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月是随着陆矶和黄皓沿洣水河撤到长沙的,这一路上,风云莫测,杀机四伏。攸县被罗屠夫占了,去长沙攸县又是必经之路,怎么才能虎口脱险,绝处逢生呢?三个人左思右想,都没想出什么好办法,最后还蓝天月想了个主意。她说:“你们两个处理文件吧……我去找我的两个表哥想办法,弄个通行证,借点钱,再看洣江河有没有便船……如果能搭上船,就安全多了。”
陆矶点了点头说:“……也只能这样了……”
蓝天月首先找到她那位在县政府办公的表哥,说明了来意,当即就弄了三张空白通行证,把蓝天月写成县长的家眷,陆矶写成县长的小舅子,黄皓写成县长家的小少爷,还用肥皂刻了县长的私章盖上。有这三张通行证,就安全多了。接着蓝天月又在她在公路局当科长的表哥那里借了三十元钱,赶紧回到陆矶的住处。
两人正刚处理好文件,陆矶问:“搞定了?”
蓝天月说:“搞定了!”
黄皓从蓝天月手里接过通行证看了看,打了她一拳说:“县长家的太太、少爷、小舅子,都是惹不起的角色。这主意好,亏你想得出来?”
蓝天月说:“这全是我表哥的主意!”
黄皓说:“钱借到了吗?”
蓝天月掏出白花花的银子叮当当地敲给黄皓看,说:“你看,这是什么?”
陆矶看了看窗外说:“天已经亮了,咱们这就走,看码头上有没有船……趁早走,等到上午,罗屠夫杀过来,咱们谁也走不了。”
天刚蒙蒙亮,街上冷冷静静,铺门全部紧闭着,没有一个行人。仨人急急地走着,心里都很紧张。不一会到了码头,江面上起了一层厚厚的雾,隐隐约约听见水声,但看不见水面,前前后后搜索大半天,才发现一只船。
陆矶刚准备张嘴叫船,蓝天月拦住了他,说:“我们就这样喊……这船不一定会靠过来。”
“那我们该怎么办?”黄皓微微地点了点头,显得一筹莫展。
蓝天月蛾眉一蹙说:“要是有枪就好了……”
黄皓说:“……这时候,到哪里去搞枪呢?”
“对!有啦……”蓝天月一击掌,说出了一个好主意,“咱们找几根大木棒,扛在肩上……今天早上的雾这么大,咱们看不清江面,船上的人也看不清咱们。咱们装着端枪的架势,吆喝几声,吓唬吓唬他们,那船老板一定会把船靠过来。”
陆矶点了点头说:“好,就这么办!”
仨人分头在岸边找寻。蓝天月捡了一块烂船板,黄皓在旁边的菜地里找到了一把丢弃的锄头,陆矶什么也没找着,爬到一丈多高的大柳树上,折了截柳枝,去掉叶子和枝杈……当大家扛着各自的“枪”,走到一起的时候,你望着我,我望着我,摇摇头,不好意地笑了。
“对面的船老板,听着,我们是县署衙门的,奉命稽查,请马上把船靠过来!”陆矶对着浓雾中的船只大声地吆喝着。
“长官,我们是江西过四川贩药材的,是正经生意人!”船老板答道。
“是正经生意人,就把船靠过来,我们只是例行公事!”陆矶继续喊话。
“你们昨天不是已经检查过了吗……”船老板还在犹豫。
“少啰唆!赶快把船靠过来,不然,我们就要开枪啦!”陆矶嗖的一声,“枪”从肩上缷了下来,横端在手里,摆出一副要开枪的架势。
蓝天月和黄皓也跟着把“枪”从肩上缷了下来,横端在手里,假戏真做起来。
船老板见状,连忙高声地求饶:“长官,千万别开枪,我这就把船靠过来……”
蓝天月望了望黄皓和陆矶,三个会心一笑。
不一会,船靠了过来。陆矶率先跳上船,紧接着黄皓也上了船,随后把蓝天月拉了上来,仨人把各自的“枪”都丢到了河里。船老板大呼上当,死活不肯带他们走。蓝天月掏出三张通行证,亮出了三个的“身份”。船老板的妻子读过几年私塾,接过通行证一看,以为真的是县长的家眷,对丈夫说:“我看他们也不容易,要不咱们就做个顺水人情,就捎他们一程吧。”
船老板说:“捎上也行,不过得出力子钱,每人交三块钱大洋吧。”
“那没问题。”蓝天月赶紧交钱,把白花花的银元交到老板的手里。
船顺风顺水,午饭时到达攸县,靠了岸,找到一家饭馆吃饭。陆矶把黄皓蓝天月叫到一旁吩咐,三人分三桌坐,去打听茶陵的消息,看罗屠夫到茶陵没有,留下的同志有没有遇害……
蓝天月这桌有个从茶陵驾马车来的绸缎商,他对攸县的同行说:“不得了,我活了大半百,见过不少杀人的,可没见过这么杀人的……洣水河的沙洲都染红了,城墙上到处挂满了尸首……”蓝天月实在听不下去,胡乱扒了几口饭,抽身走出了饭店……
陆矶和黄皓见蓝天月出来了,知道一定打听到什么,连忙跟了出来。
黄皓问:“打听了什么?”
