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茫茫,和风习习。
一架长长的木排在洣水河里漂着。这木排一截一截靠着,像火车一样,拖得很长。头一截木排上安有棹,专门来指挥木排前进的方向,起着方向盘的作用。那棹是用竹片纺织的,安装在一两丈长腰围粗的栋梁杉木上,扳起来嘎嘎作响。为了使这排走起来有准头,第二截往往放一些圆滚滚的枕木,这样整个排吃水就深,没有那种漂浮的感觉。第三或第四截有一座杉皮搭建的小屋,放排人从开排的第一天起,直到交排的那一天止,衣食住行就全在这小屋里了。如果还要捎带几个客人或一些什么货物的话,还得在倒数三四截排上再扎一杉皮屋。
燕师傅稳稳地站在头槽排上,右手扶棹,左手拎一铜管水烟筒。他穿一身黑色粗布衣,裤管袖口卷得老高,河水嘭嘭地在排上漾着,在他的脚背舔来舔去。他立在木排上一动不动,像古城墙下那尊千年铁犀。他的旁边站着刚收的徒弟他的小舅子黄家老二黄树义。
燕师傅来黄龙坳前,一直在外面漂泊,凭着一身的好武艺,给人送送货,押押镖。没人请的时候,就放排,已经攒下了不少钱,在黄龙坳落户后,他用这笔钱买了一大片的山林和田地,加之黄苍山嫁女时赠送的田土,他已经是黄龙坳的首富了。但他依然闲不住,春天到了,洣江河里的水汹涌澎湃,他再也按捺不住,想出去走趟排。
黄树义听说,燕师傅要去走排兴奋得一夜没睡。黄树义虽然长在大山里,对水特别亲近,平日里非常羡慕那些在江河里滚爬的水手和船佬。燕师傅刚来黄龙坳,黄树义就说要拜他为师,跟他学放排。
“使不得!使不得!”燕师傅连连摆手说,“做排佬当水手在江里混,平日里是能攒几个钱,一旦遇到发大水散了排,过滩翻了船,就得全部填进去。这还是幸运的,运气差的还得搭上性命。”
黄树义不管不顾,像着了魔,整天缠着燕师傅。
燕师傅实在没办法,随口说了一句:“如果你真要去,那你先到桃坑江口赶一趟圆木回来。平安无事,不丢一根木头,我就收下你这个徒弟。”
桃坑江口在洣水河的上游,有一条窄窄的沔水。这里山高林密,水浅石多,岩峻滩险。山坡岸边的木料枕木堆成一堆一堆,小山一样,就是运不下去。平素只有那些急着建房的沿河人一根根地扛到下游的洮水,再在洮水扎成排运下去。但一到每年的春水泛滥时节,便成了水手们扎排撑排的黄金季节。整个沔水河到处是赶排的汉子,他们赤着脚,站在风急浪高的排上,拿一根竹篙,左冲右突,一路朝洣水河狂奔而来。即使偶尔撞在石壁上,翻了排,也不会出事故,吃两口水,爬上排继续往前闯。最富有刺激的是赶圆木,赶圆木的人先扎一截灵活自如的小排,然后把堆成山一样的木料圆木全部推到沔水河里,自己则驾着排跟在后面。哪个木料圆木被石头河湾拦搁住了,赶圆木的撑着排靠过去,把它们拖入洪流,让它们顺利到达沔水河的出口。这里的水很缓,而且像一个天然的大口袋,木料圆木到了这里以后,全部拢岸了。水手们把这些零散的木料圆木归拢,扎成长长的大排,再往下游的湘潭长沙运。
燕师傅本来是句吓话,想不到黄树义真的去了,而且安全地把十几根大圆木赶到了洣水河。
水涨船高,江面辽阔,木排像草原上的骏马一样,隆隆而过,连闯了几道湾峡,来到了直道上。
“师傅,让我来吧。”黄树义叫了一声,往排棹靠了靠。
燕师傅瞟了小舅子一下,两眼依然盯着浪花窜涌的江面,手已经从排棹移开了,身子却没有挪动。是的,他还不放心。洣水河湾多滩急,水巅浪高,万一撞在那架石壁上,整个木排就会头尾掉个儿,像炸群的马在草原上乱跑,很难收拾得住。这时,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把长长的木排一截截地解开,漂到下游,再重新集结。如果不这样的话,排就横在江里,这边撞一下,那边撞一下,三五个回合就会散了架,弄不好就会排毁人亡的。初学放排的人,不敢轻易在洣水河里走的。你别看木排现在上了直道,可你才缓口气,刚点燃一窝烟还来不及抽两口,劈面一架湾道就撞了过来。
“师傅……”黄树义又叫了一声。
燕师傅这回连头都没有抬。
黄树义摇了摇头,心里空落落的,便盯住燕师傅看,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眨眼工夫排到了老鼠劫,一个“S”形的河湾老远就张开血盆大口,似乎要把这长长的木排一口吞下去。风鼓着浪,撞在石壁上,一下子击得粉碎,很有点吓人的架势。
燕师傅不慌不忙,轻轻扳一下排棹,排头擦着石壁悠了过去。
从老鼠劫的漩涡里杀出来,迎面便是一座半壁石山。这石山光秃秃的全是石头,只有山顶长有几棵矮松,整个山好像劈开一样,只剩下一半。另一半则到了下游的古塘基。有人测量过,这山的高度截面和古塘基的是一模一样,两个合起来是一座完整的山。那么,这山为什么一分为二,另一半又怎么漂到了下游几十里的古塘基呢?据说这全是张果老所为。他老人家作起法来,要把洣江上游潭湾山区猪岭坳的山石全部赶往回水滩,打算把这一带造成大平原,建造一个府台,偏偏这山自恃高大有点道行,不肯走。张果老一怒之下,便把它劈作两半;可也只赶了一半,那该死的鸡叫了。张果老便收了法术,这一半就永远留在上游了。
近了,更近了;木排直朝石山撞了过来。
燕师傅神态自若,用脚撩起竹篙,就在排头就要和石壁接触的一刹那,顺手一点,整个木排顺着洪流冲了出去。
黄树义长长地嘘了口气。
燕师傅重新点燃那杆铜烟袋,啪啪地连抽了两口,退到一边说:“你来吧!”
