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三年躲日本”,是茶陵人心中永远抹不掉的痛。日军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宣布投降,却在先年的七月十七日,攻陷了一直处于后方的茶陵城,这一直令后人费解。其时,世界反法西斯战场已露曙光,盟军在诺曼底登陆,横扫整个欧洲。日本海军在珊瑚岛海战中遭到英美海军的歼灭性打击,空军亦损失惨重,已失去了制海权,另外在印度支那与缅甸的战场也出现了颓势。为支援太平洋战场,日军发动了豫湘桂战役,想打通中国大陆的铁路线。日军这是最后的疯狂,垂死病人的回光返照。而湖南战局之所以迅速逆转,其主要原因是开辟了印缅战场,大量精锐部队被抽调远征军。当时日军统帅部发动这场战役,也有所担心,万一重庆政府从印缅战场抽调重兵,他们就有被包围吃掉的危险,但中国人民宁愿自己承受磨难,顾全大局硬是没从印缅战场抽调一兵一卒,以至偌大的长沙就第四军孤军守城。
茶陵有史以来,经过的战乱也不少,却从来没有现在这样惊慌失措。公路上的汽车日夜呜呜地跑着个不停,码头上到处是逃难的人群,加之每天上午从福建方向飞来,一群群蜻蜓似的日军飞机,从古城上空掠过,飞到衡阳那边丢了炸弹,又蜻蜓般地飞了过来,更加增加了恐怖气氛。政府军来了,中央军、川军,数不清的部队番号,一下子把古城的每个角落都填满了。一排车队开进了文庙,不一会挂起了“国民革命军第九战区司令部”的牌子。可这牌子只挂了一天,第二天就撤了,迁到了酃县,第三天再迁,迁到了桂东。部队也一窝蜂走了,说是到醴陵衡山拦截日军。就在这时候,蓝天宇来到茶陵以集团军司令的身份,统一指挥茶陵的国军作战。他将司令部设在省里二中,立即召开部队、专署和县政府联席会议,安排政府机关撤退搬迁,讨论各部队的布防等事宜。
省立二中会议室,通知来开会的人均已到齐,大家屏声息气,空气显得异常紧张。
开会了,蓝天宇说:“我有十多年没回茶陵,想不到能在这时候回来,和大家一起抗日。现在的时局很危急……长沙失陷后,日军赶鸭子似把我们赶得满天飞,一时间,战区司令部联系不到集团军,军长、师长们找不到自己的司令部……日军下一个攻击的目标是衡阳,他们来势汹汹,势在必得。统帅部的决策是利用衡阳作诱饵,把日军吸引过来,聚而歼之。我们茶陵处在楚头吴尾的战略位置,是衡阳城东边的重要门户,马上就要成为两军鏖战的主战场了。所以,我们肩上的担子都很重。下面我宣布,凡是从省里搬迁过来的报社、医院、机关、学校,以及衡阳行署和茶陵县政府,都得赶紧搬迁。”
一石激起千层浪,蓝天宇的话音刚落,会场上就炸开了锅,大家轰的一声议论开了。
蓝天宇站起来,大声喊道:“大家静一静,现在时间紧迫,日军打到醴陵了,中间就隔一个攸县,哪天说到就到……大家先说说各自的搬迁计划,搬哪里,怎么搬,如果行就通过,不行,咱们再一起想办法。”
“嗯。”大家纷纷点头。
谭仲云说:“还是我先说吧!行署准备随战区司令部一起撤到桂东,留下一个办事处,也就是我和另外两名文书,随同茶陵县政府一起撤到城南的湖口,以后就和县政府一起办公。”
“好!谭专员能留下和我们茶陵人在一起,我们就有主心骨了!”马明谦大声叫好,带头鼓起掌来。
“好!”会场上的人喊了一声。
接下来,省里来的机关、学校都提出了自己的搬迁计划。
《开明日报》总编辑黎明澍说:“大家不要气馁,更不要灰心丧气,这是黎明前的黑暗。过了这一阵,曙光就在前头。我们报社的全体同仁,坚决不离开家乡湖南,不离开抗日前线,要搬就搬到湘西去。”
黄树信说:“省立二中,人员多,摊子大,高三的提前毕业,试验仪器和图书随政府搬到湖口,剩下的师生,打算迁往常宁原来的校址。”
省保育院院长蓝天月说:“保育院的学生大部分是烈士和正在前线奋战的将士们的孩子,怎么也不能让他们落到日军手里。为了保险起见,我们还是跟着第九战区司令部走,司令部撤到哪,我们跟到哪!”