蓝天月心情沉重地说:“罗定的部队上午果然开进了茶陵,开了杀戒……留下的同志肯定凶多吉少……”
陆矶说:“这里很危险,我们得赶快离开攸县县城……这船不能再坐了……”
蓝天月说:“我去找船老板说,让他退我们一半力子钱。”
黄皓说:“那钱就算了吧,我看还是早点离开这鬼地方的好。”
蓝天月说:“我不是心痛这几块钱……我们这么冒冒失失地离开,船老板一定会怀疑。我们编个理由,说服他,找他退点力子钱,这样他就不会起疑心……”
陆矶说:“天月说得对,我看老板娘对你有好感,你先找她说说。”
蓝天月点了点头说:“好的……”
老板娘听说蓝天月他们有事要在攸县耽搁,不能一道乘船去长沙,怪遗憾的,不过还是同意退一半力子钱。但船老板不太乐意,这煮熟的鸭子还能让它飞了,要把揣进了口袋的银子再掏出来,谁也不爽快,嘴里嘟嘟囔囔地说:“早上我不愿意搭,你们偏要上,这会嚷着要退钱……”
蓝天月早就看出了这一点,又退了一步,说:“我看这样吧……这事是我们理亏……你大人大量,你就多少象征性地退一点吧……”
老板说:“那我就退你们一人一元钱……”
“行!”蓝天月收了三块钱银子,回身找到陆矶和黄皓,飞快地离开饭店,出了攸县城。
三个人在路上走了一阵,提心吊胆,还是觉得水路安全,又转到洣江河边,顺着河流一边找船,一边往下游赶路。走了一二十里地,方才发现一只破船,也是两夫妇,去长沙进货。
黄皓嘀咕了一句:“这么一条破船,风一吹,就会翻的……”
船主瞪了黄皓一眼,认为他不该说不吉利的话,不肯让他们上船。但他的老婆想得这几块钱的外快,说:“在外谁没有个难处,这个忙我帮定了,你们上船吧。”
三个顺利地上了船,黄皓主动帮船主划桨,陆矶帮船主一起撑船。蓝天月趁机和船主夫妇聊起了家常,气氛一下融洽了。
傍晚时分,船到达湘潭境内的马加河,突然遇到一阵狂风,船一倾,果真翻到了河里。幸亏是靠着岸边走的,河水又不深,没有人员伤亡。但五个人全都掉到水里,成了落汤鸡。
“就怪你,乌鸦嘴,我们走了十多年的水路,从来没出过事……”船主老婆指着黄皓,大声地嚷着。
“臭婆娘,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还不赶快把船拖到岸上去,你是想让水把它漂走,是不是?”船主狠狠了瞪了婆娘一眼。
大家合力把船拖到岸上,一检查,舱底破了个大洞。
“真是倒霉,遇上了你们三个扫帚星……”船主横了三个年轻人一眼,对陆矶说。“你给我打下手,修船,你们两个去捡柴火,不生火把衣服烘干,你们这些娇贵身子,不等到天亮就会生病的……”
不一会,火燃起来了,红红的映亮半边天。在荒郊野岭,有山有水,几个年轻人围着一堆煹火,烘胸烤背,倒很有几分情调。但在这种严峻形势下,谁也没有雅兴来欣赏这美丽的夜景。大家只想早点把船修好,把衣服烘干,早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船主把所有的材料都用上了,还没有堵住舱底的窟窿,最后把自己的褂子脱了,塞了进去,还剩下手指头大的缝隙,于是把目光投向了陆矶。
陆矶知道船主的意思,看了看身边的蓝天月,犹豫了一会,也开始脱上衣。
“慢……”船主叫了一声,他一瞅见这个年轻人排骨一样的腰身,就不忍心让他把衣服剥下来修船,“我还是想想其他办法……”
陆矶心里非常清楚,在这里多耽搁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只有尽快赶到长沙,找到党组织,才会安全一些,果断地将衣服塞给船主,说:“没关系,我的身子是弱一些,不过,现在是夏天,不会有事的……”
船主一时也确实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伸手接过陆矶的衣服,把先前堵好的全挖出来,重新团好用凿子一点一点地凿进去。
