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南州城,仙乐都舞厅。
虽说南州不比上海滩,但此地富庶了几百年,又与洋人通商,该学的洋派学了个十足十。
仙乐都舞厅装了时下最流行的玻璃吊灯,光明十里,舞池里装的是弹簧地板,灵活适意,连最没有乐感的人进了这舞池,都要跟着音乐律动起来。
乐池中的乐手是清一色的白俄,如今他们国土沦亡,多得是受过音乐教育的贵族,来为南州的红男绿女奏乐。
此刻舞池中正在跳一只快步舞,节奏轻快得像要飞起来。其余人不过敷衍跳跳了事,却有一对青年男女,紧跟节奏,男子的皮鞋与女子的高跟舞鞋在地板上踩出了欢快的点子,真是青春四溢,令人瞩目,
一曲舞毕,掌声四起,男子牵起女子的手,向周围团团鞠了一躬,而后再不留恋,直接回了包房。
走得近些,便听到那女子柔声抱怨:“三少,做乜不跳啊?下首系狐步舞,几摩登。”
男子一洗方才的嬉笑神色,平静道:“酒喝咗,风头也出咗,唞一阵。”
这女子身着高叉旗袍,烫一头卷发,鬓角戴着鲜花,脚踩银色高跟舞鞋,谈笑间尽是媚态,显见得是个以此为生的舞女。
眼见恩客不愿再跳,她虽然还想再玩,也不敢忤逆。
风月场中人,最会曲意逢迎。她知这位晏三少是南州城新上任的刑侦探长,便引逗着他说话。
“三少,听说孔军长死咗,系咪你在查?有冇查到乜?”
晏时来看似漫不经心,呷了一口红酒,却并未直接回答她,只是笑问:“阿宝点识得孔军长?”
阿宝撅起嘴,哼了一声:“边个不识南天王?他时常带咗姨太来我哋舞厅跳舞,次次都不付酒钱,大班好鬼烦他。”
晏时来忍不住笑出声:“说起也系军长,同街边烂仔有乜分别。”
阿宝一伸手臂,倚在晏时来胸口,腻声道:“啊呀,三少,你同我讲下嘛,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晏时来笑笑:“有乜好讲?宜家乜都冇查出来,邪门得很。”不动声色地伸手将阿宝放到了沙发另一侧,并不与她搂抱。
阿宝满面好奇:“我哋姊妹,个个都话邪门,你讲细些我听。”
晏时来摇摇头:“说来也怪。那只绣球早被挂到牌楼上,陈家开业那天,人多到透唔到气,挤进去都几难,更不可能把绣球掉包成人头了。”
阿宝插口道:“会不会有乜陈家帮工底二五仔,本来就在内里?”
晏时来笑得促狭:“阿宝你几会破案啊,干脆冇做这行,来差馆当差好未?”
阿宝笑推晏时来:“三少笑我——接着说。”
晏时来道:“要说有仇,那日我同陈大少迟到咗,亲眼见孔军长同陈家兄妹先后起咗龃龉,但那时,绣球早就挂到牌楼上了。而后,我一直同他们兄妹在一起,他两人都冇作案时间。所以,绣球是如何变咗孔军长个头,宜家还是未解之谜。”
阿宝听得两眼发光:“听讲陈家大小姐是棺材子,她断了孔军长的军饷,还咒他横死,说不定真是她暗施邪法,把绣球换成咗孔军长的头。”
晏时来心里一个激灵,好像想起了什么,却总是不得头绪,嘴上还是勉强笑道:“又胡说。”
心里却打起了鼓:自己刚刚上任刑侦探长不久,还没站稳脚跟,就遇上这么个棘手的案子。死的是有名的军阀南天王,全军弟兄都等着要个说法。警局上下全体出动,调查了几天,还是毫无头绪。他就是为了躲个清净,才来的仙乐都舞厅,谁知还是逃不过这桩悬案。
端起酒杯:“冇讲这些扫兴事——阿宝,同我饮杯。”
阿宝笑得妩媚:“我饮不惯红葡萄酒,开支白兰地得唔得啊?”
晏时来哪里管这些:“是但啦!”
不过三五分钟,西崽便端了白兰地进来,托盘上还压着一张消费单据,写得密密麻麻。
西崽语气倒是恭顺:“三少睇哈——”
不待他说完,晏时来大笔一挥,签单了事。
接过阿宝递来的酒杯:“饮杯,饮杯,唔醉唔归。”
阿宝给西崽使个眼色,西崽会意,立即端着托盘出去了,还不忘关好包厢的门。嘴角掠过一丝不屑:真系败家仔。
***
晏时来这顿酒喝得昏天暗地,迷迷糊糊间,隐约听到有人道:“乐队都散场咗,纵不送回包房。”也没有力气回应。
过了不知多久,隐约听到有人喊他:“三少,醒咗啦,三少。”
喊了半天,晏时来硬是睁不开眼,口中喃喃道:“边个?”
