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一过,那些“神虫”果然销声匿迹。这些怪虫来无影去无踪,把茶陵搅得天翻地覆。从发现虫子的第一天起到旧历年三十为止,茶陵的五谷杂粮大部分被虫子吞噬了,加之过年祭祀宴宾,即使个别人家有点存粮也所剩无几。城里“富贵”“仁义”几家老字号的粮店大都告罄,且抛售的都是虫米,价格也不菲。因资金无法回笼,再也无力组织货源。倒是几家小店囤了些米谷,居为奇货,窖藏起来。一时间,米价暴涨,好些布商、杂货商暗暗抽了资金,准备下洞庭上岭南去贩米,打算狠狠地捞一把。人们刚从怪虫的阴影中走出来,又很快跌落到饥饿的恐慌中……
茶陵城,“仁义”米行。店门紧闭,市民们排成一条长龙在等到待买米。大家三三两两小声议论着。
“今天的米价是多少?”
“唉!不知道,反正多贵也得卖。”
“去年闹虫,那些米店老板亏本甩卖,这会不狠狠地捞一把?”
“折腾来折腾去,嚼亏的还不是我们这些光头百姓?”
“‘仁义’还好一点,全城就这家米店价格低……”
“蓝老先生心善,他儿子接手这些年,做的也都是本分生意。”
“据说,这回虫害,‘仁义’米行损失最大,老板气得吐血,现在还躺在床上……”
突然,店门开了一条缝,一个年轻的伙计捧出块牌子,高高地挂了起来:
今日无米
众人大哗,队伍一下子全乱了,大家全部涌到铺门边,“砰砰砰”地擂着门板。
“为什么不卖给我们米?”
“你们是不是也要涨价……要涨就涨吧,我们没说的……”
“是呀,我们在店门口排了好几个时辰的队,家里还等着米下锅呢。”
“买米!”
“买米!”
“……”
一时间,喊声如潮。店门又重新开了,账房先生走了出来,摆了摆手,说:“大家安静……安静,我们‘仁义’米行的信誉,大伙是知道的……去年的虫灾,我们损失最惨……现在仓库里空了,又没有资金进货……实在是再也无米可卖啦,还请各位见谅……”
正在这时,蓝天宇领了位白发苍苍的大夫走了进来,并不时地对大伙说:“对不起,请让一让……”
大家面面相觑,轻轻地摇了摇头,无奈地走了。
大夫给蓝孝明瞧了病,被请到蓝老先生的卧室。蓝老先生蜷缩在椅子上,低着头,这回他真老了,可是他还得硬撑着不能倒下去。
“怎么样……”
大夫说:“病人的脉相很不好……一定是受了很大的打击……真的,他的脉相太弱了,细如游丝……我行了几十年的医,没见过一个病人像他这样……他是没有心劲,自己不想活了……”
蓝老先生木然地呆在那里,两行老泪从半是红肿半是混沌的眼眶里滚了下来。
下午,蓝老先生把蓝天宇叫到身边苦口婆心说了大半天,意思是要他弃学经商,挑起“仁义”米行的大梁。
“宇儿,爷爷知道你志向远大,无意经商。但严峻的现实摆在面前,‘仁义’米行不能后继无人。家不安,何以报国。这些道理一说你就懂。你爹生性懦弱,才一蹶不振。你比你爸强,你接受的是新知识新道理……你的性格也比你爸强。你坚强,有韧性,遇到什么事,拿得起,放得下。尽管‘仁义’米行现在不景气,但只要你认真整饬,重整旗鼓,要不多久会再展雄风的……”
蓝天宇早有心理准备,点了点头说:“爷爷,你就别再说了,天宇答应就是啦。”
“那你爸就可以放心地走啦……”蓝老先生很是感动,一把抓住孙子的手,两行老泪又落了下来。
俗语说“清明要明不得明”,这年的清明节却晴了一整天。从早晨开始,太阳暖洋洋地照着,一直到黄昏,天空中没出现了一片云彩,就是到了晚上也还是月朗星稀的好天。可是,“仁义”米行却一直笼罩在阴云里,蓝孝明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候,他的妻子蓝马氏和一双儿女蓝天宇、蓝天香整天守在床边一刻也没动过,生怕错过给病人送终的机会。蓝老先生一个人待在卧室里,耷拉着脑袋,耳朵从来就没放过院子的任何响声。他本来想去送送儿子,可是白发人不送黑发人,这样做儿子会顶不起的,到了那边也还会多灾多难……
