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刚五月，但正午的太阳已然是够毒辣了，晒在脸上，一阵阵疼，却没有一个人出声抱怨。
凉水巷远在城东郊外，平时少有人行，只靠三口水井，滋养周围百姓。现在队伍却一直排到二里地外，无论男女老幼，每个人不是担着水桶，就是提着水壶，都眼巴巴地看着前面的长队，默默在心里计算今天还能不能排到自己。
队伍前端一个老太太，六十多岁，一身酱色衫裙，裹着小脚，也抱着个水壶，等在队伍里。
后面一个中年妇人忽然惊喜地喊了一声：“卢伯母，点解你又来咗啊？”
卢老太太回头一看，也有些诧异：“阿香，你阿嫂唔系醒返咗乜？”
阿香叹了口气，道：“就系因为阿嫂饮咗呢度嘅井水醒返咗，才又让我来打一桶，存在水缸头，免得之后又出事。”
卢老太太摇摇头，道：“我都系，你卢伯父刚刚好点。我都唔知之后呢个荧惑星会唔会再作祟，只好再跑一趟。”
阿香道：“卢伯母，真系难为你，一双小脚，纵要排紧长队。”
卢老太太苦笑道：“都系神仙话，一定要自家人来打水才灵，否则边个来受咁样苦，晒都晒到死。”
队伍前后的人听她俩谈得入港，而且听上去都是先前出过事，而现在喝了井水灾祸已解的人，所有人的耳朵都不由自主地都支棱了起来。
一个好事的年轻人插口道：“阿婆，你都系听咗风水神仙嘅话，来呢度取水嘅吗？”
卢老太太先是长长得叹了一口气，才道：“后生仔，你唔知，我屋企最近几衰。做紧几代人嘅丝绵生意，蚕丝好端端放在仓库居然会着火，我家老爷一气之下病倒在床，眼看就剩下一口气。冇办法，今早只好请神仙到我屋企睇风水，点知神仙话最近天象大凶，有荧惑守心之象，而我屋企在城西，恰恰在荧惑星嘅分野，所以倒晒大霉。”
一旁的阿香立刻接口：“冇错啊，我家就系卢伯母嘅近邻。阿嫂身体一向几好，好少生病嘅，点知今早突然就晕倒在地，连话都冇法讲，撇下一对侄子侄女，一个八岁，一个六岁，围在床边哭，真系凄凉。”
他们说得热闹，前后不少人都凑了过来，队伍立刻变得拥挤了不少。
只听卢老太太道：“神仙话荧惑星下降南州城，城西、城北在荧惑星分野之内，一定会遭劫，我哋两家因为风水出咗问题，所以最先应劫，之后就要轮到其他人家了。”
此言一出，众人想起自己的古怪经历，顿时议论纷纷：
“系啊，我家在城北，今早上班呢阵，脚踏车冇走几步，点踏都唔动，最后害我跌衬。班都冇上，就来呢度取水解灾。”
“我都系，我本来住城东来嘅，今早去城北三姨妈家帮手盖新屋，点知脚下木板突然松动咗，害我哋几个人都跌伤。”
“纵有我啊，明明只是去买菜嘛，唔知去过几千次，只得今日被骗咗两毛钱，真系有够衰。”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太也瘪着嘴跟着念叨。
……
众人看看脸带擦伤的西装男，看看一身短打的会盖房的外甥，再看看攥着手绢一脸苦大仇深的老太太，一齐望向卢老太太：“你屋企人真嘅已经好返咗？”
卢老太太笃定地点点头：“当然！我做乜嘢平白无故讲大话嘅。神仙话荧惑守心系千年难遇嘅大凶之象，寻常方法根本冇用，唯有城东开阔处，上风上水，滋阴抱阳。如果在呢方地揾到水源，那一定能化解灾厄，百灾百难，不问自消。他拿起罗盘，一路带我揾到凉水井来，起初我都唔系好相信，点知我家老爷饮咗呢度嘅井水之后，冇多大时辰，就起得身了。”
一个路过的大婶忍不住冷笑道：“我在呢度住咗一世，从未听讲凉水井有乜嘢好风水。如果有嘅话，点解我哋穷到拍手无尘嘅”
阿香不屑道：“阿婶，风水呢样嘢，都要分人嘅。宜家我哋城西、城北嘅人遭劫，对你哋城东嘅人当然冇用啦。你冇左住我哋救命啦。”
阿香牙尖嘴利，大婶说不过她，哼了一声，径直走了。
这时，一个在后面排了半天队的男子瓮声瓮气道：“唔管真假，有备无患，等灾星降世，再来取水，就死火了。”
众人纷纷道是，有离得近的，已经托人看着位置，自己回家去拿更大的桶了。
在这排队的全都是城西和城北的居民，原本只是风闻两处有灾厄降世，这才争先恐后来凉水井打水。如今见了卢老太太与阿香两个正主现身说法，比之前更信了几分，消息从队头一直传到队尾，队伍比之前更加沸腾了，连家里没出事的人也都追了过来。
众人这边正闹腾，一辆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凉水井下面的大马路上。原本寥落无人的城郊马路，现在挤满了来取水的车马，根本没人注意这辆车是什么时候来的。
“人你已经打发咗？”陈碧珠望着黑压压的队伍蜿蜒向上，口中道。
