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擦黑，城东陈公馆已然灯火通明，隐约可见仆从们来来往往，流水般去往平时空荡荡的餐厅。
自从发生了大少奶奶那件事，陈家沉浸在颓丧中，久久不能解脱，相熟的人家也很知趣地不再上门做客。平时除了大请客，陈家已很少再用这间餐厅了。
远远地，走廊尽头传来一阵车轮声，原来是何叔推着陈炳发走了过来。
陈炳发腿上盖着毛毯，两手交叉，虽然人坐在轮椅上，但虎踞龙盘的气场依然逼得仆从们立刻安静了下来。
“阿爹。”陈璧珠站起身，接过了陈炳发的轮椅把手。
“乖。”陈炳发看上去心情不错。
安顿好父亲，陈璧珠才在桌边坐下。
陈家大少爷陈绍祖却不在席间——他最近频频失意，总是流连在外，已经很少出现在陈家了。
陈炳发捏起筷子，示意陈璧珠：“阿珠，食饭。”
陈璧珠提起筷子，却有些心不在焉。看着父亲吃了一阵，方道：“阿爹，我最近忙紧收购五河街嘅事，好久冇返屋企陪你食饭了。”
陈炳发和蔼一笑：“你后生女，大好事业在外，唔使杀时间在屋企陪阿爹。”
这时，何叔给陈老爷布了一道菜，陈老爷道：“呢道酿豆腐，阿珠最中意食，挪去阿珠呢边。”
陈璧珠笑道：“多谢阿爹挂住我。”
陈炳发笑笑，夹起一块碌鸭，随口道：“对了，收购五河街嘅事宜家点样？”
陈璧珠听出父亲语气里的慎重，正色道：“从谭叔那家海味行起，我宜家已经收咗五河街一百多间铺头，谂来建一间带员工宿舍嘅洋火厂，纵有余数。我谂住在码头我哋仓库边另买一块地皮，作洋火厂嘅仓库。”语气踌躇满志。
陈炳发看了女儿一眼，眼中的欣赏一闪而过：“都几好啊，宜家南州只得三家洋火厂，都系洋人开办。若系呢家洋火厂能顺利开张，我哋从今以后都唔需听洋人说话。”
陈璧珠两手一拍，脸上有难得的雀跃：“唔错！我都系呢样想！呢些洋人，倚仗自己有瑞典嘅机器，完全垄断咗南州嘅洋火市场，太欺负人了。”
她说话一向冷静稳重，此时声音竟有些昂扬起来。
陈炳发闲闲道：“唔过七八日，你就收咗一百多间铺头，都几顺利啊。真系大个女了，做事几叻。”
被父亲这样夸了一顿，一向在外叱咤风云的陈璧珠竟然有些不好意思：“我出嘅数都算合衬，头先还算顺利。后面遇咗几家教民，他们仗着有那个鬼佬汤神父撑腰，点都唔肯出卖铺头。直到我开出高价，他们才肯松口。唔过，有件事，有小小奇怪……”
陈炳发神色不动，用心搅动着面前的汤：“乜嘢事？”
陈璧珠道：“谭记海味行对面有间旺记冰室，呢度哋老板阿旺起先抵死唔肯出卖铺头，搞到我唔知几头痛。点知他嘅邻居宏兴油行哋老板黄宏兴，听了旁人一番怂恿，居然揾来四拨人在旺记冰室闹事，险些将旺记冰室搞到关张。宜家，黄宏兴关押在南州警察局，阿旺虽然洗清冤枉，但毕竟人言可畏，最后还是决定将铺头卖给我。”
陈炳发哼了一声，道：“他们呢些人，为咗几块钱，就能狗咬狗，有几出奇。”
陈璧珠目光炯炯，直直地盯着陈炳发：“狗咬狗，唔出奇，但系黄宏兴被捕之后，在差馆口口声声话系陈家嘅人怂恿嘅他。我从未跟他打过交道，我哋手下也绝不会暗示他去搞阿旺。我去差馆问过黄宏兴，他话陈家来嘅系个中年人，长眉细目，听来，倒有小小像何叔。”
陈碧珠望向父亲身后，“阿爹，你知唔知系乜嘢回事？”
陈炳发擦一擦手，看了何叔一眼。何叔心领神会，带着仆人们退了出去，待到他最后一个离开房间，还不忘关上了门。
