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嘟——”一轮豪华型油轮,在宽阔的江面上行驶。
蓝天宇站在甲板的护栏边,凭栏远眺。江风习习,波浪一浪盖过一浪,向前推着挤着。远处的山峦,村舍和田野飞一般地向后闪去。他的心也像这脚底下的长江一样,奔腾不已。这一年多来仿佛是做了一场梦,无论是国事,还是家事,都乱得一塌糊涂。眼见形势一天天好起来,革命立马就要成功,自己也能和分别已久的亲人团聚。谁知会闹出这样大的变故,家里的亲人死的死,散的散,自己相恋的爱人也嫁了别人为妻。如果说这些个人的痛苦,咬咬牙还能忍受,那政局演变到这样一种程度,他怎么也接受不了。他想,既然大家都同在一片蓝天下,脚踏同一块土地,又都有同一腔热血,仅仅因政见不同,有什么理由要同室操戈,相互杀戮?令人可悲的是,尽管自己一千个一万不愿意去参加这场没有道理的血腥屠杀,作为不得不服从命令的军人,他无法不让他的兵士们不朝那些无辜的共产党人开枪。他觉得自己的手沾满了鲜血,怎么洗也洗不掉。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一路路的冤魂追着自己在骂,在喊……尤其是当他得知,自己的兵士正在肆意屠戮共产党人,却有那么一位共产党人的妻子不顾性命之虞,帮助自己的妻子顺利地生下了他们的女儿……这是多么大的讽刺呀!他觉得自己快要崩溃,过去那些追求的理想和抱负,一下随风飘散了。他死了,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一架只会听从命令杀人的机器。他真想脱了这身戎装,再去经商,或去教书,这样心里会宁静些。可是他不能走,他还不甘心,他舍不得这支部队,更离不开这些兵士。他最不愿意的是自己这支一手带起来的部队交给没根没底的人。在当今这乱世纷争的年代,多一个有良心的带兵人,老百姓就会少受一点祸害,少遭受一点罪……
“师长,谭公要你去一下。”一位年轻的勤务兵走到蓝天宇的身边轻轻地说。
蓝天宇点了点头,立马从飘乱的思绪中收回阵脚,回到眼前的现实中来。
船上的优等舱内坐着一位身着戎装气宇轩昂的将军,他便是二十四岁名登皇榜考上进士四次主湘的民国元老谭延闿。此刻,他正身兼国民革命北伐军第二军军长、国民党中央常委、中央政治委员会主席团和中央军事委员会主席团成员、国民政府常委等多项要职。“宁汉合流”,他频频奔波于武汉和南京之间,极力时斡旋,利用自己的身份地位去调停,去劝说,得了个“中药甘草”“八面玲珑”的美称。谭延闿宽容地笑笑,“甘草”就“甘草”罢,就眼前的时局来说,他不当“甘草”,又能做些什么?那个带“草”字头的是个铁腕人物,根本就惹不起;而那个“水”字旁的在民众中的呼声特别高,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如果,再这样闹下去,国家又要四分五裂,人民又要陷入战火的深渊之中。这是谭延闿最不愿意看见的结局。当两边都放出信号希望自己来暂时出面主持一下政府工作,以缓和一下剑拔弩张的紧张局面,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觉得这样很好,让双方冷静一下。不过,他没这么大的野心,去做鹬蚌相争的渔者,来独揽万里河山的千秋霸业,他想都不敢这样想。他觉得自己充其量只不过替别人看家护园的老人。他现在的角色就替两位出门在外的兄弟看护一片果园,不远的将来他就必须将这片果园完好地交给他们兄弟中的一个,至于交给谁,就要看他们各自的命运和造化了。他常常想起年轻时刚刚担任翰林院编修第一次回茶陵省亲,在铁牛潭边听到的童谣:
省府州府,
三十来耀祖,
湖畔草不安,
八月龙让虎。
