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州码头,乌云滚滚,遮住了本就细得可怜的月亮。
辽远夜空下,陈记同兴行仓库,大门高耸,里面堆着无数远洋公司的木箱,一眼看不到尽头。
陈绍宗穿一身白色西装,脚踩白色镂花皮鞋,翘着二郎腿,叼着雪茄烟,一副花花大少模样,大喇喇坐在仓库门口。脚边捆着两个人,穿着码头工人的粗布对襟褂子,用麻布袋套着头,看不到长相。
这两人不住挣扎,陈绍宗连忙踹了一脚:“唔许乱动。”一抬头,看见晏时来站在跟前,喜道:“时来兄,你可算来咗。”
晏时来笑道:“绍宗兄,多日未见,估不到你宜家都做咗警探,贼都捉得,案也审得。”
陈绍宗哈哈一笑,面上有藏不住的得意:“时来兄玩笑。呐,就系呢两个贼人,想在我哋仓库做紧衰嘢,好彩我今日来仓库巡视,攞个正住……”说着说着,一眼瞥到一旁的韩副官,赶紧补一句:“纵有韩副官,夜巡至此,一眼睇到呢两个贼人,鬼鬼祟祟,这才抓到他们。”
晏时来对韩副官点点头:“韩副官,我哋又见面了。”
韩副官才从晏时来的刑讯室离开不多时,再次见面,原本有些不自然,但很快就掩饰起来了,也对晏时来点点头:“晏队长。”
晏时来看看韩副官,又看看陈绍宗,忍不住笑了:这倒是奇了,一个是花花大少二世祖,一个是四十三军兵痞子,大晚上的,两人却都在码头上尽忠职守。
他这么一笑,笑得陈绍宗和韩副官莫名其妙。
韩副官只当没有听到,陈绍宗却傻乎乎地问:“时来兄,有乜好笑啊?”
晏时来心知这两人凑到一起,肯定没好事,不知道又在密谋什么,却懒得查问他们的勾当。听见陈绍宗问,只得咳嗽了两声,向韩副官拱拱手:“韩副官,多谢。宜家既然我来咗,不如就由我来问案,得唔得?”
韩副官现在主打一个言听计从,当即点了头。
晏时来笑笑,招呼左右:“人来,同韩副官搬张椅子,坐低听审。”
说着漫不经心摇摇手指,他手下便揭去了这两个蟊贼头上的麻布袋。
结果一看见这两人的脸,自己先惊住了:“怎么是你们?”
韩副官和陈绍宗更惊讶:“你识得他们?”
这两个蟊贼,居然是狮虎会馆的林大进和蔡青。
晏时来看着这两个舞狮人,心中不住思考:之前陈碧珠在证物室,说他也曾在开业典礼上见过这样的丝线,如此一番联想,他便揣测到那是红狮身上的丝线。果然,翻阅卷宗查看四名舞狮人的档案,发现其中林大进和蔡青祖籍潮汕,与惠姨太份属同乡。这缕丝线也许就是这样,先粘到了舞狮人的身上,行凶时,又意外挂到了惠姨太的窗外。
晏时来看看林大进,又看看蔡青,一时猜不出这两人究竟谁才是杀害惠姨太的凶手。难道他们之间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纠葛?
他心中虽然不住盘算,面上却不露分毫,仍旧笑道:“怎么你哋唔去舞狮,改行做咗码头嘅工人?”
林大进长叹了一口气,并未说话。
蔡青却怒目圆睁:“都系之前孔军长横死,个个都话我哋不吉利。纵有你哋呢班差人,今日也话协助调查,明日也话协助调查,我哋被你哋搞到冇饭开啊。”
林大进虽身陷困顿,倒还保有三分昔日的圆融,苦笑道:“长官,你知啦,南州人家最重彩头,我哋宜家同孔军长嘅命案扯上关联,狮头沾血,边个敢再请我哋舞狮,连先头订好嘅主家都取消咗。实在系冇饭开,这才谂到来码头揾些嘢,换口饭食,唔系像这位少爷讲图谋不轨,实在冤枉。”
蔡青嗐了一声,道:“阿进哥,同他有乜好讲,他一个有钱佬,点知我哋苦楚。”
韩副官一直眉头紧锁,坐在一旁听审。听见蔡青嗐了一声,忽然好像想起什么,猛地站起身。
只见他指着蔡青,失声道:“我听过你呢把声!就系你,在惠姨太嘅屋企!你哋究竟系乜关系!”
蔡青不意韩副官竟然这么说,一时愣在原地。
林大进忙道:“物有相似,声都有相似,呢位长官一定听错咗。”
韩副官冷笑道:“他自己都不解释,要你多什么嘴。”
林大进还想分辨,晏时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林大进弱弱地闭上了嘴,不敢再辩。
晏时来走近蔡青,闲闲道:“我记得当日,林大进话你哋系潮汕老乡,惠姨太也都系潮汕人,想必你哋老早就相识,系未?”
