洣水河边的河埠头,一大群女人在洗衣浆衫,棒槌捣得山响。这些天是女人们最忙碌的日子,自从祭天回来,村里人便忙乎开了。有钱的杀猪宰羊,没钱的总得舂几升米,做几双鞋给大人小孩一点儿喜庆吧。要是往年还要染几匹布给小孩们做一身新衣服,今年提前了一个月过年,看来是赶不上啦!但无论如何总得收拾齐整,洗刷干净,就是那旧衣服烂被褥也该拾掇拾掇,总不能过个脏不拉兮的年吧。如此这般,忙坏了女人,热闹了河堤塘坝。累是累,心灵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放松过。大家一边用棒槌敲打着衣物,一边大声地骂着各自的男人,用赞叹的口吻叙述着娃娃们的吃喝拉撒。诡谲地挤眉弄眼,指指戳戳,说谁谁谁天一黑就关了门睡觉,那床又偏偏像一架破风车,吱吱呀呀地响了一夜,搅得左邻右舍不得安宁。谁谁谁男人两年没回家,却生了一个大胖小子,那娃一点都不像他爹,却和他爷一模一样,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是的,这些可怜的人,在各自的牢笼里囚禁了一年,只有在这种时候聚在一起,谈几句天,说几句地。过了这几天,她们又得回到自己的笼子里去,小心翼翼精打细算地居家过日子。
一张长长的木排从河湾里漂了过来,靠在河埠头的古樟下停了下来,木排上坐着几个衣着艳亮的年轻人,她们是黄龙坳“梅仙老爷”的女儿秀芝和二儿媳小桃。小桃是沿河数一数二的美女,黄树义当初为了追小桃每次去放排都是起三更,这样才可以从从容容在黄塘待上半个时辰。功夫不负有心人,小桃终于同意嫁给黄树义,使黄龙坳人彻底改变对他的印象,把他从那些放浪形骸的浪荡子中剔了出来。如今这小子因为有放排这门子手艺,经济上就比兄弟们活络得多了。小桃虽然是三个孩子的妈妈,但仍旧打扮得花枝招展,加上天生丽质,看上去比刚出嫁的新娘还要水灵。
看着这些意气风发的年轻人,那些洗衣的女人们眼睛都直了,棒捶举在半空久久没有落下,有的衣物被水漂走了也浑然不觉……
“天哪,那衣服是什么料子做的,比六月的太阳还要耀眼!”
“什么做的?金子罢……”
“妈呀,别说穿,就是让我摸一摸,这一辈子,死了也心甘。”
“下辈子吧……下辈子投胎时,别毛毛躁躁的,先选好人家。”
“我娘家也不错呀,关键是没有嫁好……”
“可不,要是我那个没用的也能像黄家二少爷那样,跑大口岸,赚大钱,我也一样能穿金的,戴银的!”
“就是,我爹也像梅仙老爷一样,给我全套嫁妆,我也用不着这么受苦……”
“梅仙老爷心好,不光是对自己的子女,对佃农和乡亲们都好,那里像我们这里的老爷,恨不得把我们的血汗都榨干!”
“可不,以前的老爷还好些,现在……一代不如一代……”
正说着,对面的渡船摆了过来。蓝家大院里的女佣王妈买了年货,揣了灶神混迹在人群里。有人“嘘——”了一声,大家立马缄口不语。
“她一个下人,怕什么……”一个小媳妇嘟嘟囔囔地轻轻地说了一声,以下再也没听见谁说什么,只听见哗哗的流水声和梆梆的捣衣声。
王妈爬上岸,老远就看见一群孩子在“一线天”的古樟下放炮仗。她刚走到书院的墙根下,“砰——”的一声炮响,吓了一跳,险些撞到提了满篓子衣物的四婶身上。
“哟——,是王妈呀,买年货来?还是富人家好,说过年就过年,吃的用的,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不像我们这些穷人,过不过年还不一样?可县太爷有令,不然这年,我可宁愿不过……”四婶张开快嘴镰似的嘴,“连话闹”似地说了一通,颤颤巍巍地下到河沿边去了。
王妈苦笑了一下,摇摇头继续往村子里走去。一进村看见六阿婆端着一笸箕舂好的米,走了过来。
“六阿婆,舂米啊?”
“是王妈呀,买年货……你看我舂的是什么米呀,秋里好几石谷哩,就剩下这一捧米了……过了年还不知日子怎么过呢……”
王妈一愣,站在那发了一会呆。回到家,苦崽和小少爷正在贴对联,九姨太在一旁瞧着。
“回来啦?”
