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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平2023-06-28 09:308,899

  

  云阳镇,从监狱里逃出来的蓝孝德带着一帮国民党兵窜了回来,大开杀戒。临江书院的古樟下,搭起了一个土台子,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被赶到台子边。蓝孝德威风凛凛地在台上走来走去,他的身边是身着戎装的国军连长。在山民和土台之间是一排荷枪持弹的士兵。

  几个团丁把苦崽和那位斗争过蓝孝德的老人押了上来。

  蓝孝德走到老人跟前,揪住老人的衣领,说:“老家伙,你看看我是谁?”

  “哼!”老人不屑地把头转向一边。

  蓝孝德把老人的头拧了过来,说:“看清楚!我是蓝孝德!我又回来了,看清楚了吗?看清楚了,就和大伙说说我蓝孝德是怎么霸占了你儿媳妇的,说说我蓝孝德是怎么害得你家破人亡的?”

  老人咬破了自己的舌头,将满嘴的红白污秽狠狠地吐在蓝孝德的脸上:“蓝孝德——你会遭报应的!你不得好死!”

  蓝孝德抹了抹脸的血污,气急败坏地说:“把他吊起来,给我烧死!”

  团丁们冲了上去,七手八脚地把老人吊了起来。

  “蓝孝德……你会遭报应的……”老人悬在高大的树枝上,像秋千一样荡来荡去,嘴里不住地骂着。

  树下很快架起了小山似的柴垛,熊熊的大火燃了起来。火苗炙烤着老人,一下一下地舔着老人的身子。

  老人还在骂……突然,绳子断了,老人重重地摔了下来,“轰”的一声,火星四射,那熊熊的火苗被猛地一压,小了一会,须臾,又蹿了起来。老人最后骂了几句,哑了……空气中弥漫着一阵烤肉的焦煳味……

  乡亲们一个个掩面而泣。

  蓝孝德又走到苦崽的身边。苦崽早已吓成一摊泥,瘫在台上。蓝孝德揪住苦崽说:“看见了吗?这就是和我蓝孝德作对的下场!你是个什么东西?你是条吃不亲的狗!我待你这么好,帮你和王妈圆房,为你家祖宗延续香火,送你儿子进书院读书……我蓝孝德哪点对不住你?你要反过来咬我,你是人不是人……怎么样,快和乡亲们说说,我蓝孝德是怎样搞假农会,逃避清算的?”

  “小人不敢……”苦崽战战兢兢地说。

  “不敢?不敢,那天不是说得好好的吗?”

  “那是黄牯他们……”

  “黄牯,那帮客家佬!哼!”蓝孝德咬了咬牙齿,恶狠狠地说,“你以为他们能成气候?告诉你,我们明天就杀过河去,黄龙坳的客家佬,我一个也不放过……”

  苦崽跪在地上不住地叩头:“小的以后再也不敢,恕小的一时糊涂……族长你大人不记小人过,饶小人一条狗命……”

  “饶你不死,可以呀……俗话说‘说出的话,泼出的水’。”蓝孝德阴险地笑了笑,从旁边的团丁手里接过瓢,将一瓢尿泼在地上,“看见了吗?只要你将这瓢尿舔干净,我就饶了你!”

  “这……”苦崽哆哆嗦嗦,脸色惨白如纸。

  蓝孝德大声地喊了一句:“舔呀——”