突然一个冰凉的东西贴住了自己的脸,吓得他酒醒了一大半,睁眼瞧时,却是仙乐都舞厅的西崽,怯怯地拿着电话:“警察局长打电话俾你。”
晏时来本自心情不好,再加上阿宝着意灌他酒,居然醉倒在舞厅包房。一手接过听筒,嘴里还在嘟囔:“点会找到呢度来?”
迷迷糊糊接过电话,那头真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杨局长。他明知晏时来夜宿舞厅,大中午不去上班,也没有丝毫责怪,张口就是:“晏老弟辛苦晒。”
他知道晏时来家世不俗,平时从不敢把他当下属使唤,只要没有旁人在场,都称他一句晏老弟。
这句辛苦说得晏时来莫名其妙,自己喝酒跳舞闹了一夜,辛苦什么,只好道:“杨局长辛苦晒。”
杨局长语气中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快活:“宜家呢个案子闹得满城风雨,幸好晏队长敢于担当重任,接下这么重要的案子。”
晏时来满头官司:“嗯?什么案子?”
杨局长道:“宜家有人来差馆话自己有案子的线索,晏老弟既然担下这个重任,还是快来一趟吧。”
晏时来一懵,虽然莫名其妙,还是要去警局看看,怎么说自己还是刑侦队长呢!只是他宿醉未醒,手脚酸软,到了还是西崽伺候他穿好了鞋袜,他拍了拍西崽的背,随手赏了他一块大洋。
***
南州警察局今天空前拥挤,有了孔军长的案子,所有相干不相干的人都挤了来。晏时来刚走近警察局大门,就被一群记者围住了。
“晏队长,听说这桩悬案,差馆无人敢接,系真系假?”
“晏三少,你新官上任三把火,是不是为了在晏厅长面前表现?”
“请问晏队长,孔军长的命案有乜进展?”
……
记者们七嘴八舌,问得晏时来满头雾水,几个记者险些把宿醉的晏时来挤倒。
横拉里伸出一只手扶住晏时来,对记者笑道:“各位,各位,给我哋青年才俊一点功夫,稍后有咗进展,再接受采访。”原来是警察局杨局长,知道晏时来被拦在门口,亲自来接。
杨局长口中打发记者,足下脚不沾地,拉着晏时来进了警察局办公大厅。
晏时来满脸懵:“杨局长,他们做乜拦我?”
杨局长笑容满面,称许道:“还不是因为晏队长高义,救同僚于水火。”
晏时来苦着脸:“杨局长,乜高义啊。”
杨局长递过来一张纸:“你睇。”
晏时来接过来一看,顿时酒全醒了,手中居然是一张自愿承担此案的申请书,下面还有自己的亲笔签名。
这是什么时候签的?怎么全然想不起来了?
他双眼发直,看着手中的一纸文书……这哪是申请书,简直是张催命符!
环视四周,看到其他那些老警察们一个个都是看笑话的模样,意识到自己恐怕是昨晚签单时,中了这群老东西的诡计。
“局长冇为队长担心,他系西点军校高材生,有乜案子办唔到。”说话的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精明强干露在外头,正是晏时来的副手。要不是晏时来从天而降,只怕他已经当上刑侦队长了。
另一个老警察也帮腔道:“系啦,晏队长年轻力壮,这点小事,不在话下,不然怎么对得起队长的名头。”
晏时来是个空降的刑侦队长,出身既好,位置又高,比局里这些苦哈哈的老人不知道优渥多少。来了之后,却正事不干,没有办过一件案子,却整日花天酒地,早就成了警局老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所以昨晚,他们买通了西崽和舞女,设计了晏时来。
晏时来这下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孔军长的案子绝非小事,办不好可是要大大的得罪人,况且现在军长的尸身尚未找到,军长的头颅究竟是被什么整齐的切断也无定论,一切实在都毫无头绪。
晏时来正盘桓如何推脱,可恨自己平时也算机灵,怎么这时一个理由也找不到!
众人看他满脸愁相,暗自好笑。
杨局长拍拍晏时来肩膀:“你放心,检举人已经来咗,你哋好好倾计。”说着眨眨眼:“一定能破咗这桩案子。”
晏时来扭头一看,检举人西装笔挺,满脸急切,竟是陈大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