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州城中关于陈璧珠的谣言愈演愈烈,但陈璧珠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去管了。这样的流言,她早已习惯。
何况现在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她去做。
那晚,陈炳发让何叔嘱咐自己不要同晏时来交往的话犹在耳边,她却始终没机会问问阿爹,这到底是为了什么。而玄武大帝庙,汤神父的命案还在调查,她本以为这又是对自己的一场陷害,但一连几天,都平安无事地过去了,反而增加了她的不安。她知道,这场发难来得越晚,就越难对付。
这日,她正在同兴行料理十三行的庶务,门却“砰”地一声开了,吓了她和李水娘一跳。
“来了!”陈璧珠心中暗想。
只见来人穿着工装,气喘吁吁地道:“大小姐,快去睇下吧,来咗一帮差人,话要查封工厂。林主任纵在大门口同他们斡旋,偷偷派我来给你送信,请你尽快想想办法。”
“乜嘢话!”陈璧珠腾地站起身。
等她们赶到洋火厂的时候,洋火厂果然已经被层层包围了,一群荷枪实弹的警察,将长枪架在肩头,一齐指向洋火厂的大门。身后则是一队骑警,手握佩刀,似乎随时准备手刃从里面跑出来的人。
而包围圈的正中心,正是陆恒臣和洋火厂生产科的林主任。
只见林主任戴着眼镜,穿着蓝布衫,带着一群工人拦在洋火厂门口,一直奋力辩解着什么,陆恒臣却一脸的不耐烦。
按理说,陆恒臣这样声势浩大地来查封,搁到平常,看热闹的人早就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了。今日可能是因为有枪的缘故,都没有人敢靠近,只是都伸长脖子,远远地朝这边看着。
陈璧珠火冒三丈,一把推开两个架枪的警察,怒道:“陆恒臣,你凭乜嘢查封我嘅工厂!”一步站到了林主任和陆恒臣中间。
林主任如蒙大赦,喜道:“大小姐,你来咗就好,来咗就好。”
陈璧珠向他点点头:“林主任,辛苦晒。”
陆恒臣一见她来了,也不害怕,反而“唰”地一声,展开了一张纸,口中振振有词:“陈璧珠,睇仔细,呢张系我哋南州警察局嘅查封令,如假包换。”
陈璧珠冷笑道:“莫话南州警察局,就系省警察厅厅长来咗,我陈家嘅工厂都唔系话封便封嘅!”
陆恒臣眯了眯眼:“陈璧珠,你真系不见棺材不掉泪,我宜家已经掌握咗你嘅大把柄,你纵敢咁嚣张,冇逼我在大庭广众讲出你嘅秘密。”
陈璧珠双手抱在胸前,笑得不屑:“我都好想知道,我有乜嘢把柄,能让陆警长你如此大张旗鼓查封我嘅工厂。”
陆恒臣洋洋得意地看了陈璧珠一眼,似乎在看什么任他拿捏的小鸟小虫子,道:“你就系杀害汤神父嘅凶手!”
陈璧珠虽然早已料到有这么一遭,现在却还是有些诧异:自己并未行差踏错啊,陆恒臣何以做此说?于是反诘:“你有乜嘢证据?”
这些时日以来,陈璧珠支撑诸事,难免有些疲累,陆恒臣却把她面色的些许苍白视作心虚,以为她被自己的话吓到了,说话时不免更得意了:“汤神父条尸系在玄武大帝庙嘅香炉中被发现嘅,离教堂足有好几里路,加上汤神父人高马大,所以所有人都以为他系自己当夜离开咗教堂,去嘅玄武大帝庙。”
陈璧珠道:“就算你讲得有理,但同我有乜嘢关系?同我嘅工厂又有乜嘢关系?”
陆恒臣将手背在身后,围着陈璧珠踱了两步:“如果事实真系我方才讲嘅那样,那就同你陈大小姐冇相关。但系,所有人都忽略咗另一种可能,就系汤神父也可能系被人从教堂诱骗出来,去咗离教堂不远嘅洋火厂!在工厂被害之后,再被人藏在香灰之中。一般人去玄武大帝庙,只会上香,并不会拨弄香炉中嘅香灰,都算系一个绝佳嘅藏尸地点。”
陈璧珠看着陆恒臣:“汤神父遇害当晚,我一直在屋企,大把人都可为我作证。”
陆恒臣冷哼一声:“你系陈大小姐,手下无数马仔,何须自己亲自动手。”
陈璧珠斜睨他一眼:“照陆警长咁样讲,南州城所有命案都可以算在我嘅头上,不如宜家就将我枪毙,省得日后再费周章来诬陷我。”
陆恒臣道:“陈璧珠,你冇在呢度同我阴阳怪气,我讲嘅话,字字句句都有证据!”
陈璧珠道:“好,既然陆警长要讲证据,我便同你讲证据。汤神父高头大马,想杀他都几难,更何况将他嘅尸身运到几里地开外嘅玄武大帝庙?冇两三个后生仔,根本办不到,又点可不被旁人发现。何况……”她顿了一下,道:“你自己都调查过,从前一天晚上到第二天清早经过那条路嘅路人,根本冇人随身带有大件。”
陆恒臣像被踩了尾巴:“呢系警察局嘅内部调查,你点知嘅!”说着一拍脑袋:“我知了,一定又系呢个晏时来,吃里扒外。等下返去警局,我就同局长讲……”
陈璧珠蔑视地看了他一眼:“陆警长,难道我哋陈家在南州警察局就冇自己嘅关系?——你纵未答我,既然冇人携带大件,又点可转移汤神父条尸?”
