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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平2023-06-28 09:304,574

  

  民国十六年八月,在茶陵南部潭湾山区逡巡着一支服饰不一的五六十人的队伍,这便是茶陵游击队。潭湾位于茶陵、酃县、安仁、桂东四县的边界上,历来是天高皇帝远,各个时期的政府都鞭长莫及,这给灾难中的茶陵共产党人一块暂时的栖身之地。那些没有来得及转移或根本不想转移的“暴徒”们收拢起来,在黄牯的带领下,凭着很少的几根枪,假以梭镖大刀,频频出现在安仁的樟桥、羊脑和云阳山的东岭西岭之间,令豪绅们闻风丧胆。

  一日,黄牯带着两个战士到云阳镇的东岭西岭一带摸情况,忽然听说城里来了一支共产党的队伍,领头的好像是郭亮。他们胳膊上扎一条红带子,威风凛凛,个个是天兵天将,打得罗屠夫屁滚尿流,连新上任的国民党县长也逮住杀了。

  三人乔装打扮潜入县城,果然,被颠倒的世界又颠倒过来了。城里到处贴着红红绿绿的标语:

  “打倒蒋介石!”

  “打倒帝国主义!”

  “打倒土豪劣绅!”

  “中国共产党万岁!”

  他们走到一张处置犯人的布告前,上面打了红“×”的还真的是那位罗定一手扶起来的狗屁县长,再看落款,署的是:中国工农革命第一军第一师第一团团长郭亮。郭亮是湖南省工会委员会负责人,黄牯一年前去省里培训时,听过他的报告。

  黄牯四处转了转,目睹了被砸毁的警察局监狱。看来,自己的队伍是来过啦……

  “走,回潭湾去!”大家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

  回到游击队的住地,好些从监狱放出来的同志都找上了山。大家拥在一起,恍若隔世,感慨万千……反反复复地念叨着一个令人怦然心动的名字:“毛委员……”

  不错,这次打下茶陵的确实是史书上称为“秋收起义”攻打长沙失败后,经过了“三湾改编”的中国工农革命军第一军第一师第一团第一营的两个连。这年十月,毛泽东收拢了被打散的残部,引兵井冈山,在袁文才的帮助下,喘过了一口气,兵分两路去赣西湘东边界地区游击。毛泽东当时这样做的目的主要是为打土豪,筹款子,解决部队给养,二是搞报纸,了解掌握时局。攻占茶陵的这一路由团党代表宛希先带领。这支部队大多是从国民党部队起义过来的,除了少数几个安源路矿工人和农军,大多数穿的和国民党军队一样的军服。当他们冲进城时,罗定的喽啰兵和警察还“啪”地立正向他们敬礼呢,几乎兵不血刃就把整个城拿下了。县署衙门的那些官们和城里的豪绅闻风丧胆,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一个个全躲了起来。革命军只抓到一个庶务员和一个书记官,那庶务员穿着有点派,误以为是县长,拖到沙洲上毙了。

  一个月后,工农革命军再次打下茶陵城,还建立了井冈山革命根据地第一个红色政权——茶陵县工农兵政府。黄牯立即将游击队分散开来,带领革命军深入到全县各个乡村发动群众,恢复了党的组织,实行武装暴动。许多地方还成立了区、乡工农兵政府,建立了暴动队、赤卫队等地方武装。蓝孝德和一些地方顽固势力,随着“罗屠夫”逃到攸县、安仁匿藏起来。那些大富豪则跑到了省府长沙,抱着何健的双腿哭起鼻子来了。然而,好景不长,广西的李宗仁和湖南的唐生智见打不出什么名堂,反让共产党钻了空子,很快地划定各自的势力范围,腾出手来对付这支新生的革命武装。

  革命军团长陈皓思想动摇,想拉着这支队伍去湘南投靠黄埔军校的教育长方鼎英,下令将城外南门口铁牛潭上的浮桥拆了。

  黄牯得到消息后,立即找到陈皓问:“为什么拆掉浮桥?”

  陈皓说:“这叫‘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我不把这浮桥拆了,万一北边罗定的部队绕道跑到铁牛潭的对面冲过浮桥入了城,怎么办?”

