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溥在长沙只待了一天,领了公文,粗略地掌握了一些情况,就急急地往湘西绥源赶去。
湘西是通往四川大后方的最后一道屏障,这里民风剽悍,特别是苗人聚集的村寨,河里有排帮,寨里有杆子,土匪绺子多于牛毛。虽然大股绺子归到“革屯抗日军”的旗帜下,唱着“一万杆子一万军,革屯抗日逞英豪”的战歌,开赴了抗日前线。小股土匪依然在兴风作浪,加上民族矛盾个人恩怨,社会治安令人担忧。为了建立巩固的大后方,政府决定从“游干班”中抽出部分优秀学员,充实到那些矛盾最尖锐的边缘山区县去主持工作,整顿社会秩序。陆溥就任的绥源县地处川湘黔三省交界,当地山民不仅有苗族,还有侗族、瑶族、壮族、藏族、彝族等十几个民族,社会治安极为混乱。自从进入民国后,县长走马灯似的换个不停,最长的一位也只不过是当了一年半,就撂挑子不干,最短的,才六天,一个礼拜都没到,大部分时间处于无人管的真空状态。
陆溥到任的第一天,在县府呆过二十多年,迎送过三十几位县长的张秘书,几次提醒要他去拜访城里的“八爷”,陆溥故作不知。其实,关于这位“八爷”,他上任前就作了一番调查。他的真名叫薛辅周,是昌发洋行的老板,在族谱上排行第八,故称“八爷”。这“八爷”明里只是洋行里的老板,暗地里却是绥源县的太上皇,无论哪位县长上任,都要亲自到他门上拜把子,行三跪九叩之礼。否则,轻则政令不通,重则有性命之虞。万般无奈,只好自己卷起铺盖滚蛋。上任前在长沙,陆溥暗地里走访过几位前任,了解一些情况。“八爷”的家业不是很大,十几间铺面,家丁也不多,七八杆看家护院的枪,嫖赌鸦片一样不沾,好几任县长都想动他,可苦于找不到把柄。
果不出所料,第三天就出了几桩大事。先是县府后院库房着火,幸亏救得及时,没造成太大的损失。接着,街道东头的两家孩子打架引起争吵,本来是细伢子引头,细伢子煞尾,却偏偏掺糊着两帮地痞流氓,双方大打出手,引发了一场血案,最后又都抬着伤残人员,跑到县政府喊冤。陆溥好说歹说,刚把这些人打发走,街西一阵枪响,街坊邻居跑来报告说,土匪把同兴布庄的老板绑走了,撂下一句话:“拿三千大洋来赎,否则就撕票!”陆溥知道是“八爷”搞的鬼,目的是赶自己走。陆溥将计就计,说自己上任时走得急,有几件重要物什落在家里没拿,得回去一趟。县府里的同僚面面相觑,一个个都傻了眼,想不到这位踌躇满志的年轻县长这么容易被打垮,这可是史无前例呀!
陆溥前脚刚走,张秘书飞快地跑过去告诉“八爷”。
“八爷”微笑着点了点头,开始履行起自己的“职责”。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陆溥根本就没往家里走,而是来了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走出十几里地,确认没人跟踪,立即改变了装束,化装成收山货的生意人,折了回来,在县城找了个偏僻的旅店住下,开始“微服私访”。
说来也怪,陆溥这么一“走”,绥源倒安宁下来了,街道上人来人往,做生意的做生意,说笑的说笑。同兴布庄的老板从山上回来了,也不知交没交赎金。街道上的两股地痞流氓也握手言和,各自蜷缩在烟馆妓院醉生梦死。陆溥暗中问了好几个街坊,大家都说“八爷”是个大好人,那些县长一个个只顾自己,屁股没“坐滚板凳”,就开溜了……绥源要是没有“八爷”,不知乱成什么样子……
陆溥想“八爷”在县城经营了这么多年,早已根深叶茂,要把这大树拔出来,首先得把四周的土刨掉,挖个大坑,便把目标集中在山寨。不用说,这一招还真灵,一出城,就有人说真话。越往山里走,人们对这位盘踞在绥源几十年的“土皇帝”的怨言就越多。乃至走到“八爷”的老家凉山时,一个监守自盗横行乡里“讼棍”形象呼之欲出。
