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旺记冰室,可算是五河街上第一倒霉地了。
明明是正午最热的时候,烈日高照,平时热热闹闹的冰室却门可罗雀,街坊们也都躲着冰室的大门走。
阿旺一脸无聊地靠坐在柜台上,间或有人路过,哪怕只是随便向里张望一眼,阿旺也会立刻站起身,满脸堆笑:“进来坐低啊,刨冰雪糕红豆沙,唔知几清凉。”而那路过的人连连摆手,好像生怕被刀片划烂嘴一样,快步走开了。
旺嫂怯怯地从后厨探出头来,犹豫了好几次,都没敢问出口,却恰被阿旺一回头看见,于是没好气地问道:“又做乜嘢啊,衰婆?”
旺嫂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宜家天气太热,红豆沙放咗几日,有小小坏咗……”
“乜嘢话?”阿旺正烦躁,听见旺嫂的话,两眼一瞪:“边个叫你煮咁多红豆沙嘅!你唔知最近冰室生意差乜?真系败家精。”
现在冰室没有客人,他也不用到后厨打老婆了,抄起他的惯用兵器——鸡毛掸子,就开始痛揍旺嫂。
旺嫂前几天刚挨过一顿打,阿旺每一下都抽在她的伤口上,好不容易长好的痂又破了,真是疼得钻心裂肺,不住求饶。阿旺却好像完全听不到一样,手越发重了,似乎要把这段时间的不顺和郁闷都发泄到旺嫂身上。
午后的五河街,没有什么客人,各家店铺都在歇晌,旺嫂的叫喊声传出去老远。不一会儿,门口就聚了一帮看热闹的街坊。
围观的人里不知谁喊了一声:“打老婆,算乜嘢本事啊?”
阿旺恨得牙根痒痒:“她宜家已经唔系我老婆了!”说着,一把将地上的旺嫂提起来:“自从娶咗你进门,我真系倒霉到家。你克死我老豆老母唔讲,连细路哥都养唔活。我宜家被你害得乜嘢都冇咗,冰室也要关张,干脆休咗你,也许还有一条活路。”
旺嫂一听阿旺要休了自己,立刻哀求道:“冇啊,我求哈你,冇休我。我阿爸阿妈死咗几十年,你休咗我,我冇地方去,只得饿死啊。”
旺嫂哭得实在凄凉,阿旺生怕被平人指责,还在想怎么摆脱这个麻烦,忽听人群中传出一个清朗的声音:
“呢个老婆,你休唔得!”
阿旺刚想骂是谁多管闲事,却看人群中走出一个穿警服的青年,十分眼生,从未在五河街见过。
阿旺不敢造次,但心里又憋了一口气,只好忿忿道:“我休自己嘅老婆,也要你哋差人管乜?”
这青年看一眼坐在地上的旺嫂,冷笑道:“因为你休妻嘅原因根本就冇道理!”
阿旺挺起胸脯道:“你系边个?凭乜嘢话我冇道理?”
青年取出警官证,在阿旺面前一亮:“我系南州警察局嘅探长晏时来——阿旺,旺嫂,呢三个人,你们看下,纵认唔认得?”
他话音刚落,便有几个警察押着三个人,推推搡搡地走了进来。只见这三人,一人身着青衫,一人腆着肚子,一人戴着皮围裙,却无一例外地避开了阿旺夫妇的目光。
旺嫂眼前一亮,忙道:“就系他们话在刨冰头食出脏嘢嘅!”
阿旺眯着眼睛,看了一圈,也道:“看起确实系呢三个人。”但他脑蒙蒙,不知道晏时来带这三个人来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一起向自己讨债?
晏时来神色平静,道:“呢三个人,一个系租住在蕉河街嘅乡下学生,一个系附近新兴酒楼嘅大厨,而呢一个——”
他还没说完,阿旺便道:“我认得他,他系路口嘅鞋匠阿虾。”
晏时来摇摇头,道:“你虽然认得他,却唔知他受人之托,谂住搞垮你间冰室。”
阿旺十分惊讶:“点会?”
鞋匠阿虾被晏时来揭穿,羞愧得垂下了头,没有说话。
晏时来道:“其实,呢三个人,都有一个共同嘅特点,就系他们都好需要油。厨师炒菜需要油,呢个学生谂住考工业学校,每晚燃紧灯油,读书到深夜。至于呢个鞋匠……”他眉宇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他乡下嘅老娘生咗病,他接咗好多嘢要做,是以晚上都要点灯补鞋。”
围观众人听到这里,纷纷发出同情的叹息声,孰料晏时来猿臂一伸,从看热闹的人群中揪出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来。
那人不妨,哎哟一声,不由恼道:“你做乜嘢啊!”
晏时来松开手,将他朝旺嫂夫妇面前轻轻一送:“黄老板,你睇戏也该睇够了,都是时候给个交代了。”
这人正是隔壁宏兴油行的老板黄宏兴,他不住挣扎,口中道:“我都唔知你在讲乜嘢。”
晏时来的眉头高高挑起,戏谑道:“难道黄老板真要我将前因后果说给五河街嘅乡邻听?”