当年谭延闿在铁牛潭边第一次听到这首童谣,去找“铁嘴神算”刘舜尧解惑。刘舜尧说他的功名将来不在李东阳、张阁老、刘阁老之下,只是生逢乱世,须在夹缝中求生存,所以奉劝他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要把功名看得太重要,记住“凡事欲速则不达”。时至今日,谭延闿终于大彻大悟了,所谓“湖畔草不安”是指带“草”字头的蒋介石和有“水”旁的汪精卫,两人互不相让的明争暗斗;“八月龙让虎”就是说自己可以在这个地大物博有四万万之众的顶端的龙椅上,平平稳地坐上八个月。至于刘老先生最后送他的那条谶语“一二三四,十七不能终,功名何处在,学子一隆嗵……”他是这样理解的,“一二三四,十七不能终”,则是指他四次主湘和这次出任国民政府主席都不能有始有终,唯一不能解的是“学子一隆嗵”,相信不久的将来也一定会有解的。看来一切都由命,就是“铁嘴神算”这样的人也最终犟不过命,最后落了个疯疯癫癫而死。所以,谭延闿到了这种时刻,反而对功名看得很淡,他只希望世界太平,家人平安,自己能平静安逸地享受一下生活。他变得很务实,他重情感,一方面,他很注重膳食,一有时间,他就亲自下厨做菜。这些年他几乎成了大家公认的美食家;另一方面,他很注意培养自己的亲戚和乡党,尤其是像蓝天宇这样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家乡人,当他一旦掌握了重权之后立即将蓝天宇升为师长。这个年轻人是值得信任的,今后还要提拔当军长,当司令。如果自己有一天老了不能动了,他就将这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湖南父老乡亲的子弟兵交给他去带。他最近听说,这个年轻人在他的部队里藏了几个通缉的共产党,他觉得有必要好好找他谈一谈。他想,千万不能让这位年轻人卷到政治斗争的漩涡之中,否则,他就毁了。尽管,对于屠杀共产党人,他自己也有异义,在第二军中他也极力保护过一批像萧劲光一样有名的共产党人,可那时政局还不够明朗,国民党中许多大人物也还对共产党态度暧昧。现在不同了,两党之间自从南昌事件后,就变得无法调和了。据说,毛泽东还在自己的家乡茶陵杀了不少人……还搞了个什么政府,一切让泥腿子说了算……他隐隐感觉到自己看守的果园可能又会冒出一个自称主人的人,拿着血淋的刀对着自己的胸膛逼着自己将这果园交给他……
蓝天宇走进船舱轻轻地中叫了声:“谭公。”
谭延闿指了指对面的沙发说:“坐吧?”
蓝天宇坐了下来,侍者立即给他献上了一杯茶。
谭延闿慈祥地看了蓝天宇一眼,说:“你太太从茶陵来了,据说,还带来了一位小公主,是不是?”
蓝天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这些天太忙了,等忙过了这阵子,我一定要去看看他们母子俩!到时候,我们两个可要好好地喝一壶。”谭延闿笑着说。
蓝天宇说:“好,你说个日子,我在武汉三镇挑最好的馆子,先订个座儿,到时候我们来个一醉方休。”
谭延闿摆了摆手说:“不用下馆子,就在家里。竹梅不会炒菜不要紧,我来。要知道我可是有名的美食家哟。到时,包管你满意。”
蓝天宇受宠若惊地说:“好呀,能吃到谭公亲自烧的菜,这是人生的一大乐事。只是你这么大的年纪,劳动你,真是不好意思。”
“没什么,就权当活动活动一下筋骨。”
蓝天宇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到时候,你只要把菜料备齐就行……不过,你千万不能吝啬,不能省钱哟……”
“哪能呢……这样吧,你现在就把菜谱开出来,主料配料油盐浆醋一样不落的写清楚,到时候我照买就是了。”
“也好。”谭延闿点了点头,埋头写起菜单来了。
不一会,菜谱写好了,蓝天宇认真仔细地看了一遍,折叠好,揣进口袋。
谭延闿端详了蓝天宇一会,呡了一口茶,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天宇,你跟在我身边,有多少年啦?”
蓝天宇说:“自从光复那年,我在洞庭湖进粮,粮被无端地扣了,我就跟在谭公身边,算来已经十多年了。”
“我待你如何?”