“好,就这么安排,大家分头准备吧。”蓝天宇挥了下手,大家站了起来,走出会场。
谭仲云把独臂神叫到身边说:“你让县自卫队好好维护一下秩序,一定要保证这些单位,安全撤离!”
“这个……”独臂神面有难色,“谭专员,我有句话想问你……”
“什么话?你说!”谭仲云说。
“那些乱窜乱抢的兵痞,我们究竟管还是不管!”独臂神说。
“唉……”谭仲云摇了摇头,“这也是我一直头痛的事……说真的这些杂牌军也真的不容易,政府不给晌,难免不扰民……不过,他们在战场上杀敌也是拚了命的,如果不是闹大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是!专员……”独臂神嘴上应着,心里却盘算开了自己的小九九。
散会后,独臂神快马加鞭回到营房,让罗森带了十几个弟兄,去云阳山那些废弃的兵营,打理打理。自己亲自带队对城内的暗道进行加固,又在城墙的恢公楼和文庙的附近,增加了两个进出的暗道口。他知道军队肯定靠不住,要不日军也不会打到茶陵。城里的暗道和云阳山的兵营,是当年自己为了防止官府对自己突然下手暗中修筑的,一直没用,现在看来该派上用场了。他让弟兄们在城外淀湖的桥头修了座洋灰浇筑的碉堡,往云阳山的兵营运了大量的食盐和粮食。城肯定是守不住,他只是不甘心这么轻易地让给小日本。他一定要拚一拚,搏一搏,实在不行,就从暗道里撤出来,待在云阳山,隔三岔五地溜进城,摸他一家伙,搞得鬼子吃不下饭,也睡不了觉。
时间一天天地无声滑过,空气像填满了炸药,只要有丁点火星就会轰然爆炸。
这天上午,城里突然响起了枪炮声,市民们慌作一团,连忙往渡口跑,跑到大街上才知道是虚惊一场。原来是沁春园酒店开业,刚才炸响的是鞭炮和烟花。
沁园春酒店换了个老板,新来的老板不是别人,正是蓝豹岭原来的族长蓝孝德。蓝孝德还没有死,他居然还活着。十二年前的那个晚上,独臂神把他扔在牧放洲的土壤坑里,大家都以为他被狼吃掉了。没想到被一位叫小野的日本商人救了,为了活命,他跟着小野跑到了东北,在小野的帮助下,东山再起,成了当地有名的皮货商。可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小野原本是日军梅机关的大特务,当时他在茶陵搜集战略情报路过牧放洲,几条狼正在撕咬蓝孝德。他策马过去,狼吓得四处逃散。小野救了蓝孝德,把他带到东北,先是安排他在株式会社做事,后来又资助他办货栈。他想利用蓝孝德感恩和复仇的双重心理,控制他。就这样蓝孝德一步一步不自觉地没入了小野设的陷阱,等他真正了解到小野的真正身份时,他的货栈早已成了日军收集情报的联络点,为鬼子提供过不少有用的军事情报。蓝孝德很后悔,不过他很快就释然了,自己只是为了活命和感恩,才让鬼子钻了空子,自己从没主动向鬼子提供过什么情报。他像一只鸵鸟,把头埋在滚烫的沙子里,不敢面对现实。中日战争爆发后,不时有消息传来,说日军又占领了什么地方,屠杀了多少中国人……蓝孝德起初也气愤,对自己助纣为虐也很悔改,渐渐地变得麻木,什么事都不过问,一心只做自己的生意。小野调到了日军的野战部队,每打一仗,官升一级,不久晋升了联队长。一天,他突然找到蓝孝德问他想不想回茶陵去报仇。蓝孝德这只冬眠十几年的熊当即就醒了,热血沸腾。就这样他作为日军梅机关的特务派回了茶陵。蓝孝德回到茶陵,找到城里最大的酒店沁园春的老板,花重金买下了这个酒店,当别的商家和富户纷纷逃离这座县城时,他这里去放起了鞭炮开张营业。