  苦崽愣了一下,不知哪来的勇气,猛地站了起来说:“蓝孝德,我和你拚了!”一头朝蓝孝德撞去。

  “砰砰砰……”连长掏出枪,连开了几枪。

  苦崽摇晃了几下,倒在血泊之中。

  台下人群中蓝耀文几次想冲上来,被王妈紧紧地拽住了。

  蓝孝德登上土台给乡亲们训话:“乡亲们,我蓝孝德又回来了,我还是你们的族长……蓝豹岭是不会垮的,前一阵子刮了阵阴风,闹了一场赤祸。大家也跟着起哄,瞎折腾,我不责怪大家,法不责众嘛……有人说,下面的各位有的人分了我家的粮,有的人分了我家的财物或钱,说我蓝某要收回,这纯属是谣言,没有的事。我蓝孝德在乎这点钱财吗?我蓝孝德一贯乐行善施,这点东西就算我蓝某送给大家吧。至于,有人往我头上拉屎撒尿是决不允许的!大家都看到了吧?这两个人的下场,怎么样?不过,大家也不要害怕,你们当中一些人受了赤匪的蒙骗,替他们作过一点小事的,只要你们今后不再和他们联系,我蓝某既往不咎。如果有谁还偷偷摸摸与赤匪搞在一起,我杀他全家……”

  黄龙坳,黄牯刚带领几个农会骨干逃回来,蓝孝德就追到了云阳镇。他连忙派匡一明去打探消息。傍晚,匡一明回来报告说:“蓝孝德带回了一连兵,说明天就要过河,找我们黄龙坳报仇。这家伙今天在蓝豹岭报复,那些在斗争会上揭发过他的大部分被杀害了。蓝豹岭现在是人心惶惶,鸡犬不宁。许多人将过去分得的财产又送了回去……”

  黄牯捏紧拳头,狠狠地砸在桌子上,说:“这条疯狗!我们出城时,怎么就没一刀把他给劈了!”

  黄树义咬了咬牙,说:“让他来吧,我们黄龙坳已不是当年建众家祠的时候,任他们骑在头上拉屎!我们这十几条枪也不是吃素的。”

  黄牯说:“打是一定要打的,不过,我们不能硬拚……眼下,我们就剩这么点本钱,再也不能轻易输掉……我们要把它攒起来,等待将来赚大钱。”

  黄树义摇了摇头,沉默了一会说:“好,我们听你的……”

  黄牯说:“明天,他们要来的话,这一仗还是要打的。不过,大家千万不要恋战,只能依靠有利的地形,能杀几个就算几个,然后撤到山里去……那些农会骨干和家属,今夜就转移,以免遭受不测。”

  大家一致赞成黄牯的话,连夜去分头准备。

  第二天,蓝孝德带着那一连国民党兵果然气势汹汹地杀过江来。

  黄牯指挥黄龙坳的农军且战且走,渡河的时候杀了十多个国民党兵和三四个团丁,飞快地撤进了茫茫大森林。

  蓝孝德占了黄龙坳,把乡亲们全部赶到磨盘山。他命令两个团丁把黄石匠从人群中拉了出来,满脸笑容地凑上前去,说:“石匠,你的手指头还痛吗?农会那帮泥腿子,真是灭绝人性,动不动就剁手指头……快告诉我蓝某,是那个畜生干的,我蓝某给你做主,今天当着众乡亲的面砍了他的胳膊给你出气。”

  黄石匠啐了蓝孝德一口,说:“呸!农会帮我戒赌,是教我怎样做一个坦坦荡荡光明磊落的人。不像你们这些财主,满嘴的仁义道德,实际上一肚子坏水,好话说尽,坏事做绝……”

  蓝孝德倒退了几步,一脸的恼怒说:“你……你……真是冥顽不化的客家猪,怎么好心当作了驴肝肺!快给我绑起来!”

  一群帮凶立即冲过去,将黄石匠五花大绑,捆了个严严实实。

  蓝孝德声色俱厉地说:“快给我把农会的人一一说出来,否则我就杀了你!”

  黄石匠轻蔑地看了蓝孝德一眼,说:“杀人不过头点地,要我出卖黄龙坳的兄弟,你做梦去吧!”

  蓝孝德说:“既然你这么想死,我蓝某就成全你。来人,拖出去,崩了!”

