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仲云前脚刚送走黄树信,马明谦后脚就迈进了县署大堂。
“这是我们谭县长,谭延闿主席的本家。”秘书介绍说,“这位是茶陵商会会长马明谦先生,前几年北伐军入城时,就在政府里做过事。”
谭仲云紧紧地抓住马明谦的手,说:“久仰,久仰!马会长当年在茶陵的祭天大典上写的那副对联,真是气势恢宏囊尽茶陵水光山色。当时的名家点评说,此联妙处有三:其一,联中嵌进了茶陵县的八大美景;其二,用典;其三,记史……马会长博古通今,真是难得的奇才。小官初来乍到本想登门拜访,可这几日公务缠身,实在是抽不出空来,想不到先生却来了,快请坐,请坐。”
马明谦笑容可掬地说:“茶陵人三生有幸,遇上了谭县长这样的好官,才上任几天的功夫就了解了这么多的风土人情,连草民的一副时过境迁的对联也居然记得,真是难得呀!”
谭仲云连连点头说:“哪里哪里,应该的,应该的。”
分宾主坐了,女佣上茶。两人寒暄一番后,慢慢地切入了正题。
谭仲云说:“县上的文告想必马会长已看过了,俗语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马会长是深明大义的人,早年谭公回乡省亲之时,马会长曾侍奉左右,还贡献过安国安邦的大计呢。这回马会长也一定是胸有成竹,能帮助本官渡过这危难之际……”
马明谦说:“谭县长过奖了。马某只不过是生在茶陵,长在茶陵,对茶陵的人文地理历史掌故略微知道一些罢。谭县长系谭公的本家,自然足智多谋,哪里轮到我等鼠辈献什么计?”
谭仲云摇了摇头,说:“马会长此言差矣,俗语说‘三个臭皮匠,抵得一个诸葛亮’。什么事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就这叫‘聚思广议’。”
马明谦抬起头,望了望厅堂上方那块“聚贤堂”的匾额,笑了笑,说:“那马某就班门弄斧,献一回丑啦……”
谭仲云说:“马会长请讲!”
马明谦说:“马某以为要保住茶陵城不为共党所陷,关键是要有一支掌握在我们自己手里的地方武装。茶陵城这几年多次失陷,就在于没有一支属于我们自己的队伍。罗定的保安团也好,吴尚的第八军也好,湘东南各县的挨户团联防队也是好,都是打屁不挨腿,谁也没把我们的疾苦兜记在心上。他们是崽卖爷田心不痛,遇上匪徒攻城便鞋底抹油,溜之大吉。剩下几个警察怎么抵挡得住红军潮水般的攻势?假若我们有这么一支属于自己的强劲之师,凭借这三面环水的地理优势,茶陵城守个十天半个月是不成问题的,退一步说,就是万一守不住,撤退时有部队掩护,也不会惊惶惶如丧家之犬了。”
谭仲云面有喜色地点了点头。
马明谦继续说:“如何建立一支自己的武装呢?马某以为可以将分散各乡镇的挨户团集中起来,组成茶陵保安大队。又命各乡村组织‘铲共义勇队’‘守望队’替代挨户团,在乡村间实施‘联保联坐’来遏制共党的发展。”
谭仲云一击掌,兴奋地站了起来,说:“好,真好!真所谓‘英雄所见略同’!不瞒你说,下官也正准备这样做。我凑了一笔款子,买了三百支枪。俗语说,‘竖起招兵旗,不怕没吃粮的’,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这几百号人交给谁指挥呢?我曾想过派几个人去部队或军校学学,可究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马明谦说:“我可以向你推荐一个人。”
“谁?”
“独臂神。”
谭仲云一惊,说:“……你是说武功山那个外号叫‘一把手’的土匪头吗?”