不知不觉到了农历五月初四,第二天就是传统的端午节。要是以往,这一天街上热闹得不得了,砍肉买菜的,叫喊着卖包子、粽子。豆子的,卖苍蒲艾叶的,卖雄黄酒的,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可眼下街面上冷冷清清,连个鬼影子都没有,那些早几年迁来的外来人都走光了,政府也搬了,就连那些有钱有势的本地人也大部分走光了,剩下那些无依无靠的穷人,只能紧闭了家门,茫然四顾,不知如何是好……
“日本鬼子来了!”突然一声喊叫,从城西方向传来。刚才还一片死寂的小城,活过来了,立即陷入混乱之中。
人们四处狂奔乱跑,相互传递着消息。
“日本鬼子到了攸县,见人就杀!快跑吧!”这个说。
“日本鬼子到了黄沙铺,瞅见女人就糟蹋!快跑吧!”那个说。
“日本鬼子到了洪山庙,见男人就杀,见女人就糟蹋……”
一时间,整个犀城都传遍了,那些原来不打算走的,也纷纷锁了家门,往城外逃;那些早就想走,因这原因那原因耽搁在城里的,就连门也不锁,拚了命地往外窜,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刚刚开门营业的少数几家店铺,也噼里啪啦关了店门。喊声,叫声,跑来跑去的脚步声,响成了一片……
犀城三面环水,只有西北方向背靠云阳山,有一条从攸县沿把集关洪山庙隘口过来的公路。凶讯正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大家都不敢往那个公路上去,全部拥挤到洣江河渡口。县城外围沿河地段虽然有六个渡口,但难民太多,加之一些还没来得及转移的机关和部队占用很大一部分船只,能够载运难民的船就更少了。难民们东奔西突,从东门跑到南门,又从南门跑到北门,大家只有一个愿望跑出这座城,至于到哪里去,今后的日子如何安排,谁也不曾想过……只有逃出去,才有生的希望,而留下来就意味着杀戮和死亡……
正在这时,一骑快马跑进城里,马背上的人边跑边喊:“大家不要跑,蓝司令带领二十军,和我们一起保卫茶陵城!”
大家定睛一看,这不是黄牯吗?湘赣边界的风云人物,湘东独立师的师长,因受奸臣所害,让他的儿子在刑场上抢了回来,从此便在茶陵的地界上消失了,这会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茶陵人对黄牯非常敬仰,大家一直为他遭遇鸣不平,这会见他进城了,连忙围上去,七嘴八舌地问开了。
“蓝司令还没走?”
“没,他和我们一起守城。”
“他一个光杆司令,拿什么守城?”
“他手头有两个军,二十军,四十四军,好几万人。”
“这是真的?”
“真的!二十军正从莲花那边赶来,已经到了高陇!蓝司令,要我告诉大家,不要慌乱。咱们多准备些渡船,把部队接过来!”
“嗬——二十军来守城罗!茶陵有救罗!”人们奔跑着,呼喊着,心底悬着的石头终于有了着落。
提着箱子正准备上车的马明谦,走了过来打量了黄牯一眼,说:“黄班主,还真的是你!”
黄牯笑着点了点头:“是我,舞狮班的黄牯!”
马明谦说:“这些年,你到哪里去了?”
黄牯说:“也没到哪里……就在湖南湖北江西的边边上,舞狮子……”
“这次是路过呢?还是……”马明谦望黄牯。
“日本鬼子打到家门口了,我还能往哪里走!”黄牯咬着嘴唇说。
“好!什么蓝司令,红司令,我们就信你,黄班主!”马明谦喊了起来,“乡亲们,咱们不走了,跟着黄班主抗日打鬼子!”
“打鬼子!打鬼子!打鬼子!”市民大声地呐喊着。
黄牯跳到旁边源丰丝绸布庄的石磴上说:“谢谢茶陵的父老乡亲们这么看重我!这个梁我黄牯挑了,现在大家听我统一号令。男人们跟我去找船只,卸门板,到河面上去搭浮桥。女人回家做饭,把家里的米菜全部拿出来……做好了饭菜,全部挑到公路上去,沿洪山庙至把集关一路摆过去,二十军要在黄沙铺扎营与日军厮杀!”