蔡青双唇紧闭,就是不肯开口。
韩副官急道:“晏队长,冇再同他废话。要我话,直接拉回你哋差馆,大刑伺候,一定招供。”
晏时来了然一笑:“韩副官,他一直唔肯开口,就系因为你在呢度。他但凡再出声,你就会更加确信当日就系他在惠姨太屋企。”
韩副官恍然大悟道:“难怪。”然后一脚将蔡青踹翻在地:“你冇以为,你唔出声,就可以躲得过。你讲,你同呢个贱人有乜首尾!”
蔡青听到他辱骂惠姨太,立即怒目圆睁,双拳紧攥。要不是被捆了起来,肯定早就上去将韩副官揍倒在地了。
韩副官被他看得身上发毛,刚想上去再给他两下,却被晏时来拦住了。
只听晏时来道:“韩副官,宜家案子既然交给我,就由我来问。你放心,我晏时来绝唔会徇私枉法。”
韩副官这才忿忿不平地坐下。
晏时来不疾不徐:“既然你唔肯出声,就由我来讲。你同惠姨太系潮汕老乡,早有私情,你哋来到南州之后,一个在狮虎会馆舞狮,一个就在孔公馆帮佣。但惠姨太却被孔军长强行收在房中,做咗他的十四姨太。”
蔡青听晏时来娓娓道来他与惠姨太的过往,仿佛亲眼得见,心中想到她是如何被逼迫,不由眼眶泛红。
晏时来心中暗叹,口中仍道:“宜家睇来,惠姨太之所以一直缠住孔军长,想去开业典礼,都系为咗睇你一眼,系未?”
蔡青仰起头,闭上了眼睛,两滴浊泪从眼角留下,终于开了口:“阿惠……她……都系为咗我……“
韩副官急道:“晏队长,冇杀时间。肯定系呢对奸夫淫妇,气唔过,所以趁同兴行开业呢日,趁乱斩咗我哋军长嘅头。落后又跑去小公馆,连惠姨太都杀埋!”
蔡青听到惠姨太被杀,猛一回头,望向晏时来,十分震惊:“乜话?阿惠死咗!”
韩副官提了他一脚:“就系你杀咗她,宜家又在呢度装相。”
蔡青瞳孔一震,好像被说中了什么,他抿一抿嘴唇,似乎想到了什么,但很快就被掩藏了下去,不再开口。
晏时来看了韩副官一眼,眼神十分奇怪:这个韩副官,怎么就是不许自己问案?好容易自己引得蔡青开了口,他却一直打断。
众人心中各有所想,一时寂静无声,只有一点雨丝,缓缓飘落。
谁知陈绍宗好没眼色,在一旁大加吹捧:“韩副官真系犀利,我哋统统没睇出呢人居然有此狠心,你一语中的。睇他这样,必定系说中了。”
韩副官勉强笑道:“还是靠晏队长机智过人,一手好推理。唔过,鄙人纵有一个小小问题请问——”
众人一齐望向韩副官,不知他是真有问题,还是要找茬儿。
韩副官道:“杀人需要凶器。他一个舞狮人,除咗狮,纵有乜嘢可以用来行凶,在人咁多呢度将我哋军长斩首,过后又能唔被察觉?”
晏时来微微一笑:“呢件事,我也早都谂到。”
韩副官今天也算忍他忍够了,看他又露出这种似笑非笑的神色,冷笑道:“晏队长今日真系神机妙算,乜都谂到。纵唔知我讲话有乜好笑,让你今日笑个不停?”
晏时来道:“韩副官讲得唔错,他确实系只得一只狮,而这只狮,就系他的杀人凶器。”
陈绍宗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乜话?——冇玩啦,时来兄,狮头咁大一只,点杀人哪?”
他正说着,两个小警员已经抱着狮头来到,正是开业典礼当日那只红狮。想必已经有些日子没有使用,已经沾上了细碎的灰尘,连狮眼都不似当日明亮。
夜风拂过,吹动狮身缕缕红线。
众人皱眉不解,不知晏时来究竟要做什么,只有林大进和蔡青紧紧地盯着晏时来的手,连眼都不敢眨一下。
只见晏时来轻轻地摸了摸这只狮头,口中道:“韩副官嘅疑问,其实我都有想过。”狮头的眼睛上还有两点陈碧珠点上的朱砂,晏时来眉心一动,用手指拭去了狮眼上的灰尘,顺手从红狮眼中抽出了一根狮头骨架上的竹篾,足有一尺长。此刻乌云更浓,晏时来示意警员拿来电筒,借着灯光一看,竹篾上果然还有血迹,血色暗红,并未完全干枯,显然沾上时日不久。
晏时来举起竹篾,朗声道:“呢就系杀人凶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