  两个团丁立即冲过去,架住黄石匠往前走。

  黄石匠大声地叫喊着:“蓝孝德——你等着吧,我在阴间变成厉鬼,也不会饶过你的……”“啪——”枪响了,这位钢铁般的汉子,打了个趔趄,摇晃了几下,山一般的倒在地上。

  蓝孝德杀了黄石匠,也没捞着什么大油水,见天色已晚,怕夜里遭到黄牯的农军袭击,连忙撤过河去……

  正当“罗屠夫”在茶陵大肆杀戮之时,蓝天宇的妻子李竹梅正在产前的阵痛中煎熬。这位出生在南方大都市的娇小姐,以前蚂蚁叮一下都要大声叫妈,猛然间出了这么多血,吓得眼一闭晕了过去。

  林水丰慌了,又是掐人中,又是捏后跟筋,好不容易才把人弄活过来。

  李竹梅看了一眼林水丰,“哇”的一声哭开了,双手抱在胸前,浑身不住地瑟瑟发抖。

  林水丰什么话都说尽了,没用,只好俯下身子将脸贴在产妇的脸上,半搂半抱着她,用自己的双手紧紧地攥住她的手。

  李竹梅闭着眼睛安安静静地睡了一会,也就只一会,一阵更加剧烈的疼痛猛烈袭来,迫使她腾空而起,将林水丰推倒在地上。她开始在床上翻滚,坐也不是,躺也不是,双手搂着圆鼓鼓的肚子跪在那里,直挺挺地倒了下来。她觉得自己在一点点消失,最后只剩下腹部的一小块——那里有一个小毛猴正用锋利的爪子,一把一把地扯着她的肝,扯着她的肺,一点一点地撕碎着她血淋淋的心……

  “哎哟——我的妈呀——”她拚命地叫喊着,可那叫喊声很快被那隆隆的枪炮声和七零八落的脚步声吞噬了。

  林水丰心急如焚,外面的枪声炒豆子似的爆了起来,间或响起一阵猛烈的爆炸声。她闭着双眼,摇了摇头。她知道,此刻,她的丈夫正在城里带领着农军进行着一场殊死的搏斗。这是一场没有胜算,注定要失败的战争。对方的势力过于强大,而丈夫他们呢,又实在是太弱小啦,就像一个刚刚咿呀学步的小男孩,面对一个牛高马大蛮横无理哥哥的暴力攻击,根本没有还手的机会。她本来想劝劝他,不要做这些无谓的牺牲,可是她没有说。丈夫是一个有血性的男人,对方还没出手,自己就趴下了,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回想这些年的一桩桩变故,一件件往事,仿佛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无论是时局变化,还是个人命运,都是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几个月前,她还在女子学校里,教那些大姑娘小媳妇识字唱歌,鼓励她们为了争取幸福勇敢地和丈夫公婆进行毫不留情的斗争。那时节,天是蓝的,水是绿的,太阳是可以搂在怀里凭你亲吻凭你抚摸的。短短几个月,时局竟变成这样……她慢慢地睁开眼睛,默默地看着在痛苦中挣扎的产妇,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女子太嫩了,根本就还是个孩子,怎么承受得了生命的如此之重?”她可怜她,甚至有点觉得对不起她。她想,“本来躺在这张床上生儿育女的就应该是我林水丰,而不是这位城市来的娇娇女……”命运又偏偏阴差阳错,让自己嫁了黄牯,而自己做梦都想嫁的男人却娶了这个女人。“天哪,我这是怎么啦?我怎么还在想这些……”她狠狠地掐了掐自己的胳膊,想驱逐脑子里那些不该有的念头,可怎么也驱之不去。她又想起了丈夫说的那个故事,那个回到庙里还惦记着大师兄在小河边背着个漂亮女子过河的事,她觉得自己就是丈夫说的那个小和尚,那段经历,那个人,已深深地刻在她生命的年轮里,并不是说想放下就可以放得下的……

  屋外的枪声越来越紧,一声巨大的爆炸在不远处响起,把整个房子震荡得摇晃起来。

  林水丰狠狠地打了自己一记耳光,在心底骂了一句:“你这个不要脸的坏女人,丈夫在枪林弹雨里钻,连死活都不知道……你在这想起这没根没由的事……”她用力咬了咬舌头,觉得有点痛,伸出手轻轻一摸,嘴角边渗出了一丝殷红的血。

  天色渐渐暗下来,外面的枪炮声依然在响。派去叫接生婆的仆人不知是被流弹打死了,还是害怕躲藏在什么地方根本就没有去?抑或是接生婆看见城里在开仗,顾惜性命而不肯出来履行自己的天职?

