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永利赌场,正是灯火通明时。
这里是南州城数一数二的赌场,贴壁纸,铺地毯,所有赌桌都用胡桃木贴面,不时有着燕尾服的西崽端着托盘行走其间,为今晚的大豪客奉上美酒。
大厅正中那张赌桌,围着许多人,不时啧啧称奇,不知今晚是谁在大杀四方。
人群正中,却是个一身短打扮的人,一脚踩在柔软的软椅上,一脚垂在地下,和这里显得格格不入。这人筋肉结实,一看便是做惯力气活的,竟是陈光祖。他此刻赌到面红,面前的筹码几乎堆成小山。
旁边人有些紧张:“阿祖,你今日发达咗,连最贵嘅威士忌都饮得,见好就收啦。输咗这局,我惊你要做返穷人。”
陈光祖赌得正高兴,毫不理睬这人,呷一口威士忌,手一挥,喊道:“冇事!我今日摘咗彩头,宜家行紧大运。——加注!加注!”
荷官伸过牌尺:“加几多?”
陈光祖毫不犹豫,将筹码推倒:“加满。”
周围人听得倒吸一口凉气:赌咁大!
荷官见惯世面,拨走陈光祖面前全部筹码,发来最后一张扑克牌。
所有人都盯着陈光祖的脸,只见他双手紧紧按住手中扑克,一点一点露出最后一张扑克的牌面,双眼紧紧盯住最上面的数字,脑门上渗出许多汗来。
忽然,陈光祖站起身,啪地一声,将扑克甩到桌上:“同花顺!”
众人一窝蜂地围上去看,果然是黑桃A的同花顺,全场哗然,议论纷纷。
荷官双手微颤,但还是拨来了一大堆筹码,几乎将陈光祖面前的桌子堆满。
同桌的另一位赌客一摔扑克:“你、你出千!”
陈光祖面无表情:“饭可以乱食,话唔可以乱讲,你边只眼睇到我出千。”
这赌客气急败坏:“否则你今晚点会三次同花顺。”
人丛中忽然有人笑道:“莫话三次,一晚七次同花顺我都睇到过。”
余人纷纷帮腔:“系啊,赌运赌运,都系咁啦。”
陈光祖向这人点了点头,以示感谢,这人向陈光祖点了点头,并未开口。
还有人道:“阿祖今朝刚赢咗舞狮嘅彩头,运气几好,边个要你唔识好歹,同他争运道。”
陈光祖洋洋得意,将酒杯中的冰块摇得震天响:“要怪只好怪你今日有眼冇珠,恰好撞到我。”
这赌客输光筹码,又被众人耻笑,气得当场离席。
赌桌上空出个位置,却无人去坐,众人都知道今晚陈光祖行咗大运,谁也不愿去触这个霉头。
众人议论间,方才帮陈光祖说话的人悄然入场。只见他一袭灰衣,一张脸隐在风帽里。
无人可见其长相。
谁知他刚要落座,陈光祖一把拿牌尺却将他拦住,“慢。”
灰衣人并不抬头,低声道:“点?”
陈光祖笑道:“这位兄弟,我今晚注定大杀四方,你何必自讨苦吃。看到你方才帮我讲话嘅份上,我放你一马。”
灰衣人冷笑道:“点知你唔系在放自己一马?”
陈光祖脸色一变:“那就试下!”
谁知第一局,灰衣人就翻出了同花顺,恰好比陈光祖大了一个点。
陈光祖不以为意,喊荷官:“纵不发牌!”
说也奇怪,第二局、第三局、第四局、第五局,这灰衣人全都是同花顺,而且总比陈光祖大一个点。其他人看出门道,纷纷下桌而去,不愿同这两个邪门人物同桌赌钱。
陈光祖看着自己面前的筹码越来越少,也没有心情喝威士忌了,一摸脖子后面,全是冷汗。
人群中有人小声说:“难怪方才呢人话一晚七次同花顺都见过,他自己就系。”
陈光祖现在哪里听得这样的话,立即骂道:“纵未七局,边个在呢度鬼扯,坏我运道!”
这人似笑非笑:“阿祖,你运道行光咗,纵不认命!”