“哎……”
蓝孝贤退了几步,瞅着门槛上崭新的对联大声地念了起来:“爆竹声中一岁除,去掉旧符换新符。”
王妈的心情这才好了点,忙下到厨房去准备年夜饭。苦崽跟了进来给她打下手。王妈摆了摆手,说:“你也难得歇息一天,这里我一个人能行的……你去陪小少爷在外面玩一会吧……”
不一会,王妈变魔术似的变出了七荤三素十个大菜,说:“十全十美,合好团圆。”
九姨太说:“再添两副碗筷,去把苦崽叫来,这顿团圆饭大家一起吃。”
“哎!”王妈高兴地应了声,添了碗筷又去叫苦崽。
苦崽摇了摇头,说:“我还是到厨房的柴坑边吃吧……”
王妈拉了下没拉动,说:“苦崽你是怎么啦?太太说你去你就得去,装什么大,难道还要八抬大轿来抬你不成?”
苦崽哭丧着脸说:“我……我不习惯……”
“什么习惯不习惯,我们做下人的就是要让主人高兴。太太这一年来难得高兴一次,我们不要扫太太的兴……”
“我……”
“什么你我的,快去!快去!”
苦崽满脸窘得通红,像个在押犯人一样被王妈拽上了席。
九姨太望着苦崽的狼狈相,“扑哧——”一声笑了,屋子里洋溢着几丝快活的空气。“今天过年,我首先敬两位一杯,感谢二位忠心耿耿帮我操持这个家……”
苦崽低着脑壳,正襟危坐,见九姨太来敬酒,连忙用手一挡说:“我不喝酒……”酒洒了一桌。
王妈剜了苦崽一眼,说:“苦崽,你是怎么啦?今天是过年,太太又是这么好的兴致,这一杯团年酒,你还要推辞,像话吗?”
“可我……一沾酒就头晕……”
九姨太摆了摆手,说:“苦崽不喝酒,就别难为他啦……”
王妈不依,说:“太太别听他的,不就一杯酒吗?”又给蓝孝贤倒了一小盅,“少爷也喝一点,俗话说‘酒醉聪明子,饭饱兜屎猪’。少爷喝了这盅酒,明年一定会考个第一的,博得先生的喜欢……”
九姨太闻得“先生”二字,心底一颤,一只筷子从手头滑了下去。王妈连忙捡起来,换了双干净的。
酒过三巡,苦崽成了红脸关公,九姨太和王妈也面带桃花色。王妈说:“太太,咱们行令吧?”
“好吧……你看搞个什么玩意儿,别太难为苦崽啦……”
“那就‘击鼓传花’吧……我们四人轮流选一个人作令官,其余三个人围成一个品字。令官说:‘开始’,便将一朵小花或手绢什么的塞给身边的人,身边的人立即传下去,一个接一个地不停地往下传。这时,令官不停地敲打碗儿碟儿,一旦令官停下来,就不许再传了。那花儿绢儿在谁手里,谁就得表演一个节目。说段笑话,讲个故事,唱个歌儿学声猫叫狗叫都行,只要令官说通过就可以啦,通不过就喝酒。”
苦崽连连摆手,说:“你们传罢,我不会……”
王妈白了苦崽一眼,说:“你这个人真是榆木脑壳,又不一定落在你手里。就是落在你手里,你随便扮个鬼脸,翻几个筋斗不就了事啦?就是喝几口酒,男子汉大丈夫还能惧怕它一盅两盅的?又不是让你灌马尿?”
大家“扑哧——”一声都笑了,屋子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击鼓传花”开始了,传来传去,果然落在苦崽手里。苦崽老老实实地翻了三个筋斗,后来余兴未尽,说:“我给你们来个倒挂金钩吧……”
“好——!”三人一起叫好。
苦崽靠了墙壁双手着地,整个人儿倒立起来,双脚勾住墙上的大铁钉,两臂平摊舒展,如白鹤亮翅……那件本来就有些显短棉褂这会全退到两腋间,露出了圆滚的腰和结实的胸……
两个女人不由得脸色羞赧,耳垂滚烫……
吃过年夜饭,开过压岁钱,闲聊了一阵,苦崽和蓝孝贤早早地睡下了。王妈没有去睡,她说要陪着太太熬岁。
夜深了,村子里最后几家大户也点了鞭炮,关了财门去睡了。世界变得很静,什么都停了下来,只有洣水河的水还在淙淙不息地流着……
“太太,我给你唱个歌吧……”
九姨太抬起眼惊讶地望着身边这个只比自己大十几岁的女人,好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似的。
十八岁的大姐周岁的郎,
夜夜睡觉抱上床;
睡到半夜要吃奶哟,
哎嗨——哟——
我是你媳妇还是娘?