船终于修好了,大家又合力把它推下水,可走了不多远,水从舱底冒了进来,只好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往外勺水。
河里的风很大,虽然是夏天,但到了后半夜还是有丝丝凉意。
陆矶体子弱,平日里就经常生病,这会光着膀子,长时间泡在水里,寒风一吹,果真感冒了,不停地咳嗽。
船主歉意地望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说:“我说了你不要脱,可你偏要霸蛮……”
陆矶笑着说:“没关系,等到了湘潭,再买件衣服穿就是了……咳咳……”
第二天上午赶到湘潭时,陆矶完全病倒了,身子滚烫滚烫的,发着高烧。
下船后,蓝天月让黄皓守着他,自己一个人到街上买了件男人的褂子和一些早点,赶快回到码头。三个人一刻钟也不敢停留,买了去长沙的火轮票,立即赶往长沙……
陆矶、黄皓、蓝天月逃出茶陵后,来到武汉,找到蓝天宇。蓝天宇果然没有食言,将黄皓安排在国民革命军第十三军军部,担任军部政治部画报编辑,化名黄惕;陆矶则化名为陆迪和蓝天月一起留在蓝天宇的师部,两人的身份是随军记者。秋收起义后,时局越来越紧张,街头巷尾到处是警笛声,军警、宪兵、特务四处抓人,军队也不是世外桃源。
一天,陆矶和黄皓一起去看望蓝天宇。
蓝天宇心事重重说:“时局太紧了,你们还是赶快走吧……现在‘宁汉合流’了,汪精卫和蒋介石穿一条裤子,就连谭公也不好保你们了……赶快走,要不那帮打手就会把你们这两块‘铁’打溶了……”两人化名都是“铁”的谐音。
两人听了,默默地点了点头。实际上这个时候,谁也走不了。因为他俩都接受了党的任务,在暗地里做兵运工作。
这个说:“你先撤吧,能走一个算一个,也算为革命保存点火种……不过,我现在怎么也不能走,部队了有几个军官思想动起来了,再加几把火,烧几灶柴,说不定我们就可以拉出几个营、连……”
那个说:“要走你走,反正我是不会走的,要革命就得有牺牲……我们多待一天,士兵和军官们就能多受一天的教育和影响,即使现在不能拉队伍起义,哪天上了战场,他们见了我们,说不定就会倒转枪口……我们牺牲自己的生命,能换回将来的胜利,值!”就这样两人谁也没走,直至策反的人当中出了叛徒,把他们供了出来,双双被捕。
入狱之初,两人同囚一室,互相鼓励,牺牲自己,保护同志,保全组织……
“还有谁是共产党员?”
“不知道!”
“谁派你来的?”
“我自己!”
审讯的刽子手见问不出什么名堂,暴跳如雷,连忙露出了凶残的嘴脸,给他们以酷刑,将他们打入水牢。
国民党湖南省最高当局派人来到牢房看望他们,换了一副面孔,说:“年轻人,你们受苦了——”随即板起面孔对狱卒说,“还不给两位先生换件干净衣服?”
“哈哈哈——”两人仰头大笑,“别演戏了,有什么话就直说了吧!”
来人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声息说:“年轻人,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他人死,九泉恨不消!”
“你怎么可以任意篡改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名篇呢……”两人大声地笑着,吟唱那首千古名篇来:
生命诚可贵,
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
二者皆可抛。
来人又是长叹一声:“年轻人,哀哀父母,生我养我几多辛苦,你就这样弃他们而去……你就不想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吗?”