陆恒臣气咻咻地道:“当日,我从锦江路堂返差馆嘅路上便发现,锦江路旁有一条暗沟,周围人话就系从前锦江嘅支流。锦江路堂位于上游,下游就系玄武大帝庙,只需借用河道,好快就能将汤神父条尸运到玄武大帝庙。”
陈璧珠一脸无语,同时,心中也有些暗暗诧异:连自己这个五河街的新主人都不知道这条支流的事,这陆恒臣是从哪儿探听到的,这个草包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可不管怎样,她今天得保住工厂,于是开口道:“我宜家已经收咗五河街嘅地,在呢度已经别无所求,点解要杀汤神父,给自己招惹麻烦呢?”
陆恒臣戒备地看向陈璧珠:“因为你系棺材子!虽然你收咗五河街,但系汤神父不满你欺压他嘅教民,依旧时常带人同你打麻烦。大家都话,你一怒之下,要用汤神父条尸为你陈家嘅洋火厂打生桩,将他压在玄武大帝嘅香灰之中,方可镇住他哋魂。只要他永世不得翻身,你哋工厂自然就能压住洋人嘅工厂!”
这样歹毒的设计,他却说得有鼻子有眼,由不得人不信,连那些扛枪的警察看向陈璧珠的眼神都多了两分惧怕。方才被她拨开的那两名小警察忍不住偷偷地拂了拂自己的袖子:自己今天被这个棺材子碰了,不会被她妨到吧,回去还是要好好地用柚子叶冲个凉,去去晦气。
陈璧珠心里怒火翻滚,却不知从何解释起。陆恒臣见她没有继续辩驳,大手一挥:“伙计们,同我上!凡有反抗者,一律开枪!”
这些警察一拥而上,越过陈璧珠,查封了尚未完全投入使用的洋火厂。看着身后耗费了无数心力才建造起的工厂被依次贴上封条,平时被整齐收起来的的原料也都被那些大头兵随意扔在地上,林主任心如刀绞,忍不住道:“大小姐,真嘅要让他们查封工厂吗?”
陈璧珠眸光沉静:“林主任,你放心,过不了几日,我便让他双手奉还。”
眼看着陆恒臣带人查封了工厂,陈璧珠镇定自若,将工人一一安顿好,这才坐上了汽车。
“是返商行乜,大小姐?”司机小心翼翼地看着陈璧珠阴沉的脸色。
陈璧珠没有说话。
李水娘轻声道:“去观音堂。”
观音堂是陈家的家庙,平时并没有人来。二人一路默默,一到地方,陈璧珠去了后院的小佛堂,很久都没有出来。
李水娘知道,陈璧珠心里并不好受。洋火厂算是陈璧珠接掌陈家起来,完全靠自己做起来的第一个生意。更何况,这间洋火厂还承载着她不好宣之于口的隐秘愿望。而今眼看要开业了,却被陆恒臣闹了这么一出。他们南州人最重个好彩头,尤其是生意人,就算以后洋火厂照常开业了,也难免要被非议。不知她在里面好不好……
李水娘坐在门口,正胡思乱想,也没注意天色渐渐黑了下来。
直到天色墨黑,方听到“吱呀”一声,陈璧珠打开了门。
“阿姑。”李水娘一脸欣喜。
“水娘,你话。陆恒臣一贯飞扬跋扈,只知作威作福,点解今日乜嘢话都有理有据,知道预先同警察局申请查封令唔讲,连锦江支流咁样小事都调查嘅清清楚楚。”陈璧珠并没有什么颓丧的模样。显然,这半天,她都在里面仔细思量着最近的事。
“阿姑,”李水娘鼓起勇气,说出了那个她忍耐了很久的猜测,“陆恒臣系草包不假,但系南州警察局纵有能人在,而且那个能人……连阿姑你都唔会小看。”
陈璧珠愕然道:“你话晏时来?”
旋即摇头道:“点会嘅?他同陆恒臣一向势同水火。水娘,我知你一向唔中意他,但都冇必要咁样怀疑他。”
李水娘道:“晏时来同陆恒臣固然不和,但阿姑你莫忘咗。汤神父邀请过嘅唔止一个吕子梅,在此之前,他早已邀请过晏时来去过教堂,纵暗示晏时来给教堂捐款捐物。”
陈璧珠沉吟道:“你系话晏时来为咗偏帮教会,才给洋火厂揾事?宜家又在背后帮住晏时来调查汤神父嘅命案?”说着说着,她又摇了摇头:“点会嘅,我唔止一次见过他们二人针锋相对。”
李水娘急道:“阿姑,你莫忘咗,晏时来毕竟系美国留学生,唔系纯种南州人。你有冇注意到,此人不仅作风洋派,而且自你同汤神父发生矛盾之后,他便冇像之前一样与你频繁往来了。”
这……陈璧珠略一回想,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她想起那天晚上何叔转告她的话,终于明白何叔为什么不肯透露给她更多的原因了。以当时她与晏时来的关系,即使告诉她,她难道就会信吗?
而那吕子梅,他说的那些在西点军校时与晏时来的同学旧事,哪一桩不证实了晏时来对自己的狠。他能为了一个打狼勇士的称号冒着被狼撕碎的危险,又怎会顾念其他呢?
夜色渐浓,墙外传来更声,声声打在陈璧珠的心上:晏时来,你真的是这样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