  其实,陈皓根本无心恋战,支开黄牯后,就集合队伍撤退。黄牯无可奈何,只好带领游击队和地方政府的人员跟着部队一起撤退。

  天阴沉沉的,凛冽的北风呼啸着,像一个离了娘的孩子没完没了地哭泣着。队伍沿着洣水河绕来绕去,走了一整夜,第二天上午九点多才来到茶陵南部重镇湖口。

  进湖口后,部队稍作休息,各连散开,在墟外的稻田里埋锅做饭。

  早饭后,重新吹号集合,陈皓向大家宣布说:“刚接命令,部队继续沿洣水往浣溪酃县方向开进,茶陵县跟来的人就地待命,一个也不能再跟着去。”

  墟场上一下子炸开了锅,大家哭的哭,喊的喊。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

  黄牯觉得仿佛做了一场梦。他眼巴巴,泪汪汪,看着这支队伍从自己的眼前慢慢走过,最后一点一点地消失在拐弯的山嘴边。他的心猛地沉到了看不见的湖底。

  正在这时,飞来一匹快马,向远去的队伍追赶而去。

  战士们懵懵懂懂地走着,不知要到哪里去,去干什么……部队走出湖口六七里光景,忽然传来了停止前进的号声。人们纷纷驻足而立,回首翘望,一脸的迷惘。然而,当那个亲切熟悉的名字像春风一样在队伍里拂过时,笼罩在人们心里的阴霾终于烟消云散了。

  “往前传,毛委员来了!”

  “往前传,毛委员来了……”

  “毛委员来了……”

  “毛委员……”

  “毛……”

  当从韶山冲的山坳里走出来的瘦弱的高个子出现在队伍里时,陈皓像一盆过了劲的面一下子瘫倒在地上。

  部队传毛委员的命令,前锋改后卫,立即回湖口墟休整。

  这便是茶陵人津津乐道的重大历史事件“湖口挽澜”。多少年后在天安门城楼上用那高亢浑圆的声音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的毛泽东,站在湖口墟场后那片干涸的稻田里用几张八仙桌拼成台子上,挥着瘦弱的右手,说:“我们一定要经营好茶陵……茶陵是井冈山的西大门,部队所需要的战略物资,主要来源湖南。我们无论是搞情报,还是采购物资;无论是去长沙,还是湘潭,茶陵比酃县都要近六七十里……”

  事实也真如毛泽东说的那样,在井冈山根据地的六县中,茶陵最为富庶。为了解决给养,红军一二三再而四的攻打茶陵县城,在随后短短几年时间里,红军和茶陵游击队先后10次攻打并攻占了县城,搞得政府当局一惊一乍,县长大人走马灯似地换。

  这年春上足足下了二十多天的绵绵细雨,人们一直窝在家里,不烦也烦了。好不容易熬到风停雨住的这一天,大家纷纷从各自的屋子里钻出来,涌上街头,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晒一晒暖洋洋的太阳。

  马明谦也懒洋洋地走出了自己的深宅大院。这位踌躇满志的书生曾经热血沸腾,抱着教育救国的雄心壮志,一头扎到云阳镇,谁知一不小心卷入老族长遗孀的桃色事件,演绎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的故事。事情败露后,在蓝孝德的恐吓下,赶快置换身份,成了茶陵最著名的商人,商会的会长。他的父亲马伯云早已过世了,两个哥因生性刻薄而失去了人缘,无法经营,索性将自己的店铺也全部交给他,自己乐得吃闲饭分股红。马明谦则是“韩信带兵,多多益善”,来者不拒。可是随着年岁的增长,一种愧疚和悔恨之情慢慢地吞噬着他的心。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静静地躺在床上,一闭了眼睛就看见一个发疯的女人披头散发追着一具灵柩,撕心裂肺哭喊着:“还我的贤儿——”他觉得自己有罪,罪孽深重。他对不起九姨太——云阳镇蓝豹岭下那个为他痴迷得发疯的女人。他想,自己不去那里教书,人家说不定至今还是个守身如玉的好寡妇……他觉得自己是残害她的罪魁祸首,如果自己不助纣为虐的到云阳仙查小少爷的出身之谜,蓝孝德就不会对她儿子痛下毒手……为这事,他肠子都悔青了。他曾多次偷偷地跑到大山脚下,当他看见那女人蜷缩角落里,抱着那只老得掉了毛的赖皮狗叫贤儿的时候,他恨不得拿刀捅了自己……他总想找个机会,为这个可怜的女人做点什么……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得知那独臂小子没死,而是被武功山的洪大麻子救了,他的心才稍微好受些。几年后传来了绿鹰寨蓝豹岭连连遭匪的消息,说都是一个独臂小匪所为。马明谦的心也悬了起来,尤其是他当得知洪大麻子已死,山上的众匪拥戴了那个识文断字的独臂小匪为山大王时,暗暗地吃了一惊,这小子大难不死,而且混出了个人模狗样。另一方面,一种更深的担忧开始咀嚼着他的魂灵。杀人越货,大碗喝酒,大块嚼肉,快哉潇洒,一旦被官家拿住了,喝酒嚼肉的家伙就得搬家。所幸的是现在到处“闹红”,官兵忙于应付红军和游击队,根本无暇顾及这股土匪。可是一俟共党没了,“赤祸”消除了,官府就会回过头来收拾他们的。他想如果能找个机会,把这小子劝下山来,为政府效劳,不仅能利国利民,也可偿还一点点良心债……马明谦穿过几条小条巷,来到大街上,远远地发现前面城边围了一大帮人,好像在看什么告示。