年轻时,“八爷”家只是一般中等农户。人聪明,鬼点子多,读了几年私塾的他,给人代笔捉刀,当起了“土讼棍”。几场官司下来,谙熟了其中的门门道道,知道怎么钻空子,没理找理,一时竟小有名气。一天从县衙门回来,接过案子主人的赏银,他突然产生了灵感,何不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设个圈套,打赢一场大官司,这样自己就可以一夜暴富,进城开几家店铺,人五人六地过日子。
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八爷”的第一刀却偏偏砍在自己的亲舅舅加岳父彭大人头上。曾经相当一段时间,中国人热衷于表兄妹联姻,说是亲上加亲,什么“姑娘带侄女”,“舅母带外甥女”,比比皆是。“八爷”的妻子就是自己舅舅彭大人的女儿。彭大人是家族中的长房长子,家里有只铁皮盒子,里面藏着全族人共有的一口鱼塘的地契。这口鱼塘很大,有几十亩宽,全族人几百亩水田都靠这鱼塘浇灌,可以说是这个家族的命根子。“八爷”借正月夫妻回娘家向彭大人拜年之机,悄悄把鱼塘的地契偷到了自己家,大张旗鼓地下塘捞鱼。彭家人予以阻止上,“八爷”煞有介事地拿出了地契。彭姓人把目光投向彭大人,彭大人傻了眼,当即跑回家,可什么地方都找遍了,怎么也找不着那铁盒子。于是,一张状纸告到了县衙,一场持续十几年的官司,就这样拉开了序幕。第一个回合,“八爷”“欲擒故纵”,故意输给彭家人。官府把鱼塘判还给彭家人,并责令买了“万子徒”去彭家湾场赔礼道歉。可接下来的第二场官司,“八爷”赢了个“满堂红”,不仅把大鱼塘要了回来,官府还把本属于彭家湾的十几亩好田也判给了“八爷”。
那年秋天,“八爷”细心谋划,花重金在外地请来了几十个帮工,夜里架了船,到河对岸彭家人的稻田里抢割熟透的稻谷。
出发前,“八爷”叮嘱大家:“各位注意,今晚的行动,一定要快,不能说话,不要惊动村子里的鸡狗……抢割稻子的时候,不要贪多,箩只能装半筐,路上河边船里不能落下一粒谷,带去的镰刀扮禾桶要全部运回,还要把脱粒后的稻草扎好,晒好……回来后,我好酒好菜款待大家,发给大家三倍工资!大家说行不行?”
帮工们默默地点了点头。
不一会,河里漂起了船只和扮禾桶。泅水过江后,“八爷”亲自带着几个年轻力壮的帮工到路口去监视彭家人。其余的人全部涌到“踩水”好的穂多粒满的大田里,弯下腰,沙沙地割着。接下来,扮禾的扮禾,出谷的出谷,捆扎稻草的把稻草捆扎好,整整齐齐一排一排地晒好在田里。这哪里像是在偷谷抢禾,分明是在自己的田里收割,甚至比大白天在自己田里收割还要从容。个把时辰后,田里稻子全部割光了,谷也全部扮完了,装进了箩筐,脱掉谷粒的稻草也全部捆扎好了,像一排出操的士兵排列得齐齐整整。
“八爷”跑了过来,见全部弄好了,学了两声猫头鹰叫,告诉在路边放哨的人,撤!
回来时,船上装满了谷子,大家一律扶着船只或扮禾桶,划水过江。到了这边后,把谷挑回家,再把船和扮禾桶在河里洗干净。进村时,猫不叫,狗不吠,神不知,鬼不觉……
第二天,彭家人发现田里的谷子被偷了,知道是“八爷”所为,又将他告上了法庭。
县衙厅堂上,审讯对质,“八爷”手捧茶壶,胸有成竹地说:“县长大人,彭家人说我八爷偷了他们的稻谷,可有证据?”
“快把你们的证据拿来!”县长说。
彭家人说:“还要什么证据,这个白眼狼上次偷了鱼塘契约,输了官司,记恨在心,想方设法报复。这一丘两亩多田的谷子,不是他们偷了,难道还有别人?”
“八爷”面带笑容,不愠不怒说:“嘿嘿,这就是你们彭家人的不是,俗话说:‘屎难吃,贼难赖!’‘捉奸捉双,抓贼抓赃!’你们没证据,凭什么赖我八爷?就因为我们见过官司,我们村昨夜还遭遇了强盗,抢走金银财宝,还打死了人,我们总不能就说是你们彭家人干的吧?”
“你……”彭家人急得眼红脖子粗,答不上话来。
县太爷见“八爷”有几分道理,一时也傻了眼,站在一旁的师爷出了个主意说:“这事是得讲证据,我们不妨先到现场去看看。两亩多田,不是一时半会能收割完的,总得弄出点动静,留下点蛛丝马迹……”
县太爷连忙说:“好!备轿,去现场!”
来到现场一看,一瞅见这一丘捆扎得好好晒得整整齐齐的稻草,县太爷不由得暗地里吃一惊,说:“天下哪有这样的贼,他要的是谷子,又不是稻草,干吗要在这上面费功夫?”