黄树义兴奋地笑了笑,跨过去,把棹把紧紧地握在手里。
“排下午就可以到古塘基,晚上我们在古塘基歇一宿,明天上午再闯回水滩!”燕师傅叮嘱了一番,回过身,钻进了杉皮屋。
黄树义的心像水里排一样狂奔起来。他的喉咙痒痒的,恨不得喊几句,或唱点什么。他要向这条河,向这河的两岸大声宣布,自己终于成为一个可以掌棹的名副其实的水手啦。然而,他没有唱,也没有喊;他怕师傅说自己轻狂。
江面很阔,几乎是一马平川,虽然也有几个湾道,由于水急浪高,排没有一点儿兜挂,一下子就过了好几个乡村。排已经从大山里走了出来,沿岸都是高大的樟树和柳树,没树的地方,岸堤塌了好长一大截,有的地方甚至崩塌到了村庄房屋的边沿。于是这个村庄的人便齐心协力修筑坚固的防洪堤,可这边的岸是稳住了,洪峰又开始吞噬对岸的土地了。所以,真应了一句古话:“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
从老鼠劫里出来,一直到茶陵,一路上所有的村庄,黄树义闭了眼睛都能数得出。出老鼠劫,过舲舫坳,就是官溪;拐个湾,便是黄塘。官溪和黄塘同古塘基一样,是出水手的地方。茶陵县放排的,撑船的,钓鱼的,大都出自这三个村落。因为有了这条河,大家与外界接触的机会多了,眼界比一般山里人开阔,心气也自然比山里人高。他们瞧不起山里了人,说他们是什么都不懂的乡巴佬;同时他们也看不惯城里人,说他们是仗势欺人满城瞎混的街痞。而他们自己则自视清高自诩为沿河人。是的,他们是沿河人。他们生在河边,长在河边,练就一身好水性,一身硬功夫。他们凭本事吃饭,靠智慧生存。这里男人个个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女子呢,像这条河一样亮丽,她们既不像城里女人那样妖艳风骚,又不像山里妹子那样忸怩拘谨。虽谈不上风清玉立,却绝对是眉清目爽;虽没有大家闺秀的气度,却很有些小家碧玉的风韵;即所谓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因此,沿河女子成了茶陵男人择偶最佳人选。一般来说,一流的女子被那些刚发迹的地主和小老板娶了去,修成了“正果”;二流人物则嫁给大户人家为妾,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优裕生活;留下来的相貌平平,在当地随便找个什么男人嫁了生儿育女。也有个别不安分的被排佬水手骗了,或金屋藏娇隐匿在什么穷乡僻壤,或卖在窑子里做皮肉生意。黄树义虽然生在黄龙坳,是个地地道道的山里人,可他骨子里比任何一个沿河人更桀骜不驯。他曾在心底暗暗发誓,一定要娶个最漂亮的沿河妹子做老婆。一次,黄树义在黄塘走亲戚,意外地认识一个叫小桃的姑娘。小桃黑葡萄似的眼珠和那拖到屁股下蟒蛇般的粗辫子,让他好几天睡不了觉。从此,每天晚上在睡梦里,他都梦到了那个娇小可爱的美人儿。这也是他致意要跟燕师傅学放排的根本原因。他在心底暗暗地谋划着,等自己出了师,第一次单独行排,就把排弯在黄塘,好好打听一下小桃。如果她还没有说人家,就要父亲托付媒人去提亲。
排走得很快,两岸的大树闪电般地向后倒去,远处的村庄又像一群老态龙钟自由散漫的牛,悠悠地围着木排不停地转。不一会,左岸出现两排南北走向的街舍,那便是黄塘墟。
黄树义的心开始怦怦地跳了起来,眼睛盯着越来越近的河埠头。河埠头上有一个男子在挑水,另有三五个女人在洗衣服,擂槌敲在条石上,梆梆地响。黄树义飞快地扫了一眼,没有他要找的人。黄树义不禁有些失望,然而,这小小的失意很快被出师后的憧憬冲淡了。他甩了甩膀子,对着滔滔江面大声地吆喝起来:“哦呵呵——”
江谷回音:“哦——呵——呵——”
风高浪急,一路滔滔,排走得很顺,午饭时分,就到了茶陵。然后,直冲洪山庙云阳镇把集关,一下子就到了古塘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