  床上的产妇终于静了下来,闭着眼睛,好像熟睡了一般。

  “不能再等啦……”林水丰知道这痛是暂时缓过去了,可是等下会更厉害的,她真的担心这娇小瘦弱的小女子会承受不了。“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千万要保佑这对母子不要出事……这可是他的孩子呀……”她在心底默默地祷告了一阵,脸火烧火燎的,心嗵嗵乱跳。她站了起来,到厨房转了一圈,炉子上水开得不能再开了。她封了炉火,又检查了一遍婴儿用的小衣小帽尿布襁袍,点燃油灯,找了把裁衣用的剪刀塞进火苗里烧烤了一阵,消过毒,用一张烘过的干净布包了。刚做完这些,产妇又扯天扯地叫喊起来了。林水丰赶紧跑了过去。

  “啊——啊——啊——”李竹梅大声地呐喊着,嘴唇已被牙齿咬破,一股殷红的鲜血蚯蚓似的趴在那玉雕般的下颌上,额上脸上半裸着的身子上全是汗水潸潸,如同从水里打捞出来一般。她喊一句,哭一声,顶得旗袍如小山般隆起的腹部剧烈地颤动着,下身黏糊糊的一摊发出一股腥臭味。

  “用力,深呼吸——对,就这样,吸气,出气,吸气,出气……”林水丰紧紧地抓住产妇的手腕,一次一次地鼓励她,自己生过两个孩子,那点经验关键时刻还是起了点作用。

  李竹梅叉开双腿,极力把自己书写成一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反手牢牢地抓住雕了花纹图案的凉床葫芦棒,每用力作一次深呼吸,凉床就卡巴卡巴作响。终于在一声声的“用劲!用劲!”呐喊声中,生命之门豁然洞开,令人担忧的是露出体外的只是一只婴儿的手。这是生产中最不希望看到的,也是最危险的——这表明胎儿横在命门里,如不及时处理,母子俩就有性命之虞。

  天完全黑了,屋子里的油灯发出一圈昏黄的光。城里的枪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四周是一片可快的寂静。只有旁边淀湖的青蛙隔三岔五地鼓噪几声,向这个世界诉说着什么。

  林水丰的眉额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她暗暗告诫自己,千万不要慌。可越这样越慌,她俯下身子想将那伸出阴户的小手顶了回去,好几次都没成功。“孩子,你是来人世间看世界的,光伸了一只手有什么用?”她幽默了一下,嘴角露出了一丝不经意的笑靥。“不要急,慢点,再慢点……”她轻轻地在产妇的下身揉了揉,款款细语地安慰着产妇,也安慰着自己。她没有多少经验,完全是凭着女性的本能……忽然间,她的眼前闪现过一片从来没有见过的灵光,一个来自遥远的信息被接通了。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亢奋,像接受了魔术师的催眠术一样。她的手不再是杂乱无序,而是显得很章法,用力也恰到好处,就连世界上最优秀的助产师也莫过如此……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相传,我国古代有熊氏部落有个首领名叫少典,他的妻子名叫女登。”林水丰开始讲故事。她在茶陵生活了十来年,对炎帝神农氏许多传说已经熟烂于心。她坚信,这个启迪民智教人农桑的先祖出生时的传说,对眼前的产妇一定会有不小的帮助。

  “女登长得如花似玉,贤惠善良,又非常能干。无论是上山采果打猎,还是下河捉鳖,一般男人都比不过她。夫妻俩互敬互爱,其情也浓,其意也蜜……只不过当时部落之间矛盾重重,战事频繁。少典长年率部征战在外,家中事大大小小里里外外全靠女登一个人操持。一天晚上,女登睡到半夜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梦见天上的太阳落在怀中,一觉醒来只觉得遍身滚烫作烧,心里有些惊慌不知是祸是福。谁知几个月之后,女登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了。莫非自己怀孕了?这可是件怪事。女登本想告诉丈夫,可是少典跋山涉水,南征北战,行踪不定。纵使踏破了铁鞋又到哪里去找呢?”