马明谦说:“正是。”
谭仲云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据说他杀人如麻,剜了人质的心肝当下酒菜。如果将这家伙请下山,还不等于引狼入室,那还有茶陵人的活路吗?不行,不行,我们把这个杀人魔王请来守城,无异于与虎谋皮,弄不好会死得更惨……”
马明谦淡淡一笑,说:“谭县长此言差矣,你初来乍到,不了解事情的真相,又过多地听信了那些神神秘秘的夸大其词的血腥传说。其实,独臂神完全是一介书生。他的真名叫蓝孝贤。七岁那年,和他的哥哥蓝豹岭的族长蓝孝德在山里收租,为蛇所伤被砍掉了一只胳膊。十二岁时,在仁义米行老板的葬礼上神秘地消失了。几年后,人们始知他没有死,而是被武功山的匪首洪大麻子救了。因念过几句书,能写点通牒传票什么的,成了洪大麻子身边的红人。这几年各地方都在闹红,洪大麻子也趁机扩充人马。这小家伙的地位也越来越高,在众匪中成了仅次于洪大麻子的师爷。去年,洪大麻子在攸县与罗定的部队遭遇,被打死了,众匪便推他为寨主。谭县长有所不知,其实这股土匪本质并不是很坏,他们大部分是逼得走投无路的老实农民。在武功山,他们从来没有骚扰过当地的老百姓。到外地踩水吊羊,也多是找那些为富不仁的大财主开刀。那些‘杀人嗜血’之说完全是乡绅们强加在他们头上的不是之辞。尤其是独臂神主事以来,从来就没祸害过老百姓。据说,共产党的游击队也在那边走动。如果……真的让共产党把他们拉走了,那我们就更危险啦……”
谭仲云说:“马会长何以了解得这么清楚?”
“马某年轻时曾到云阳镇教过一阵书,这独臂神是我的启蒙学生。”
“噢……原来是这样,只不知道他做惯了山大王,愿不愿意下山。”
“这你放心,我的话,他还是会听的。”
“那就有劳马会长跑一趟。”
马明谦点了点头说:“应该的,应该的。”
谭仲云把马明谦送到了街口,紧紧地抓住马明谦的手反复叮咛:“这事就完全拜托马会长啦,事成之后,本县一定重重有赏。”
马明谦揣了谭县长的亲笔信来到了武功山时,寨主独臂神正和茶陵游击队队长黄牯,坐在高悬“聚义厅”三个大字的老式祠堂里,开怀畅饮。两人都有几分醉意,敞着怀,让猎猎山风吹着滚烫烫的胸部,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半荤半素的胡话。
独臂神半眯着眼,举着酒杯,卷着舌头说:“黄队长的威名,我独臂神小时候就久仰了。当年蓝豹岭和绿鹰寨械斗,从埋人的棺材里崩出了一个活男孩,据说就是黄队长你。后来,你被绿鹰寨寨主陆岳松收养了,做了他的义子,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又被赶出了绿鹰寨,还逼着你吃了一碗盐……”
黄牯大着舌头说:“不……不是……一碗……是……是半碗,那个盛盐的女佣在碗底垫了半碗饭……”
独臂神继续给黄牯戴高帽,说:“黄队长的武功没说的,在茶陵方围百八十里,找不出第二个来。舞狮班的技艺也不赖,白云寺佛像金身揭幕大典和茶陵的那次祭天活动,我都到看过,至今还记忆犹新。”
黄牯说:“寨主过奖了……不过,茶陵游击队能有今天这样红火,还得感谢你的族长兄弟蓝孝德。”
“此话怎讲?”
“要不是蓝孝德,当年率众毁了黄龙坳的众家祠,黄龙坳就不会组建舞狮班。没有舞狮班作垫底,茶陵游击队的组建就没有这么顺畅。”
独臂神连连点头说:“此话有理,此话有理。”
黄牯说:“就拿你独臂神来说吧,要不是他砍了你的胳膊,还要你的小命,你会成为武功山叱咤风云的山大王吗?这叫‘塞翁失马安知非福’?”
“可‘塞翁得马安知非祸’?”独臂神轻轻地叹了一声息说,“你别看我们现在八面威风,可将来不管是你们共产党得了天下,还是国民党得了天下,都不可能容得下我……”
黄牯说:“那你到我们这边来呀。”
“可我得先报仇!”
“只要你过来,红军游击队和你一起报仇。”
独臂神顿了顿说:“抓住蓝孝德,你们打算怎样处置?”
黄牯说:“像他这样罪大恶极的开个公审大会,然后枪毙!”
“他的那些房屋田产呢?”