两人义正词严地说:“我们所选择的路,就是为了报答千千万万父母的养育之恩!”
“你可知晓,家中娇妻,膝下幼子,必当朝夕倚门伫候,望你归去……”
“这个用不着你提醒,我们正是为千百人的妻儿老小着想,才起来革命的。”
“‘识时务者为俊杰’,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你们这样顽固不化,将来有一天会后悔的!”
“救国救民,何罪之有?倒是你们这样对昔日的战友和人民群众痛下杀手,血债累累,罪孽深重,总有一天一定会遭到报应的!”
“去去去,快给我押下去!”
狱卒们又把他们押回了水牢。两人在水牢里关了两个月,水泡虫咬,身染重病,只剩下一口气。
蓝天宇得到消息后,暗中买通狱卒,两床草席一卷,把他们俩扔到城外……
两人得救后,蓝天宇把他们安排在一处秘密宅院,让蓝天月给他们抓药治病疗伤。
一天,蓝天月在报上看到一则消息,说毛泽东的残部窜到了湘赣边界,盘踞在罗霄山脉中段的井冈山地区,曾两次攻陷茶陵,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朱德也从湘南流窜到了湘东,又克茶陵,似有上井冈山与毛会合之迹象。蓝天月当即揣了这张报纸去找陆矶。
陆矶接过报纸看了一遍又看一遍,积郁在胸中半年多的闷气终于吐了出来,心里有说不出的畅快。
蓝天月则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她轻轻地嘟囔了一句:“这报上的话,是真的吗?”
陆矶瞟了蓝天月一眼,说:“你是担心你那十恶不赦的老爸吧?他也该受点惩罚。”
“我才不担心他呢?我是担心我娘……”蓝天月强白了一句,脸红扑扑的。
陆矶说:“你放心,你娘不会有事的。”
蓝天月咬了咬牙,紧锁着眉头说:“可是报纸上说,他们共产共妻,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
陆矶安慰她说:“这些狗屁话你也信……杀几个罪大恶极的土豪劣绅有什么错?国民党已经做了初一,我们共产党还不能做十五?那个毛泽东我在长沙读书时见过,一个十足的书生,根本就不是那种只知道杀人放火的草莽英雄,他那样做自有他的道理。”
蓝天月说:“你打算怎么办?”
陆矶毫不犹豫地说:“回茶陵,找党。”
蓝天月说:“我也跟你回去……”
陆矶说:“我是去钻山沟,你能吃得了这个苦?”
蓝天月说:“只要跟着你,吃什么苦,我都乐意……”
“好,我们和黄皓商量一下,立即就走。”陆矶说。
三人离开了武汉,来到了长沙。在长沙,陆矶碰上了原来长郡中学后来省农工委的石磊,和组织接上了联系。
石磊说:“组织上正准备在上海建立一个秘密交通站,现在正在物色合适人选。我看,你是不是可以暂时不回茶陵,去上海做秘密地下工作。”
陆矶说:“我听从组织安排……不过我得把我那位女朋友安顿一下。”
石磊说:“不必,要去你们俩一起去。”
“一起去?”
“对,一起去。”石磊说,“我之所以派你去,就是因为你身边有这样一位漂亮的女友。这种工作危险性很大,稍微不慎,就可能被捕入狱,人头落地……如果是一对男女扮成夫妻,一起居家过日子,就安全得多。”
陆矶一颤,说:“那我得和她商量商量……”
“你担心……”
“她还只是一个同情革命的进步青年,还不是共产党员。”
“噢……你看我急的……”石磊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不过,你可以发展她加入组织。我听了你对她的介绍,如果真像你所说的,她也经历了不少考验,完全可以吸收为我们的同志。”
回到旅馆,陆矶将不回茶陵去上海的事一五一十地向蓝天月说了。
蓝天月深情地望着陆矶,说:“这一辈子,我跟定了你,别说是上海,就是天涯海角,我也跟你走。”
陆矶说:“可是这很危险的,说不定随时被抓去坐牢砍头。”
蓝天月说:“你坐牢,我去给你送牢饭……你被砍头,我也不活,到那边去陪你……”
可万万没想到在临发前,陆矶被大街的上警察认出来了,再一次被捕入狱,派往上海的秘密任务只好由黄皓和蓝天月来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