陈光祖将面前不多的筹码向前一推:“同我加满!”
荷官犹疑道:“呢位客人,呢度不够一注嘅。”
陈光祖脸上有些挂不住,将腰间的钱袋向荷官那里一扔,一阵洋钱乱响:“呢下够咗。”
荷官早见惯了这些输得气急败坏的客人,不慌不忙,将钱袋拨进筹码堆,给陈光祖和灰衣人发来了最后一张扑克牌。
陈光祖偷眼看那灰衣人,却看不到他什么表情。自己两手小心翼翼,露出一点边角,心中一喜,将扑克牌向桌上一掷:“系人都有转运时!”
众人一看,又是一把同花顺,而且是红桃A的同花顺,几乎是最大的牌。
陈光祖心中料定自己赢了,再次得意起来,看灰衣人迟迟不翻牌,将牌尺朝他面前一敲:“纵不翻牌?”
灰衣人啧了一声,站起身:“唔意思。”将手中扑克放到了荷官面前,在场众人个个伸长脖子去看,耳中听到荷官高声唱道:“黑桃A,同花顺,呢位客人赢咗!”
全场一片哗然,陈光祖目瞪口呆:点会咁巧!真嘅七次同花顺!立即拿起灰衣人的扑克,反复细看,一边看,口中一边喃喃:“点会咁样?点会咁样?”他不料自己这局会输,看向四周,只见人人张嘴咂舌。在他看来,他们不是在笑话自己托大,就是在感慨自己的惨败。
陈光祖一把将扑克扔进牌堆,指着灰衣人叫嚣道:“我哋再赌过!”只是他声音虽大,说到最后,语音已然沙哑,不复刚刚的得意春风。
灰衣人稳坐对面,又是一阵笑意:“你宜家乜都冇,点再赌过啊?”
陈光祖急道:“我纵有钱,好多钱!我哋先赌过,然后我再去摞钱。”说着就要抽荷官面前的扑克。
荷官忙伸过牌尺,拦住陈光祖:“呢位客人,赌场规矩,要交现银嘅。”
陈光祖根本接受不了从逢赌必赢到满盘皆输的落差,已经失却神智,一把抓住荷官手里的牌尺,朝他抽去:“我要再赌过啊!我要翻身!你听唔听得明啊,纵不发牌!”
陈光祖现在连口袋里的一点零钱都输光了,赌场自然也不会给他留面子。眼看他闹事,赌场也不废话,荷官立刻喊来四个常驻的印度巡捕,一左一右将他架了出去。陈光祖虽为舞狮人,健壮精干,无奈双拳难敌八手,被这四个巡捕像捉小鸡一样扔出了赌场后门。
陈光祖越想越气,明明自己刚刚还春风得意,行运一条龙,怎么会这么快输光运势,连老本都蚀光了?自己今晚才摸到了四次同花顺,却又遭逢如此大劫!
只是,世上真有人运道如此之强?居然压过今日刚摘到舞狮彩头的自己!
陈光祖不甘就这样离开,一屁股坐在了赌场后门的台阶上,还妄想今晚有翻身的机会。他突然想起什么,两只手在身上摸来摸去,忽然摸到什么,这才松了一口气:好彩还剩一支。
他正埋头抽闷烟,忽然听到后门吱呀一声,一个灰色的身影足下不停,向大街上走去。
陈光祖现在最怕看到的就是这人,身子立刻向后缩了缩,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探出头,想看这人到底去哪里。他恨恨地看着这人的背影,恨不得上前把自己的钱全抢回来,却恰好看到这人腰间飘落一张纸。
灰衣人并未察觉自己掉了东西,扬长而去。
陈光祖见此情形,心中一喜,立即伸脚踩住这张纸:这人今晚发了大财,肯定是张钞票,不管多少,也算稍稍回本。再说,沾沾真赌圣的运气,说不定明天就能赢回来了呢。
他怀着好奇,刚把脚挪开,借着路灯一看……
才发现自己所踩,是张纸牌。
恰好就是黑桃A。
陈光祖悚然:原来这人不是赌圣,更不是好运压过自己,而是真的在出千!