  李竹梅静静地躺在床上,高高隆起的腹部均匀有致地起伏着。她完全沉浸到这美丽的传说里,林水丰带点磁性的款款细语,如一缕暖洋洋的春风轻轻地拂过那片被严霜厉雪冻僵的黑土地,土地上劫后余生的麦苗儿终于又抖了抖身上的尘埃,拚命地吮吸着水分和养料,一蹦一个节儿地往上蹿……

  “一般女人怀孕,十个月就要解产生育。可女登这回怀了一年零八个月,孩子才生下来。为什么呢?因为她是梦中受孕,是天宫太阳神转世投胎。说来也真巧,这天少典也正好从远处赶了回来。女登很高兴,忍住腹痛给丈夫打水倒茶。少典既没有洗脸,也没有喝茶。他一脸的怒气,看见女登腆着个大肚子,以为女登做了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虎着脸不说话。女登想,丈夫一定长期征战,累了,拧了手巾给丈夫擦脸。少典越想越气,飞起一脚,狠狠地朝女登的肚子上踢去……”

  “啪——!”一只硕大的老鼠从楼洞里掉了下来,重重地摔在产妇的脸上,跳起来“嗖”的一声跑了。

  “啊——”李竹梅尖叫一声,吓得晕了过去,紧接着传来了一阵婴儿的啼哭声。

  “天哪,谢天谢地,终于生啦……”林水丰擦了把眼泪,抱起婴儿,用那把烤过的剪刀剪断脐带,扎好,再用白纱布捆在婴儿的腹部。然后,倒了一盆温水给婴儿洗澡。“是个小公主,夫人……”她喊了一句。

  李竹梅慢慢地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是吗……这个小东西太狠心啦,差点要了我的命……”

  林水丰嫣然一笑,将包好的婴儿放在产妇的身边。

  “谢谢你,林姐,今天要不是你,真还不知怎么样?”李竹梅看了看身边的女儿,心里不知有几多高兴。“真的,说来也真奇怪……开始好痛好痛,我的头都要炸了,每一块肌肉都似乎有人在割,每一根骨头都似乎有人在刮。我觉得我就要死了,活不成了。你一说故事痛就缓了下来,慢慢地,整个胸腔麻酥酥暖洋洋的,似乎有一团暖气在里面顺畅地旋着转着,有一种说不出的舒坦。忽然,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千钧之力,击在我的肚子上。我全身一颤,孩子就生下来了。”

  林水丰笑着说:“你不要谢我,应该谢那只老鼠……它正好掉到你的脸上,你受了惊吓,全身的劲使了出来,别说生个几斤的娃,就是小牛犊也能生下来!”

  “看你说的,那我不成了水牛婆啦?”李竹梅不好意思地笑了。

  林水丰叹了口息,说:“唉,我还真希望你是条水牛婆哩,这样帮蓝团长生个十个八个的没问题……可是你像现在这样孱弱,实在是让人担心……”

  李竹梅说:“林姐不用担心,我以后再也不生啦。”

  “这事怕由不得你……”

  “放心,我自有办法的。”

  林水丰听了李竹梅的话,心里一阵莫名的伤感。“这个女人怎么能有这种想法,生了个孩子吃了点苦楚,就说不生啦……不生娃的女人还是女人吗?蓝天宇也真是的,怎么就娶了个这样的女人呢?……”她脑子里又开始跑野马,隐隐地为蓝天宇鸣不平。一想到那女人九死一生的情景,立即便原谅了她。“唉,怪只怪自己……当初就为什么没有再熬一熬呢……自己要是能嫁给他的话,那准能替他生一窝牛犊崽子……”

  林水丰端了一盆熬好的鸡汤走进产房时,李竹梅已经醒了。

  “饿了吧?”