“全部分给穷苦老百姓。”
“那怎么行……这都是我的……”
独臂神眉头紧锁着,摇了摇头。
突然,一个小匪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说:“报告……抓到一个奸细,穿着长袍马褂的,指名道姓地要见寨主。”
“哦……把他带上来!”独臂神一惊,走到黄牯身边对他说:“对不起,黄队长,你那儿我去不了,请回吧。”
黄牯站起身跟着小匪走出了大厅。
黄牯前脚刚走,一个眼蒙黑纱的中年人就被另外两个小匪带了进来。
独臂神挥了挥手,旁边的小匪解开黑纱。独臂神一惊,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人竟会是自己小时候的教书先生马明谦。
“好,这里没你们的事,你们下去吧。”
两个小匪面面相觑,相互看了一眼,退下去了。
“马校长,想不到会是您……”独臂神走了过来,正要下拜,被马明谦拦住了。
马明谦说:“你如今是一呼百应的寨主啦,不必行此大礼。”
“那怎么行?俗语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校长对我的恩情我独臂神是怎么也不能忘的。”独臂神摇了摇头,说着硬是跪下来拜了一拜。
马明谦赶紧将独臂神扶了起来。两个分宾主坐了,述说了一番别后之情,话到动情处,两个大男人也禁不住的唏嘘感叹,洒下几滴“不轻弹”的泪来……最后,马明谦说明了自己此番上山的目的,掏出了县长谭仲云的亲笔信交到独臂神的手里。
独臂神读完那封劝降招安信,眉头又多了一个结。
马明谦补充说:“此人是国民政府主席谭延闿的本家亲戚,据说很有些来头。他在茶陵贴了告示,说要招贤。我向他进了一言,让他在茶陵拉起保安团,他苦于无人带兵,我趁这机会向他举荐了你。”
独臂神沉默了一会,半晌无语。
马明谦急了,赶紧说:“你可千万别错过这机会呀?现在国共两党,龙虎争霸,没有谁顾及你。等将来大局定了,他们就会腾出手来收拾你的。与其那时被官府剿灭,倒不如现在招安从良,这样还能建功立业,光宗耀祖哩!”
独臂神摇了摇头,说:“可是谁知道将来鹿死谁手呢?”
马明谦说:“共产党是成不了大器的。蒋委员长正在加紧部署对湘赣边界地区红军的围剿,那些游击队赤匪很快就会被灭掉。”
独臂神说:“这些天,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不瞒你说,茶陵游击队的队长黄牯刚才就坐在这里,和我喝酒。”
“你答应了他?”
“没有……他们是好人,可他们那些条条框框对我不太合适……”
“没答应就好,没答应就好……”马明谦长长地嘘了口气,“寨主,你可千万别上他们的道呀?你还记得我小时候对你说过的话吗?我说过要把你接到大城市去,让你进最好的学校读书。那时我年轻,没办法实现我的诺言。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娘。这几年,我在茶陵城,办了一家布庄,起名为‘魁贤布庄’,意思是对不起你,愧对你蓝孝贤呀!……你和你娘的灾难全都是因为我的错!是我作的孽呀!后来听说你还活着,我的心才得到一丝慰藉……自从听说你当了寨主的消息后,我就萌生了这样的念头,一定要想办法,劝你下山,接受政府的招安……寨主,你听明白了吗……”
独臂神被马明谦的真情表白感动了,他揩了揩湿润的眼角,哽咽地说:“马校长,请别再叫我寨主,叫我一声孝贤吧……”
“孝贤……这么说,你答应啦……”
“我答应……不过,你得转告谭县长,县府必须帮我把我那个族长哥哥蓝孝德霸占我的那份家产,判还给我!”
“行!”
马明谦回到茶陵向谭仲云转告了独臂神的意思,并说只要谭县长替他主持了公道,把原本属于独臂神的那份家产判还给他,他和他的两百多弟兄会死心塌地效忠谭县长,即使肝胆涂地也在所不辞。
谭仲云听了云阳山脚下这位大户人家兄弟相残的事,似乎是在听一个天方夜谭的故事,怎么也想不到这竟然发生在自己所管辖的山区小县。他感叹地说:“世上竟有如此狠毒之人,把一个大活人塞进埋死人的棺材?”
马明谦说:“他有没有被蓝孝德塞进过棺材,我说不准。不过,有一个人被蓝孝德塞进了棺材,这是人人皆知的事实。”
“谁?”
“现在的茶陵游击队队长黄牯。”
“那么说,他兄长也确实狠毒?”