南州子夜,古城褪去了属于商埠的繁华喧闹,披上了一层荒凉的夜幕,变作了另一个诡魅的阴森世界。
南州人世代笃信鬼神,认为人有人世,鬼有鬼界,二者不可相冲,是以南州人入夜后极少出门行走,夜间行路者,大都手执柚叶,行色匆匆,生怕冲撞了未知的世界。
却有一位灰衣人,两手空空,足下不停,却不紧不慢,好像丝毫不畏惧夜晚的百鬼夜行。
忽然,旁边的巷子里伸出一只手,一把将灰衣人拖进暗处,抵在了墙上。
灰衣人刚想说话,只觉脖子一凉,一个低沉的声音恶狠狠道:“你动一下!我就立刻要咗你嘅命。”
灰衣人并未叫喊,也不挣扎。
这声音虽然凶狠,却好像还有点委屈:“我当你系好人,纵劝你冇坐低同我赌,点知你居然耍诈,赢走我全副身家。”
灰衣人低声笑道:“你愿赌就要服输。无论系赌钱,或出千,都系我嘅本事来的。”
这持刀人正是舞狮人陈光祖,他发现对方出千,怒不可遏,立即跟踪上前,要为自己讨个公道。
听到灰衣人毫不愧疚,陈光祖更生气了,手中的刀逼得更紧了些:“把我嘅钱还给我!要双倍!”
灰衣人语气阴冷:“我怕你有命抢,冇命花。”
陈光祖听灰衣人嗓音细弱,心中不由疑惑,拿匕首挑开灰衣人的斗篷,借着月光一看,吓了一跳:“棺材子!”
陈碧珠用手拨开陈光祖手中匕首:“冇家教。点算都该称呼我一声大小姐嘅。”
陈光祖惊讶道:“你唔系杀咗孔军长,被关押在警察局乜?点会系呢度!”
黑暗中,隐约可见陈碧珠脸色发青:“你唔知我系棺材子乜?”
陈光祖心里一毛,还是嘴硬道:“那又点啊?”
陈碧珠露出阴森的笑容:“棺材子,至阴至煞,我宜家唔过系脱离肉胎嘅阴魂,来同你揾个公道!”
陈光祖愣了一下,将信将疑。他情知自己今晚把刀架在了陈家大小姐的脖子上,已经闯下弥天大祸,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拿起匕首,狠狠朝陈碧珠心口刺去:“我倒要睇下,你系人系鬼!”
陈碧珠一闪身,抓住了陈光祖的手腕,陈光祖只觉自己手腕一冰,寒彻心扉,自己从未在人身上感受过这个温度,再想到陈碧珠方才的话,吓得尖叫一声:“鬼啊!”
陈碧珠面无表情:“陈光祖,你嘅好运耗完咗。我知,孔军长嘅死同你脱不开干系,系未!”
陈光祖发现陈碧珠的手毫无温度,冰凉如死人,被吓得屁滚尿流,连声否认:“冇啊!同我唔关嘅!我只拿咗韩副官一点洋钱,我冇杀孔军长!”
他结结巴巴,说了半天:“呢日舞狮纵未开始,我着急小解,点知就在商行偏门门口,撞到韩副官陪咗孔军长,一道向外行。韩副官给咗我一点洋钱,嘱咐我冇话人知。真嘅,大小姐,我乜都唔知。”
陈碧珠何等人物,立即听出了不对劲:“你乜都唔知,韩副官点会给你洋钱?”
陈光祖不料陈碧珠立时发现了自己话里的破绽,颤声道:“韩副官话军长突然有事要走,但系军长系大人物来的,行踪要隐秘。韩副官怕我话人知,呢才赏我一点洋钱,方才全都输给大小姐了。”
听他最后一句话,还是对输给自己那点钱念念不忘。陈碧珠好奇又好笑,正要再问,暗处却传来了滴答滴答的声音。
陈光祖循声向陈碧珠背后望去,突然一阵刺眼白光闪现!
光芒中,兀的出现一张铁青的脸,眼白上吊,嘴角下垂,舌头直直地垂下来!
陈光祖今晚连番受惊,真是吓到死,也不管背后就是死路,扭头就想跑,却被一个肘击,哼了一声,身子一软,瘫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