我一个好嘅?”
查尔斯才不理他,只笑道:“多亏你那天故意和陆警长发生冲突,这才一起被绑去警察局,安排我们一起演了装疯的戏,不然现在你的朱丽叶已经被烧成灰丽叶了。”
晏时来朝查尔斯嘴里塞了一颗牛肉球:“少说话,多食嘢啦。”
查尔斯被牛肉球塞了满口,嘴里仍旧咕咕噜噜道:“不过,亨利,你去陈家找密斯陈的时候,凭李水娘一事完全可以指认密斯陈的凶手身份,证据确凿,你怎么会依然愿意救密斯陈呢?要我说,虽然你一直否认,但心里还是有这位中国朱丽叶的。”
晏时来有些出神,并未回答是或不是,只是自顾自道:“当日我夜闯陈公馆,也都问过她,有冇后悔来差馆揾我,话我知她都去过大太间屋嘅事,以致害死自己。你知唔知,她点回答?”
查尔斯瞪大双眼:“密斯陈怎么回答?”
晏时来一笑,笑意中既有欣赏,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她话,不仅从不后悔,若系再来一次,依然会来话我知。”
查尔斯看着晏时来的表情,有些懵然不解,疑惑道:“那我问你的话呢?你到底喜不喜欢密斯陈呢?”
晏时来没有说话,查尔斯的问题,他实在不知该如何作答。
只是此刻,他心间不知怎地,又浮现了那晚他夜闯陈公馆时,陈碧珠将他按在沙发上拿枪抵住他额头的刁蛮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