歌声很细,清爽,绵长,像棉花条子里抽出来的丝线,缠着绽子一匝一匝地绕。王妈唱毕,脸红红的,像刚坐过轿的媳妇,说:“许多年不唱了,嗓子都生锈啦……让太太见笑。”
九姨太心一痛,鼻子一酸,眼泪扑哧扑哧地掉了下来。她连忙说:“不……唱得好……”她突然记起王妈还是个女儿身,一时间羞愧难当。啊!这个大咧咧的王妈哟……这个平素嘻嘻哈哈唯恐自己的女主人不高兴不快活的女佣,掩藏着一腔怎样的情怀……比起她来自己有什么理由长吁短叹,自暴自弃呢……自己虽然伤痕累累,可究竟爱过恨过,大喜大悲过,也欲仙欲死过……可这个王妈妈呢?自己装了一肚子的苦水,还要强颜欢笑,还要忙这忙那,还要变着法子讨主人欢心……
王妈一点也没有注意到九姨太的情绪变化,轻轻地说:“既然太太不嫌弃的话,我就多唱几曲吧。”
“唱吧……”
王妈当即又给九姨太唱了几曲,先是《十八送》,再是《十八摸》。那缠缠绵绵的旋律,略带几分企盼,几分艾怨……
一摸姐姐手指尖,
孤家寡汉好可怜,
想姐好比蜜拌胆哟,
一边苦来一边甜。
二摸姐姐发辫辫,
孤家寡汉好可怜,
恋姐偏隔无桥河哟,
泪洒江边水涟涟。
三摸姐姐眉额边,
孤家寡汉好可怜,
衣衫烂了无人补哟,
凉茶冷饭赛黄连。
四摸姐姐丹凤眼,
孤家寡汉好可怜,
别个搂着娇娇女哟,
我搂空枕失落魂。
五摸姐姐鼻梁尖,
孤家寡汉好可怜,
铁树开花花不开哟,
不娶姐姐枉为人。
六摸姐姐胭脂唇,
孤家寡汉好可怜,
心里恋姐难开口哟,
甩个山歌当媒人。
七摸姐姐下巴边,
孤家寡汉好可怜,
哥似太阳当了顶哟,
妹像月亮等团圆。
八摸姐姐颈脖边,
孤家寡汉好可怜,
心中恋姐说妹好哟,
看姐姐待我真不真。
九摸姐姐腰身身,
孤家寡汉好可怜,
日来思哟夜来想,
醒后空欢泪涟涟。
十摸姐姐奶尖尖,
孤家寡汉好可怜,
姐似绿柳我是杨哟,
杨柳依依缠上身。
……
歌声绵细,悠长,像远处洣江河的水,轻轻地悄无声息地向远方流去。王妈还在唱,歌词渐渐粗犷起来,曲儿也变得豪放。歌中的汉子也渐渐由胆小慎微变得肆无忌惮,将他的“情姐姐”从上到下摸了个够,所谓“十八摸”,也就是这么个意思。这种歌在北方叫“酸曲”,而在南方湘东一带叫“骚情”。那些平日里说都羞于说出口的脏话粗话在歌里明明白白地唱了出来,似乎总在引诱你去干点什么。如果,我们这样想的话,那就不对了,至少也只能算对了一半……现在,我们一听说青年男女对情歌,脑子时常会出现这样一组镜头:山林,小溪,崖洞或茅棚,一对青年在唱。先是各自隐在林子里,既而慢慢地露了一点点,最后终于走拢了拥在一起,搂抱着进了石洞或茅棚,于是就有了一段石破天惊的故事。其实不然,在过去,许多人唱歌是把它作为苦难生活的分释剂,一种苦闷的排解,一种无法获取又不能没有的消遣。他们在嘴边上“过生日”,说“儿话”不干“儿事”。相反,“咬人的狗不叫”,那些个经常染指此事的人,因为在心灵上已经得到了很大的满足,在人前人后却总是缄口不语。
十一摸姐姐肚脐眼,
孤家寡汉好可怜,
……
王妈还在唱,歌中的汉子已经摸过了“情姐”的奶子和肚脐眼,接下来便是女人的大腿、三寸金莲乃至最隐秘的私处啦……随着“摸”的步步深入,歌中的情节也越来越令人亢备,最终那对想象中的情人在历经磨难之后终于完成了天地作合之事,于是无论是歌者,还是听众,都感受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满足……
突然,歌声戛然而止,九姨太猛地扑过去抱住叫了声:“姐姐……”再也说不出话来。
王妈摸了摸九姨太的脸,说:“太太,你受苦了……今夜你想哭就哭吧,哭出一生的委屈,哭出心头的积怨,明天……明天就是一个快快活活的新年啦!”
九姨太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啊,不……我是要哭的,不过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我的好姐姐……我太忽视你啦……我太自私啦,你也是女人啊……你也是一个有血有肉和我一样需要男人疼爱的女人呀……”
“太太,不要说啦!太太能这样待我,我已经很满足了……”王妈一把抱住了九姨太,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相信我……我一定会给你找个好归宿的……”
王妈摇了摇头,喃喃地说:“别说了,太太,我这一辈子是不会离开太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