“嗯。”马明谦点了点头。
“那是对外人,可他对自家的兄弟为什么也要这么心狠手辣?”谭仲云问。
“这个……”马明谦支支吾吾,不知所云。
谭仲云说:“……我听街上的人说,这两兄弟其实没有血缘关系。”
马明谦点了点头说:“蓝孝德是蓝家老爷第七个女人生的,这女人原是蓝家一个佃户的老婆,长得有几份姿色,被蓝家老爷连骗带抢娶了过来,一到蓝家八个月就生下了蓝孝德。蓝家老爷怀疑是女人的前夫的种。”
“原来是这样……”谭仲云一阵唏嘘。
马明谦抓住机遇,连忙回到原来的话题上:“那独臂神的条件……”
谭仲云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说:“答应他!蓝孝德充其量不过是一条狗,独臂神可是一只虎呀。牺牲一条狗,换来一只虎,何乐而不为?”
“哈哈哈——”两人都开心地笑了。
独臂神把两百多人枪全部带下了山。临行前,他让大伙在山寨的场子上列好队,进行了一番简短的训话。他说:“大家听着,我们原本是山里作田的农民,被官绅逼得走投无路,才聚啸山林。如今,现任茶陵县的谭县长看重我独臂神是个人,要我去县城帮他训练保安团,我答应了他。山寨里的众兄弟,愿意跟我去的,咱们一起去,我还是那句话,‘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愿意去的,我这里发二十块大洋,你们用它作本钱,做点小买卖也好,置点田产安安分分种地也好。总之,不能再在给我添乱。如果有哪位不听劝告,到时候别怪我独臂神不讲兄弟情分。”
众匪一齐喊了起来:“我们跟寨主一起去!”
“好!很好!大家一起去,很好!”独臂神很兴奋,抖了抖那只独臂,“我也希望大家一起去,因为我们是生死与共的亲兄弟嘛。不过,我有一句话得说在前面。我们此番去茶陵,是当兵打仗,不是去逛大街。我们在林子里待久了,散漫惯了,进城后,肯定不适应。我们得改,我们得整顿,我们必须有铁的纪律,我们不能让茶陵的父老乡亲指着我的鼻子骂娘!我这里先说两条,一不许玩女人,二不许抽大烟,在这两项上管不住自己的兄弟,我劝你们还是领了路费回去居家过日子吧!我不勉强你们,如果你们勉强留下来,今后再犯了,就别怪我独臂神不客气啦!”
一位叫罗森的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大声地说:“寨主,你就都带我们去吧,如果这两条做不到的话,回家也过不了安生太平的好日子。”
众匪们齐齐地喊了起来:“寨主,你就带我们一起去吧!”
独臂神独臂一挥说:“好!出发!”
蓝孝贤身材魁梧,气质高雅。当他穿了长袍和县长肩并肩地走在茶陵的大街上时,有谁会想到他曾是武功山上有着十多年匪龄的杀人越货的土匪?那秀气的眉宇,明眸如镜的大眼睛,文静厚实的嘴唇,给人一种安静祥和的感觉,只是那一甩一甩的空袖管给人一种神秘的联想,或多或少地暴露了他的身史之谜,使人嗅出了那掩藏在书卷气下的血腥味来。直到有一天,他和他的哥哥云阳山区著名绅士蓝豹岭族长蓝孝德对簿公堂,茶陵人才看清了他身心的累累伤痕,一阵啧啧的唏嘘抹掉了所有不是。说实在的,一个人到了他那种份上,还有什么更好的活法呢?一时期,独臂神几乎成了茶陵人饭后谈资的中心,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很快淡忘了他。百姓们本身就对招安这件事,表现得出奇地冷漠。在他们看来,兵荒马乱的日子里,城里住一支政府军队和住上几个土匪委实没有多大的区别。只要老天爷保佑不打仗,不在城里打仗,老百姓就是再放点血,破点财,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知是慑于独臂神的神威,还是他与茶陵的游击队有什么约定,自从独臂神下山后,一年多了,茶陵县城平平安安,再也没有发现过红军游击队袭击骚扰。众匪们脱下了杂七杂八的衣裤,穿上了整齐划一的军服,显得特别新鲜,也特别精神。慢慢地改掉了不少匪气,有少数几个旧习难改的偷偷地玩了几次女人,抽了几回大烟,被独臂神发现后,抽了一顿鞭子赶出了城。从此,茶陵人开始对这位武功山上下来的匪首刮目相看了,尤其是当他主动出资修复了北门边护城河上多年前就被冲断了的三总桥时,饱受了战乱之苦的茶陵人几乎要对他顶礼膜拜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