  马明谦快走了几步,也挤在人群里看。

  “喂,这里又贴了什么东西?”豆腐张放下担子远远地喊着。

  “新县长的告示罢……”站一边的剔头脑说。

  豆腐张问:“新县长,又来了个新县长?这回又是谁?”

  剔头脑说:“姓谭,据说好像是谭延闿的什么亲戚?”

  旁边的人问:“这是第几茬啦?”

  一位带老花镜的花白老头说:“谁知道呢,总有十七八轮吧?”

  一位穿长衫瘦个子中年人叹了一声息,说:“唉,这年头,县长走马灯似地换,走了个穿红的,又来了个着绿的;走了着绿的,这会又来了个戴黄的……”

  花白老头说:“可不,我们这些做百姓的还没来得及看清这些父母官,是红脸还是白脸,是胖子还是瘦子,只晓得布告上的名字不停地换来换去。”

  中年人说:“也难怪,这些年红军和白军在茶陵翻红薯倒花生一样,倒腾来倒腾去。这县太爷也不好当,被红军抓了要送命,丢了城池要送命,有许多人是自己撂了挑儿,告老还乡的。”

  花白老头说:“可过过官瘾,做做这偏居一隅的土皇帝还是蛮有诱惑力的。据说,这位还是变卖了家产,托了三姑四叔五舅六姨才谋到这份肥缺的。”

  豆腐张说:“布告上说了些啥?”

  剔头脑说:“招贤罢,这种事多了,见多不怪。招什么贤,还不是做做样子,摆摆谱,给老百姓看。老百姓也学刁啦,没有人跟着他们去瞎掺糊……什么锦囊妙计,保得茶陵不为共党所占,我看就是孔明再世也拿不出什么好办法来,这个政府从根子上坏了,怎么扶也扶不上啦……”

  豆腐张“嘘”了一声,说:“别乱嚼舌头,小心抓你去坐牢。”

  剔头脑张了张嘴,一脸的窘相,再也不敢开口说话。

  马明谦看了告示,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下意识地点点了头,大步流星地朝县府大院走去。

  新上任的县长谭仲云祖籍广东,与谭延闿八竿子打不着边,就因为姓谭,不知怎么拐弯抹角与谭延闿攀上了亲戚,骗得了省里的信任,来到这山高皇帝远的湘东小城,做起了一方诸侯。一到茶陵,他就找了几位宿儒了解县情。经过一番交谈,他对这座湘赣边界的富庶小城有了一个大概的轮廓。谭仲云是一个读书人,从小嗜书如命。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料想到,一个小小的山城,竟然蕴藏着这么深厚的历史渊源和文化背景。他一上任,刚刚安排好县府里的人事,就让大家各司其职,自己则捧着蓝芝澧老先生编撰的《茶陵州志》,读了一遍又一遍。哦!这是一片怎样的热土地哟!他常常闭了双眼,细细地咀嚼着那些传闻和典故,从“神农尝百草”的神话到“刘子迈铸铁犀”的传说,从“茶陵八景”的自然景观,到“耕读传家”“状元阁老”风情画卷……谭仲云不由打心眼里爱上了这片土地,确切地说,爱上这片土地上的地域文化。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自己不是来这里主政一方的父母官,而是来这里研究文化学术的学者。这天上午,他刚命人在大街上张贴了招贤告示,就把县府里的文教局长黄树信请来,两人一起研讨起这座古城和城墙下的铁牛来……

  “茶陵城,又叫犀城,就是因为城墙下铸有这座千年铁牛……”黄树信侃侃而谈,这位当年汇文中学的高才生,因情场失意,而选择了另外一条路。如今,他已是堂堂国民政府的县文教局长。而汇文中学却被政府划为“暴徒学校”,师生四处流散,抓的抓,关的关,个别剩下的,也不知流落到哪儿去了。

  黄树信眉飞色舞,谭仲云听得津津有味。就在这时,县府秘书跑了过来,大声说:“报告县长大人,有人揭了榜。”

  “谁?”谭仲云问。

  “商会会长马明谦!”秘书答道。

  “有请!”谭仲云兴奋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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