正在这时,几个负责勘察侦探的衙役纷纷回来报告。
“从稻田到河边没发现一粒稻谷,倒是通往彭家湾的田埂上和屋前的草坪里,发现了一些掉下来的谷粒。”
“据我们在对面河的村子里了解,昨天晚上猫不叫,狗不吠,河那边风平浪静,大家都在安安静静地睡觉,根本没有过河偷割稻谷这件事。”
县太爷顿时大怒,说:“好个彭家人,你们竟然‘监守自盗’,蒙骗到本老爷头上来了!”
“八爷”连忙接过话茬说:“县长大人明鉴,上次彭家人玩的也是这套把戏!那口鱼塘确实是我八爷的,还望大人给草民做主。”
“嗯,从现在起,这口鱼塘就是你八爷的……”县太爷点了点头。
“县长大人,你真是包龙图再世呀!”“八爷”连忙磕头谢恩。
那鱼塘是彭家人的命根子,没有它,几百亩水田就会失去了灌溉的水源,颗粒无收。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花重金从“八爷”手里赎了回来。“八爷”用这笔银子在城里开了家布庄,人模狗样地过起了城里人的生活。彭家人吃了哑巴亏,心里窝着火,一直在寻找机会,希望把输了的官司扳回来。几年后,换了位新县长,便重新递状纸,而且找到了两个当年夜晚过河偷谷的帮工作证,“八爷”栽了个大的跟头,被送往省城监狱坐牢。在监狱里,“八爷”苦思冥想,破釜沉舟,玩一招更阴的,将彭家人连同县长一齐告倒。他买通监狱长,来个偷梁换柱,从大街上抓了个要饭的乞丐,收在监狱里顶替,自己跑了回来,在家里大摆宴席,说自己花了二百两银子,提前给放了出来。彭家人知道后,赶紧报告给县长。县长与省城里的监狱长有仇,一面写了状纸,赶往省城想告倒监狱长;一面让警察跟随彭家人回山寨将“八爷”再次捉拿归案。可当他们赶到“八爷”家时,连根人毛都没见着。“八爷”的家人拿出早已写好的状纸,立即赶到省城反告彭家人和县长大人,行贿受贿,串通一气,诬陷忠良。省法院接到举报,立即跑到监狱里调查,监狱里高墙林立,戒备森严,别说一个大活人,就是一只老鼠也休想从这里逃出。调查组的人,要监狱长打开关押“八爷”的那间牢房,里面关押的包括“八爷”在内的七位囚犯,一个也不少。彭家人一看,暗暗叫苦,又中了这家伙的圈套。彭家人彻底败诉,除了大鱼塘和那几百亩水田输掉外,还赔了两千两银子。县长大人也落了个收受贿赂贪赃枉法的罪名,丢了乌纱帽。
扳倒县长后,“八爷”名声大振。在绥源,他实际上成了左右这个山里小县的“土皇帝”。他虽然没有做官,但县府里每届官员都有他的亲信,所有大事都会按他的意旨办。在城里,他的店铺不是很多,生意也平平,但各行各业都得看他的眼色,如果有谁逆了他“八爷”的意,不是丢了这样就是少了那样,弄不好店面被砸生意做不成,更甚者会莫名其妙地被土匪绑了票。通过一番周密的调查,陆溥不仅掌握了“八爷”勾结土匪称霸一方的铁证,还挖出了这家伙年轻时在妓院争风吃醋,打死梁公子的证据材料。陆溥带着这些材料,又跑到沅陵行署找到他的顶头上司陈渠珍。
陈渠珍说:“行署早就知道绥源有这么一个横行乡里的土霸王,但一直没有找到证据。现在有了,搬掉他就是了……不过,现在处在非常时期,行署抽不出一兵一卒,一切全靠你自己。”
陆溥说:“有没兵,没关系,但陈主任得给我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陈渠珍问。
陆溥从怀里掏出一张处决犯人的告示,递给陈渠珍:“请主任在这张布告上盖个大印,另外借你的手枪一用。”
陈渠珍说:“你想快刀斩乱麻,杀了‘八爷’?”
陆溥说:“不杀他,我就得走!”
“好!这个印,我盖!”陈渠珍当即掏出手枪放在桌上,然后又把秘书长叫来在那张布告上盖上了行署的大印。
再次回到绥源,陆溥的底气就足了,怀里揣了“尚方宝剑”。
张秘书见到陆溥又回来了,大吃了一惊。他以为这个年轻人早就滚蛋了,就要“八爷”放心地做他的“土皇帝”,想不到这小子居然又回来了,一时间没了主张,想抽出身子禀报“八爷”,又一直没机会。
陆溥知道张秘书是“八爷”的人,有意问他:“我不在的这段日子,城里治安怎么样?”