“好哩!”大家纷纷领命而去。
二十军隶属川军杨森集团,这是一支英雄的部队。七年前,一万八千多名壮士徒步出川,奔赴上海,淞沪血战中守了五昼夜,打出了国人的气节。这些年,这支部队一直在湘北的新墙河与日军对峙,是第九战区战斗力最强的一支部队。然而,几战下来,元气大伤,赶到茶陵时总兵力还不到七千人,不如当年出征时的一个师。
二十军赶到茶陵后,水都没喝一口,立即穿过县城,跑步来到洪山庙隘口。茶陵城的老百姓在黄牯的带领下,挑着做好的饭菜、老冬酒,摆在公路两边,给战士们吃。饭后,部队沿把集关至黄沙铺一线摆开,挖战壕,修工事。
第二天,正是端午节,蓝天宇接到战区司令部的命令,说衡阳第十军已与日军交战,令二十军向草市搜索前进去增援第十军。可部队刚一出发,茶陵就告急。
日军兵分两路向茶陵进发。一路从攸县出发,闯入虎踞合湖,沿公路向茶陵县城进发。一路从江西边镇上粟市地区,翻越了萍乡、攸县、茶陵交界的武功山,突然出现在县城的洣水河以北。蓝天宇命令二十军后卫变前锋,在黄石铺到洪山庙一线布防,截住日军。日军反复冲杀,尸体像堆谷堆似的,田野,路旁,到处都是,可怎么也无法打通这条山水相夹的通道。从江西来的日军,来势凶猛,一下子就冲到了茶陵城北的洣水河边。担任后卫的新二十师进城时,未能及时炸掉浮桥,致使日军在强烈的炮火掩护下,跟着涌进城来。蓝天宇严令各部死守茶陵城,新二十师与日军展开激烈巷战,一间房子一间店铺地争夺,昼夜枪炮声、手榴弹爆炸声不绝于耳。
日军在城内屡遭失败,派出二千多兵力,翻越潞水与平水交界的将军山,奇袭黄沙铺,妄图从西北包围二十军的后方。守卫在黄沙铺的三九九团,乘敌立足未稳,居高临下,集中全团迫击炮,摧毁敌炮兵阵地。激战两日,将日军逼到洣水河边,乘敌渡河之际,集中火力一阵猛打,这才把日军打退。
这年的盛夏,沉寂了八年的湘赣边界再次燃起了战火,而且比任何一次更惨烈悲壮。以往打的是内战,中国人打中国人,这次不同,关系到民族的存亡。过湖南就是四川,再也没有退路。中日双方都在这一带集结了重兵,日军有第3、第27、第34等几个师团,第九战区则集结了第27、第30两集团军15个师的兵力。双方在醴陵、攸县、茶陵整个湘东全面摆弄了战场,茶陵这个不到十平方公里的弹丸小城,失了又夺,占了又丢,双方在此打二十多天的拉锯战。
早在进攻长沙之前,担任湖南战区总指挥的日军大将火田俊六就向各师团长指出,进攻衡阳最为担忧的是中国远征军回援。日军在攻取长沙的同时,迅速将炮兵、坦克、铁道部队快速向南推进,迅猛插入衡阳地区,乘中国军队还没集结部署好之前快速拿下衡阳。日军第68、第116师团,在围攻长沙城时,沿长沙东侧南下,伪装阻击从衡阳北上增援长沙的态势,在那休整,接受补充。等到攻下长沙后,立即从株洲沿湘江两岸向衡阳推进。当日军在衡阳城下打响第一枪时,第27、第30两集团军的15个师才在渌水以北集结,还没展开,就遭到日军第3、第27、第34几个师团的先行攻击,“拳头”尚未举起,就被冲散。战场打成了胶着状态,日军势在必得,政府军寸土必争,“一寸河山一寸血”,双方反反复复地在湘东南的醴陵、茶陵、耒阳和江西的萍乡、莲花绞杀。一会你围了我,一会我围了你。包围!反包围!八面埋伏!中心开花!打仗拚的是勇气和毅力,胜负往往取决于最后一下的坚持,尤如下棋,一枚小小的棋子有时可以决定全盘的输赢……
一天傍晚,沁园春酒店来了一位陌生的客人,指名要叫蓝老板。
蓝孝德走了出来问:“先生,请问你是住店,还是喝酒?”
客人说:“我既不住店,也不喝酒。我是来收皮货的。”
蓝孝德说:“成年的旧皮货要不?”
客人说:“几年的?”
蓝孝德说:“八年的。”
客人说:“让我看看。”
蓝孝德说:“请跟我来。”
两人来到密室,客人说:“小野联队长带领的部队,已经过了黄河,半个月后就要到茶陵了,可茶陵城还在中国军队手里。现在城北的皇军打得很苦,攸县的皇军被阻在黄沙埔和洪山庙,没法进来。你的任务是帮皇军找出一条绕过洪山庙的道路,让皇军西北两边夹击,拿下茶陵城。”
“这……”蓝孝德犹豫了一下。
“怎么啦,不愿意?难道你忘了,你的命是谁给的……”客人脸部露出了狰狞。
“蓝某怎敢忘记?”
“难道你不想报仇?”
“做梦都想……”
“那你还犹豫什么,赶快把绕过洪山庙,直达县城的图画出来。”
蓝孝德摊开纸,研了墨,画了一张草图交给那位不速之客。
三天后,鬼子兵从攸县春塘进犯虎踞乔下,经三达、三星至高水,再兵分两路。一路沿洣水河上行经低车进入平水。一路经高迎,绕道茶干十里冲,转到辉山左垅,直扑县城。人们怎么也料想不到,平日里连鸟都很少飞过的高山峻岭荒蛮之地,竟然成了日军过境的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