陈炳发看着陈璧珠，良久，忽然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露出了为父之人特有的疲惫：“阿珠，你知唔知你阿哥宜家在边度？”
陈璧珠一愣：“他出咗事？”
陈炳发苦笑道：“自从竹君出咗事，阿宗只返过两次屋企，次次都系来攞钱。其中一次，他连见都冇来见我，他那群狐朋狗党抬咗他去了门房，直接揾嘅何叔。”
陈璧珠有些不知道父亲想说什么了，毕竟，陈绍宗以前不也是也这样吗。
陈炳发看出了陈璧珠眼中的不解，继续道：“阿宗呢段日子，舞厅、赌场、妓馆，无所不至，比之前纵过分。我派人跟咗他，以免他太过出格，点知他居然躲进租界，住进洋人嘅俱乐部，整日饮个醉死，抵死唔肯出来。”
陈璧珠这下明白父亲的担忧了，以前陈绍宗再过分，也只是花花大少那一套，现在，却是眼看着就要醉死在租界了。
陈炳发摇了摇头，道：“阿宗一蹶不振，我陈家偌大家业，点可后继冇人，而你，就系陈家最大嘅希望。”他眼神中有火焰燃起，陈璧珠却没有他预想中的喜悦。
陈炳发只好接着道：“既然你今次有收购五河街，打破洋人垄断洋火厂嘅大志向，我做阿爹嘅，又点可袖手旁观。我只唔过派何叔同呢个油店老板小小倾计几句，他就乖乖入彀，果然帮你拿下那间冰室嘅铺头，省去一桩麻烦。”
陈璧珠听到这确实是父亲的手笔，一时有些语塞，耳边突然响起晏时来的话：“你唔知那个阿旺手有几重，将旺嫂打嘅满地求饶，连眼都睁唔得。”
诚然，她确实很需要旺记冰室的地皮，但为了这块地皮，就害得旺嫂无辜受累，害得阿旺失去赖以为生的冰室……
这是她并未料想到的。
陈炳发看着陈璧珠，早已猜到她心中所想，淡然道：“你既然知道鬼佬汤，就该知道他有几难缠。你宜家要碰他教民嘅铺头，一个唔小心，将他引将出来，收购嘅事就会耽误落来。但宜家我哋从他们内部入手，将收购变为他们教民自己嘅冲突，汤自然就冇法来搞事了。”
陈璧珠知道，父亲说得有道理，一旦真的把汤神父牵扯进来，到时自己的洋火厂只怕就要永远搁置下去了。她抿一抿嘴，对着父亲勉强笑了一下：“阿爹，我明的，您老人家唔使为我担心，我都好多谢你为我帮手。”
陈炳发也笑道：“你一向醒目，我唔使讲，你都识得应该点做，阿爹睇好你。”而后扬声道：“阿何。”
房门应声而开，陈炳发没说话，何叔就已经会意：老爷和小姐的谈话结束了。
何叔握住了轮椅的把手。
临出门时，陈炳发忽然回过头：“阿珠，我哋生意人，任何时候都要谨记，唔可心慈手软。你一个心软，别人就可能趁机打得你永世不得超生。你本来做得几好，最近唔知为何，有时会将这条忘咗。宜家我冇法出门帮你手，你千万冇被旁人影响，知唔知？”
陈璧珠知道陈炳发的意思，她很想解释两句，想了想，还是放弃了，只是宁静一笑：“阿爹，我知嘅。”
轮椅声中，陈炳发已经出了餐厅，也不知有没有听到陈璧珠的话。
凤凰街正处在南州城的繁华地带，因路两边种满了高大的凤凰木而得名。此地与五河街不同，多是市井烟火，而非贸易往来。南州许多老字号的茶楼、酒肆都聚集在这里，清早天明，茶香直飘到两条街外。
此刻刚过了早茶的点，阿旺靠在路边的一棵凤凰木上，一脸的不耐烦，旁边是旺嫂，她脸上的伤已经好了，只柔顺地等在一旁。
“阿旺，系未？”路边的茶楼里走出一个着粗布衣衫的女子，眉目俊秀，竟是李水娘。
阿旺点点头：“我系，你就系那个派人给我送信嘅房牙子？”
李水娘皱了皱眉，道：“叫我李姑娘就好。”
旺嫂看丈夫说话不客气，唯恐得罪了人，连忙赔笑道：“李姑娘，你派人来信讲，凤凰街有个铺头几适合我哋开冰室嘅。”