张秘书说:“报告县长大人,你不在的日子,秩序稳定,百姓们平平安安,没出一点事故……”
“哈哈哈——”陆溥大声地笑了起来,“这就奇了怪,绥源怎么会这样,县长回来了,就乱;没有县长反倒平安无事!”
张秘书说:“县长大人,你有所不知。你在,‘八爷’不好插手,你不在,‘八爷’才好管事……”
“你的意思是说,我不该回来?”陆溥厉颜正色地说。
“卑职不敢。”张秘书说。
“那你什么意思?”陆溥问。
张秘书说:“卑职的意思是大人你,还是抽点空去拜访一下‘八爷’……”
陆溥想了一下,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是该会会这位‘八爷’。不过,这几天我太忙,麻烦你去跑一趟,把‘八爷’请到我办公室来。”
“这……”张秘书支支吾吾地犹豫着,不肯走。
“怎么啦!是我的话没说清楚?”陆溥紧紧地盯着张秘书。
“我这就去。”张秘书夹起尾巴,像一条被人打了的狗,溜出了办公室。
张秘书一走,陆溥就掏出那只从陈渠珍那里要来的手枪,压了满满一梭子弹,放在半拉开可以放进手的抽屉里,装作翻找文件的样子,等待“八爷”的到来。
再说这“八爷”自从陆溥走后,就以为他和那些前任一样,不再来了,天天闭目养神做他的春秋大梦。猛然间听人说这小子又回到了县政府,正犯嘀咕,没想到张秘书来了。
张秘书一路犯难,他在陆溥那里受了训。心想:这个人既然敢回来,一定不是个善茬,如果“八爷”,请不来,自己就有点不好交差。而“八爷”呢,这十几年,他主动拜访过哪位县长,哪回不是上任的县长亲自去他门上拜望,就这样,他还明里暗里弄事。最终,把人家轰赶。这会,要他去主动去见那个年轻人,他会去吗?肯定不能!于是,耍了个小聪明,来个激将法,把陆溥刚才的话,添油加醋地在“八爷”面前说了一遍。
“他真的这么说?”“八爷”翻起眼白,狠狠地瞪了张秘书一眼。
“对!他还说,‘八爷’是几品几级,哪里有堂堂县长拜望山野村夫的道理?前任怕他,我可不怕!让我查出他那些烂事,我决不轻饶!”张秘书火上浇油。
“八爷”恨得牙根痒痒,揣了手枪,拎了文明棍,直往县政府闯。
陆溥见“八爷”上套了,慢慢在抽屉里摆弄文件,不露一点声色。
张秘书往前走了一步说:“县长大人,‘八爷’,我给你请来了。”
“好,你下去吧。”陆溥挥了挥手,张秘书退了出去。
“八爷”瞟了陆溥一眼,一脸的傲气,双手交叉着放在腋窝。
陆溥漫不经心地看了“八爷”一眼,说:“你就是‘八爷’?”
“鄙人正是薛辅周,排行第八,至于说‘八爷’嘛,那是兄弟们胡乱叫的……”“八爷”松开右手,伸出拇指,趾高气扬地摆了摆。
“好,没错!是你就好……”说时迟,那时快,陆溥拿起手枪,朝“八爷”连开了三枪。
“八爷”摇晃了一下,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就倒在地上,死了。
张秘书和其他工作人员,听见枪声,赶紧跑了过来,见倒在血泊中的“八爷”,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陆溥扔出一叠布告,对大家说:“‘八爷’勾结土匪,称霸绥源,罪恶累累,恶贯满盈,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我代表行署陈渠珍主任,已将其就地正法!这是盖有行署大印的布告,大家分头去张贴吧。”
大伙领了布告,刚要转身。
陆溥猛然地喝了一声:“张秘书,你留一步。”
张秘书战战兢兢地退了回来,不知县长如何处之自己。
“你把尸首搬走,把这乌龟王八蛋的头砍下来,挂在城门口,示众三天!”陆溥说。
“哎……”张秘书应声而下。
绥源沸腾了,城里乡下,男女老少,欢欣鼓舞。大家争先恐后跑到城墙边,去看悬挂在那里的“八爷”首级。那些平日里跟着他,为虎作伥的帮凶都作鸟兽散,就连那些经常祸害乡里的土匪,也收敛了许多。陆溥借这股东风,成立了县抗日自卫团,剿抚结合,先后招安了十几股散匪。一年下来,绥源竟成了整个湘西的模范治安县,受到了国防部的表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