  李竹梅笑着点了点头。

  林水丰靠过去,一勺一勺地给她喂饭。

  李竹梅大口大口地吃着。她看了看林水丰,又瞅了瞅身边的女儿,满脸的幸福。一大盆鸡肉秋风扫落叶般完了,最后只剩下一点汤。她擦了擦嘴唇,不好意思地望着林水丰笑了笑,说:“林姐,你也去吃点吧,看你,都累了一天啦。”

  林水丰收拾了碗筷,回到厨房,胡乱地扒了几口饭,搬了凳子挨在李竹梅身边坐了下来。

  李竹梅睡了一会,又吃饱喝足了,精神大振,白白的鸡蛋壳一样的粉脸又透出一抹红晕,玲珑剔透。

  “难怪蓝天宇不娶她,这么一个美人坯子……”林水丰暗暗地想。

  “林姐,把刚才的故事讲完吧?”李竹梅弯着一叶柳梢眉,望着林水丰,张着婴儿般鲜嫩红润的小嘴。

  林水丰怔了一下,迷惑不解地看着李竹梅,说:“什么故事?”

  “就是那个……女登生孩子的故事……”

  “噢……”林水丰记起来了,说:“你想听?”

  李竹梅点了点头说:“哎!”

  林水丰摇了摇头,不过,她还是把故事讲完了。

  女登被丈夫踢了一脚,当即产下一红光闪闪的肉球。夫妻俩吃了一惊,那肉球在地上滚了几滚,突然跳起来,一个胖乎乎的男孩儿从肉球里蹦了出来。这男孩生得怪异,头顶上居然长着两只尖尖的牛角。少典以为是个妖怪,正想处置。一只神鹰从天而降,“噗”地俯冲下来,张开双翼将男婴护住;一只仙鹿跑了过来,走到男婴的身边,跪在地上给他喂奶。男孩儿见风就长,一袋烟功夫就长成他父亲一般高大,能开口说话。他说:“爸,别怪妈妈。我是天宫的太阳神下凡,不需要人世间的精血媾和。但我的身躯还是授之于你们,请你们给我取一个名字吧?”少典说:“你生出来是一团石头样的东西,就叫你石年吧……”“谢谢爸爸,”石年行了大礼,朝父母拜了几拜,“爸……妈……恕孩儿不孝,不能颐养你们天年……天帝交给孩儿的任务是教黎民百姓分天时地利,制耒耜,布五谷……孩儿无法留在你们身边侍奉父母,孝敬双亲……”说完三步一叩首,五步一回头地走了。从此,石年踏遍了三山五岳,开创了万代兴旺的农耕文化,被后代子孙尊为炎帝神农氏……

  “神农氏真是了不起呀……”李竹梅感叹了一声,许久还沉浸在这美丽的传说中。

  晚上,林水丰一宿未睡,脑子里一会儿是和蓝天宇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一会儿是丈夫黄牯血肉模糊躺倒在大街上的惨状……她暗暗地下了决心,只要丈夫不死,今后一定要守着他好好过日子……

  “别了,天宇……我再也不欠你的啦……”她默默地念叨着,眼泪把枕头都打湿了。

  天刚蒙蒙亮,就有人敲门,细细一听,是女佣带着接生婆来了。

  林水丰开了门,把接生婆迎到产房里。

  接生婆解开婴儿的襁袍,看了看,涂了点紫药水,给产妇号了一阵脉,翻了翻她的眼皮,说:“没事!”吃了四个荷包蛋,收了礼金,走了。

  林水丰问女佣:“昨晚怎么不回?”