“如同再生父母。”
“说真的,我是把你当儿子来待的,你对我也很好,你在最关键的时候能挺身而出为我挡子弹。我为你做点事,也是应该的。”
蓝天宇说:“请谭公不要把那件事放在心上,那是天宇应该做的,像谭公这样宽厚仁慈的人,不要说是我,就是遇上谁都会像我这样挺身而出的……”
谭延闿赞许地点了点头,说:“我问你件事?”
“什么事?”
“据说,在你的那个师里,藏了几个共产党?”
蓝天宇点了点头,说:“谭公不是一向对共产党人比较同情吗?你自己也曾掩护过不少共产党人?”
谭延闿轻轻地叹了声息,说:“我过去是掩护过一些共产党人,那只不过是出自个人的情谊。可现在不一样了,如今两党越走越远,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这一阵子南昌闹了起来,广州闹了起来,听说,毛泽东跑到我们茶陵也闹了一家伙……我们这个民族本来就灾难深重,自从光复以来,几乎天天在打仗,先是袁世凯,再是陈炯明,然后是北洋军阀,现今又加了个共产党……看来要想过太平日子,还真难……”
蓝天宇说:“难道就不能坐下来心平气和谈谈吗?”
谭延闿说:“谈不拢的……至少是现在谈不拢,没办法只能兵刃相见,从古至今,都有是这样,过去,古人们为了宗教而战,如今为了政治为了信仰而战……也许到了一定的时期,有某种平衡力量出现时,两党才有可能重新坐下来再来好好谈一谈,而不是现在……因此,我希望你不要卷入这场无谓的政治纷争,这样会毁了你的前程。”
蓝天宇说:“谢谢谭公的教诲……”
“嘟——”油轮缓缓靠岸了,码头上人山人海,谭延闿的干妹子宋美龄带着一支西洋乐队正在那拼命地演奏,为她这位干哥哥举行着盛大的欢迎仪式。
甲板上,谭延闿和蓝天宇相视一笑,大步流星地走上码头。
夜色苍茫,星汉灿烂。南京国际大饭店,灯红酒绿,歌舞升平,为谭延闿接风洗尘的欢迎宴在此举行。台上的歌女嗲声嗲气地唱着《四季歌》,那细细的嗓音像是从蜂蜜罐爬出来的,黏糊糊的,甜腻腻的,到处是一片杯盘的碰击声和嗡嗡的嘈杂声。
宋美龄风姿绰约地在席间穿行,频频向那些官僚政客们敬酒。这位当今中国第一夫人,今晚着一身黑色旗袍,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看似随便的盘在后脑勺,再别一朵杏仁大的小白花,显得特别庄重典雅,很有几分国母的风仪。
谭延闿看得两眼发直,心想:“这个美丽的尤物出脱得更加迷人了。”回想起当年,为了抹平谭延闿的丧妻之痛,孙先生极力给他搭桥牵线想将自己的小姨子嫁给他。那时的宋美龄还是个只会在父母面前撒娇的学生娃,虽有其惊艳的美丽,在人情练达方面完全是一张白纸。她对谭延闿很崇拜,敬佩他渊博的学识和宽厚的胸怀,也更为他叱咤风云的经历而倾倒。谭延闿也从心里喜欢上了这位天真浪漫的少女。可谭延闿对他那死去的妻子爱得太深了,无意再娶。于是那种淡淡的爱意便转化为浓浓的亲情,两人对月盟誓结拜为异姓兄妹。因此,在以后的岁月里,谭延闿一直以一个兄长的身份站在美丽的女人背后,替她扛着她那瘦弱的肩膀无法扛起的重担。后来,宋美龄爱上了一位留学美国的洋学生,爱得很深,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蒋介石横刀立马插了进来,用他那大英雄的霸气和小流氓的奸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乱了她的阵脚,迫使她不得不倒向他的怀抱。在这两难之时,宋美龄又找到谭延闿,要她这位慈父般的兄长给自己出主意。谭延闿看透了蒋的为人,他要得到的一定会不择手段,如果宋美龄不答应这桩婚事,那留学生定会有性命之虞。