他特意将那个“我”字强调得很重,黄宏兴果然慌了神,连忙摆手道:“冇,我自己讲就是。”
他看着晏时来将地上鬓发散乱的旺嫂扶起,又看了这三个被他雇来闹事的人,吞吞吐吐道:“其实,呢一切,都系因为五日前,陈家嘅人来揾我,话要买紧我嘅铺头同埋地皮。”
阿旺满脸不解:“你卖地就卖地,关我乜嘢事!”
黄宏兴也有些生气:“你纵有脸讲,都怪你,死脑筋,连累嘅我都少挣好多大洋。陈家来嘅人话,五河街地皮太乱,地主又多,收购起来唔知几麻烦。呢度系五河街核心地段,若是能全部收购,那地皮单价大概能卖出宜家嘅一倍纵多。”
他说到这儿,阿旺就是再笨也明白过来了:“就因为我一直唔同意出卖祖产,所以你揾人搞我,把我旺记冰室逼到关张,逼到卖紧地皮,你好从中揾钱?”
黄宏兴恨恨地看着他:“平素几废柴嘅人,呢度咁硬颈。陈家嘅人揾你谈咗三四遭,你都唔肯松口。我都系被逼无奈,才想出呢个办法。只要你呢间冰室关张,你个废柴纵有乜嘢办法糊口,还不是要乖乖卖地卖铺。”
说着,他又指着这三个被他雇来的人,大骂道:“你哋都系,冇一个中用嘅!拿咗我嘅钱,乜嘢都唔识做。你啊!奀挑鬼命,瘦骨仙样,活该整世落榜!你!肥头大耳,人头猪脑,除咗偷油,纵会乜嘢啊!纵有你!好端端一个男人,戴紧围裙,穿针引线,我睇你老母都系被你气病嘅!”
黄宏兴美梦落空,像条疯狗一样到处乱咬,鞋匠阿虾听到他居然辱骂自己卧病的母亲,气得满面通红,也顾不得其他,挣脱了警察的手,便直奔黄宏兴而来,两拳把他夯倒在地。
那备考的读书人和胖厨子见状,也都有样学样,冲过来和黄宏兴厮打在一起。霎时间,旺记冰室桌翻椅倒,乱成一团。
晏时来将旺嫂扶到柜台后,只冷冷地旁观着这几人的闹剧。眼见几人都打不动了,才命跟随自己前来的警察:“你哋,将他们四人带返差馆,录返口供之后,先关押起来,等我返差馆处理。”
几名警察齐声答应了一声,又驱散了门口围观的人群,这才带着黄宏兴四人离开。
晏时来从柜台后面走出来,看了一眼四周的狼藉,笑道:“冇意思,将你哋冰室搞成咁样。”
阿旺又是点头,又是哈腰,满脸讨好道:“探长大人真系客气,若唔系你帮我哋揾到真凶,我哋旺记冰室肯定要关张大吉。到时别说桌椅板凳,只怕连铺头都要姓陈了。”
他不知道怎么感谢晏时来好,连忙命旺嫂:“衰婆,快去后厨,同探长大人做一碗新鲜的刨冰来。”说着又向晏时来赔笑道:“探长大人,菠萝刨冰得唔得啊。最近我哋冰室生意唔系几好,宜家只剩菠萝还算新鲜了。”
旺嫂勉强站起身,刚要去后厨,晏时来却摆摆手:“旺嫂唔使麻烦。——阿旺,我有一句话,要嘱咐你,唔知你肯唔肯听。”
阿旺忙道:“你讲,你讲。”
晏时来正色道:“我两次见到旺嫂,两次她都被你打到不成人样。你哋虽然冇子女在膝头,但话晒都系结发夫妻,旺嫂在铺头任劳任怨,你点可将她打成咁样?”
阿旺叹了一口气,道:“探长大人,你唔知,呢个衰婆有时简直有心气死我!”
晏时来一把攥住阿旺的手腕,道:“我唔知旺嫂系唔系有心气你,但你有心打死她,我却是亲眼得见。若你以后纵管唔牢自己嘅手脚,或是对旺嫂唔好,我便将你带返差馆,将你打个半死,再治你一个故意伤人罪!知唔知?”
阿旺手腕吃痛,忙道:“我知,我知,我错了,以后再唔敢打她了。”
旺嫂忙道:“大人,他知错了,你快松手啊。”
晏时来叹了口气,松开了手。
阿旺转转被捏麻了的手腕子,赔笑道:“大人,想唔到,你既是神探,还有真功夫在手上。”
神探?晏时来一愣,自己怎么就成神探了。
他忽然淡淡一笑,要说神探,这桩案子,也该有陈璧珠一半功劳才是。
那日他们二人在杨梅巷,设局引那个三角眼入彀。陈璧珠和那三角眼厮打之间,不慎沾染了三角眼身上的味道。当时,晏时来只是觉得奇怪,自己从前也算是杨梅巷的常客,却从未在哪个堂子里闻过这样的味道,甚至还有点刺鼻。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都不得要领,只好向外走去。走至门口时,二人看到堂子门口挂着的红灯笼,忽然灵犀相通,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道:“系煤油味。”
晏时来道:“五河街商铺众多,唔知旺记冰室附近有冇油行?”
陈璧珠微微一笑:“五河街商铺虽多,但旺记冰室隔壁就系黄宏兴嘅宏兴油行,我哋正同他谈紧买铺嘅生意。”
二人对视了了一眼,心中已有成算:想来那三角眼也是因为去油行找黄宏兴拿钱,才不小心沾上了那里的煤油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