对着旺嫂，李水娘的态度就好多了，她柔声道：“系，今朝叫你哋来，就是让你哋看下中唔中意。”说着，引着阿旺夫妇走到街对面，打开了一间铺头的门。
阿旺和旺嫂在里面转了一圈，这摸摸，那看看，最后还是旺嫂忍不住说了句：“呢度咁好，如果付你头先讲嘅价钱，我惊你食咗亏啊。”
她还没说完，阿旺立刻斥责道：“衰婆，你同我收声！宜家我张阿旺时来运转，落魄山鸡变凤凰，你冇又将我哋好运惊走啊。”
李水娘微微一笑：“一楼一底，后面纵有一间院子，左右近邻系点心铺同埋凉茶铺，附近冇一间冰室。只怕你哋揾遍凤凰街，都揾唔到更好嘅铺头。”说着，拿出了房契、地契和买卖的契约。
阿旺伸手想拿，李水娘却突然抽回了契约。
阿旺咽了下口水：难道这个李姑娘想反悔？
谁知李水娘微微一笑：“阿旺，你知唔知苗好一半谷，妻好一生福。如果冇旺嫂，你宜家早就返乡下了，点解宜家对旺嫂咁粗暴？”
李水娘的眼神里含着隐隐的威胁，阿旺突然一凛：上次那个探长也是这样警告自己的。虽然他搞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都让自己对老婆好，但他至少知道一件事：这些人真的能捏死自己，连忙道：“我错了，我错了。”
李水娘哼了一声，这才将契书递给了他。等阿旺签好，李水娘站起身，道：“好了，宜家你哋又是老板同埋老板娘了。”
她转身要走，阿旺仍在欣赏自己的店铺，旺嫂却追上来，悄悄朝李水娘手里塞了一根银簪子：“李姑娘，虽然你信中话唔使牙钱，但你给我哋介绍咗咁好一间铺头，我哋都该谢你嘅。你拿去，冇嫌弃，饮杯茶。”
李水娘将簪子塞还给她，拍了拍她的手：“阿嫂，多保重。”
只留下旺嫂一人在原地发怔：难道真是阿旺时来运转了？
等李水娘回到陈记同兴行，却见晏时来也坐在陈璧珠的办公室里，面前摆着茶具，正在高山流水地泡茶。
李水娘把刚刚办的事大略讲了一遍，又拿出那张买卖契书，递给陈璧珠，口中道：“宜家他们夫妇已经在搬家了。”
谁知旁边伸过一只手，一把抢过那张契书，边看边啧啧有声：“陈大小姐，两百大洋嘅铺头只卖得一百大洋。做生意做到咁蚀本，点做南州十三行嘅话事人啊？”
陈璧珠一探身，劈手夺过那张契书：“晏探长，我个人做生意嘢，冇义务同你交代吧。”
晏时来看着陈璧珠的眼睛：“你都觉得旺嫂几可怜，系未？”
陈璧珠面色不动，只淡淡道：“话晒也都系因为我要收购五河街，为她引来嘅这场飞来横祸。呢点小小嘢，就算我对他们夫妻两人一点补偿吧。”
晏时来微微一笑：“当日对质嘅时候，我都在现场。黄宏兴话系你哋陈家嘅人怂恿他到旺记冰室搞事，难怪陈大小姐今日做紧蚀本买卖，连心腹大将都派出去。”
听到这话，李水娘诧异地看了陈璧珠一眼。
谁知陈璧珠并不解释，反而秀眉一挑：“点样？难道晏探长都要揾些事来找我麻烦？”
她平时发号施令惯了，乍一生气，倒真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架势。晏时来佯作害怕，连连摆手：“误会，误会。我晏时来在你陈大小姐面前，一向甘拜下风。你就系在我面前放火杀人，我都唔敢插手。”
陈璧珠哼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一旁的李水娘看看晏时来，又看看陈璧珠，心里莫名其妙：这两个人真是越来越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