李水娘“嗯”了一声，道：“他系盲嘅，见唔到嘢，我将钱结给他，已经揾人将他送返老家了。”
陈碧珠道：“你记得，一年内唔准他再到南州来。”
李水娘笑道：“唔使我讲，他自己都话做咗呢样嘢，最惊穿帮，让他来他都唔敢再来。不过，估唔到荧惑守心嘅说法咁有用嘅。”
陈碧珠道：“南州人本来就最信风水，何况……”她抿嘴一笑，“何况卢阿婆咁会做戏。”
她看着被人围在中间的卢老太太正在侃侃而谈，一脸的煞有介事，不由笑道：“她演戏都够卖力。”
李水娘道：“阿姑开价咁高，足够她家嘅丝绵行一年嘅利润，她当然尽足人事，我都惊她演嘅太离谱。”
陈碧珠摆摆手：“唔会嘅，她系老阿婆，大惊小怪一点，人哋都唔会觉得奇怪。”顿了一下，又道，“如果唔系新租客大都集中在城西同城北两地，我都唔会出此下策，劳民伤财。宜家我只希望城西同埋城北嘅人足够相信荧惑守心嘅讲法，全都跑来取水，冇浪费我嘅心血。”
李水娘拍一拍陈碧珠的手，道：“阿姑你放心，我哋南州人咁迷信，听到大凶降世，情愿工都唔做，都要亲自取水破灾。呢系南州人嘅生死关头，如果有边个居然唔信风水之说，唔来取水，一定心内有鬼。”
陈碧珠道：“宜家差馆嘅人同埋吕生嘅人，都已经各自划好地段，守好负责嘅区域了。一旦有边个唔来取水，就立即展开调查。我哋嘅人也都去城东同埋城南各地，再搜一遍独身嘅租客。希望呢次能揾出呢个神秘人。”
天色墨黑，无星无月。
南州气候炎热，虽然刚五月，略带潮热的夜风便灌满了南州的街道，让人心里忍不住一阵烦躁。
陈碧珠一进南州警察局的大门，便有一个警察远远地迎了上来：“陈大小姐，陆警长正在办公室等紧你。”
陈碧珠点点头，随他穿过了空荡荡的办公大厅，谁知他左弯右绕，竟来到了晏时来办公室的门口。
陈碧珠愣了一下：“呢度……”
那个警察有些尴尬，道：“呢度宜家系陆警长嘅办公室。”说着，抬起手，敲了两下门，道：“陆警长，陈大小姐到咗。”
“入来！”里面传来陆恒臣惯有的那副没好气的声音。
陈碧珠皱了一下眉头，还是迈步走了进去，只见吕子梅已经到了，正与陆恒臣拿着文件比对结果。
陆恒臣一见陈碧珠，便道：“陈大小姐贵客驾到，唔知你呢边有乜嘢结果？”
陈碧珠只作没有听出他的嘲讽，淡淡道：“我嘅人已经将城东同埋城南嘅独身租客再次排查过，他们八十一人，或有职业，或有亲属，案发当晚，都有不在场证明，基本可以确定，冇乜嘢作案嫌疑。陆警长呢边唔知有乜嘢进展？”
陆恒臣面无表情：“我哋听咗陈大小姐你嘅调派，出动咗全差馆嘅差人在凉水井守紧，将取水嘅人同租客名单一一对照，直到刚刚十点钟，最后一个取水人来到，呢度系他们昨日做嘅记录。”说着，掷过来一份文件。
陈碧珠面色如常，将这份文件横抄在手，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住址，后面都画了勾。
陈碧珠有些诧异：“所有人都来取过水？”
吕子梅点点头：“系，我已经同陆警长对过两遍，所有嘅新租客，无论有冇在市政公署登记，今日都已经去过凉水井。”
这下，轮到陈碧珠百思不得其解了：怎么会？
陆恒臣看着陈碧珠，脸色阴沉得能拧出雨来：“陈大小姐，我今日要你一句实话，究竟有冇呢个神秘人？”
陈碧珠道：“陆警长呢叫乜嘢话，我做乜嘢讲大话骗你，于我有乜嘢好处嘅？”
陆恒臣冷笑道：“你为乜嘢讲大话我唔知，我只知道我同你讲过好多次，我要见一见呢个提供线索嘅线人，但你点都唔肯。宜家我怀疑，你根本系在公报私仇，拿我同整个南州警察局当马骝耍！”
陈碧珠早受够了陆恒臣这种趾高气扬的态度，当即道：“姓陆嘅，我谂住我哋有共同嘅目标，就系查出真相，所以你一再冇礼，我一再忍让，冇同你计较。点知你咁没品，有咗进展，你就笑脸相迎，宜家冇结果，你就推卸责任。我试问你一句，你系唔系男人来嘅！”
陆恒臣“腾”地一下站起身，指着陈碧珠的鼻子，厉声道：“你再讲一遍！”
陈碧珠翻了个白眼：“能力唔足，难道听力都唔足？！”
吕子梅忙道：“你哋各自少说两句啦，宜家乜嘢进展都冇，之后点算，都要我哋一道再议，冇在呢度口角了。”
陆恒臣与陈碧珠哪里肯听，眼看两人剑拔弩张就要闹起来，门外却有人轻轻地叩了两下办公室的门。
“入来！”陆恒臣与陈碧珠居然同时喊了一声。
陆恒臣瞪了一眼陈碧珠，陈碧珠昂起头，也回瞪了他一眼。
刚刚那个领陈碧珠进来的警察推开门，先看了看陈碧珠，又看向陆恒臣，轻声道：“陆警长，陈大小姐屋企来人话，刚刚在工厂抓到一个内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