  “昨晚……昨晚命都差点没了……”女佣哭丧着脸说,“我才走到三总桥就被当兵拦住了……他们把我关在一间黑洞洞的屋子里,后来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再也不敢在大街上走……到处是兵,到处是枪炮声……我走也走不了,回又回不来,只好待在一条阴沟里过了一夜。那蚊子特多,叮得我身上没一块好肉……再后来,街上的兵渐渐少了,我估摸着天也快亮了,爬出来,找接生婆……啊呀,我的妈呀!那些个死人,摆鲢鱼似的,一个挨着一个……好不容易才把接生婆请来……”

  林水丰对女佣说:“难为你啦……回来了就好,你在这照顾太太吧,我出去有点事……”

  女佣说:“外面太乱了,正在抓人,你出去,危险……”

  林水丰愣了一下,跑到厨房抓了把锅灰往脸上一抹,把头发撒下来,又用手揉了揉,说了句:“照顾好太太。”便冲了出去。

  “哎……”女佣追了出来,还想说点什么,终究没说。

  林水丰急急忙忙地在大街上跑着,还没跑几步就看见那里横七竖八躺着一大堆尸体。她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一个黑咕隆咚的洞窟里,头晕晕的,整个身子有点飘的感觉。尽管她不是第一次看见死人,也不是第一次遇上打仗,但亲眼看见一下子死这么多的人,她还是有点受不了。这些倒在地上的农民,大部分单衣单裤,有的是光着膀子……他们在十几小时前还是妻子们的丈夫,孩子们的父亲,老人们的儿子,可仅仅十几个小时他们就躺在冰冷的地上,再过十几个小时他们就将和青山为伴,把一份永远也无法医治的伤痛烙在自己亲人的心灵深处……林水丰慢慢地停下脚步,一具具尸体查看。

  街头上渐渐有了一丝活气,几个扫街的人推了一辆大车正在搬运尸体。一些胆大的居民悄悄地把门窗开了一条缝,脸贴在上面往外看。

  林水丰在街上转悠了半天,没找到要找的人。她木在那里,说不上是欣慰还是失望,她已经有点麻木。开始,她每看见一个相识的人,心就咯噔一下,刀剜般地疼痛,后来慢慢地坚强起来。她已经豁出去了,作了最坏的打算。可几乎找遍整个大街,还是没有……她这才缓缓地嘘了口气,心想:“他是练过功夫的人,哪这么容易被杀死……”正准备退回去,突然,街道上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队荷枪的兵士跑了过来,开始帮助扫街的搬运尸体。

  林水丰猛然间觉得有人拉了她一下,她想也没来得及想,就跟着这个人跑,跑进一家布匹店,这才发现这人原来是县府里的协理员商会会长马明谦。

  马明谦气喘吁吁地说:“你怎么还在这里呢……他们正准备大清查,我瞟了眼名册,上面有你的名字……”

  林水丰说:“你看见黄牯了吗?”

  马明谦说:“他已经出城了。”

  “真的……”

  “嗯,我亲眼所见。黄牯真乃大英雄也,一支快枪,百发百中,弹无虚发。尤其是那身轻功更是世上少见,丈多高的屋檐一纵就飘了过去……”马明谦绘声绘色地说。

  林水丰还是不相信,追问了一句:“你真的亲眼看见他跑的?”

  马明谦说:“没错!要不是我亲眼所见,打死我也不敢相信。昨天,我就在城门口的馆子下棋,整个过程我全看见了……最后,十来个罗定的兵围了上来,黄大队长一梭子就搁到四五个。那些兵懵了,全趴在地上。黄大队长纵身一跳,上了房,再一窜就到了城墙上,一个鹞子翻身就跳到城外去了……”

  林水丰听到丈夫安全脱险了,一行热泪从眼眶挂落下来。她打了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上。

  “你怎么啦?”马明谦走过来扶了她一把。

  “没事,可能是昨晚一夜没睡吧……”林水丰摇了摇头,把昨晚李竹梅生孩子的事对马明谦说了。

  马明谦感叹不已,仿佛在听一个天方夜谭式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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