谭延闿不愿他的小妹遭受如此重的心灵创伤,就劝她嫁给蒋介石。自从和孙先生攀上联襟,蒋在国民党中的政治地位一直飙升,后来又因平叛和创办黄埔军校有功,理所当然地窜上了北伐军总司令的高位。可是,蒋的锋芒也太毕露了,也得罪了不少人,时常要他那位美丽的夫人出面调停周旋,甚至替他擦屁股。每逢这时,宋美龄就来找她的干哥哥谭延闿出主意。谭延闿总是慈父般地微笑着,耐心地听这位小妹倾诉,细细地分析原因,理出事情的脉络,权衡各种利弊得失,让这位美丽的女人自己悟出行之有效的最佳方略来。经过这些年的磨炼,他的这位干妹子完全精于此道,比他这位哥哥有过之,而无不及,可以说是左右逢源,炉火纯青了。
宋美龄转了一圈,又走了回来,挨着谭延闿坐了下来,压低着嗓音说:“散席后,请大哥到家里去坐坐,咱们兄妹再好好叙叙。”
谭延闿点了点头。
一座深宅大院,一辆高级的小轿车驰了进来。车停稳后,司机出来拉开门,谭延闿和宋美龄先后从车里走了出来。
蒋介石迎了上去,紧紧地抓住谭延闿的手说:“谭公,您辛苦了。”
谭延闿微笑着,摇了摇头说:“蒋总司令,戎马倥偬,南征北战,那才辛苦哩!”
蒋介石做了个手势,说:“谭公,请!”
“请!”
大家跨上台阶,来到客厅,分宾主坐下,女佣立即端来糖果茶点。
“你们俩先聊吧,我去换件衣服。”宋美龄甜甜地一笑,迈着款款碎步走了。
谭延闿呡了一口茶,温和地看了蒋介石一眼,说:“你好像又瘦了……”
蒋介石摇了摇头,说:“别提了,烦心事太多了……哦,快说说,武汉那边的反映怎么样?”
谭延闿说:“基本上同意你的方案,政府搬迁南京没问题,班子得基本上用武汉的原班人马。”
蒋介石说:“这没问题,只要他们答应搬就好。”
“你不该通电辞职,现在政府主席之职岂不落到了汪先生手里……”
“不行,这国民政府的主席怎么也不能让他来当!”
“那还有谁可以堪担此任?”
“你呀!”
谭延闿连连摇头,说:“我谭某,才疏学浅,何德何能,怎能堪此重任?”
蒋介石说:“您谭公是三朝元老,德高望重,如今这非常时期,要保持国家的和平稳定,非您莫属呀?”
“不行不行,我已老朽了……也累了……”
“可您怎么也得再扛一阵……您总不忍看见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局面,又毁于一旦吧?”
谭延闿长长地叹了一声息,说:“其实,在当今这个大林子里,比我会飞的鸟多的是,在军界除了你总司令,还有李宗仁、白崇禧、冯玉祥,在政界有汪精卫、胡汉民……他们随便拉一个都比我强,可怎么就偏偏尿不到一个壶里去呢?”
蒋介石说:“因为他们都缺乏您那样的博大胸怀……我看谭公您就不要再推辞了。大家都知道,定国安邦并不一定要士卒身先冲锋陷阵,关键是怎样‘用人’、‘和人’。谭公具有刘备的风范,这一点我蒋某人和汪先生、胡先生都望尘莫及的……”
谭延闿沉默了半晌,终于点了点头,说:“好,既然这样,那我就还替你再看一阵子果园。不过请放心,我答应了,就一定会看好园中的果实的,到时候我会一颗不少地交给你。”
从蒋介石的深宅大院里出来,谭延闿频繁地周旋于武汉、南京、上海之间,他出任了国民党特别委员会主席,专事蒋汪之间的调停。公元一千九百二十八年的春天,也就是毛泽东的那支为数不多的部队刚在茶陵建立了一个新型政府,就被吴尚八军赶着上了井冈山的第三个月,谭延闿坐上了国民政府的第一把交椅,当了八个月的国民政府主席。八个月后,蒋介石重新上台,自任国民政府主席,谭延闿改任行政院长。两年后,这位茶陵历史上最大的官,脑溢血猝死于南京,葬于紫金山灵谷寺,时年还不到五十周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