夜渐渐地深了,忽然刮起了一阵风。那风越刮越大,越刮越猛,一阵阵揪心地叫,使人不寒而栗。一连昏迷了几天一直靠参汤调着点气的蓝孝明突然睁开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眼一闭,半张着嘴,只有进气,没有出气……关键的时刻到了,下人们全都涌到了院子里,等待着主事的分派。午夜子时刚过,病人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整个院落又开始忙碌起来,蓝马氏带了一双儿女边哭边给丈夫烧倒头纸,那些主事的帮忙的有的去烧水给死者洗澡,有的去拾掇棺材给死者盛敛。
“爸——”蓝天香伏在父亲有些余温的遗体上撕心裂肺的哭喊着。
“夫君哟……你要多带些钱哟,路上打点好,免得吃苦受累哟……”蓝马氏边烧纸钱,边拖着长音哭泣。
蓝天宇“通”地跪在床边说:“爸……你就安心地去吧,孩儿一定励精图治,振兴‘仁义’米行……”
满屋的纸灰飞着,旋着,像一群飞舞的蝴蝶,先是暗红,继而墨黑,待洒落下来时又变得灰白,落了人一身一脸……
蓝天宇天生一块做老板的料,他操持的第一件事便是父亲的葬礼。他是一位经商天才,头一回经世面就办得滴水不漏。他料事准确,处事谨慎,办事果断,既善于笼络人心又赏罚分明。这样很快就在众人之中形成了一股亲和力和权威感……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蓝家尽管在虫灾中损失惨重,但为了安慰父亲的在天之灵,更重要的是为了重振“仁义”米行的声威,蓝天宇和爷爷商量决定把父亲的葬礼办得体面一些风光一些。他把主事的和下人们叫到一起开了个会,一拨一拨地分派。一拨去砍松柏搭灵堂,请金刚,借拖丧布;一拨去置寿衣寿帽,画遗像,扎柩罩花圈灵屋等烧埋之物;一拨去报丧通知亲朋好友左邻右舍,采买菜肴酒食糖果,借桌椅板凳碗筷瓢盆;一拨去请和尚道士鼓堂戏班……开始,蓝老先生还暗暗替小孙子捏了把汗,许多事总是提不起放不下,左叮嘱右吩咐,甚至要蓝天宇每处理一件事都向自己汇报,及至他干净利索做了几件事后,这才放下心来,后来就干脆放开手脚让孙子干……蓝老先生终于喘了一口气,日趋紧锁的眉额终于舒展了,一直佝偻的腰板又可以挺起来。蓝家有望,“仁义”米行后继有人。
灵柩在大厅里停了六日,明天是发丧的日子。这天蓝天宇从早到晚就根本没有喘过气,他既要调配指挥各路人马办事,又要跪接川流不息的亲朋好友。一天下来,累得一伸腰脊梁骨就咔巴咔巴响,两只膝盖跪得青青的发紫。然而,他没有一点怨言。这是父亲在家里待的最后一个晚上,也是在阳世的最后时刻,过了这一夜就阴阳两隔,关山重重,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因此,一定要热热闹闹让父亲度过这最后一夜。这不,蓝天宇刚跪了一拨亲戚,腰还没伸直,担任司仪的蓝氏族长蓝孝德又跑过来说:“绿鹰寨的亲家公来了,快去接。”蓝天宇连忙拉着妹妹蓝天香等一行人去跪接。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又响起来了,陆岳松穿过重重烟雾,走到蓝天宇眼前将他扶了起来。随行的女眷扶起了蓝天香。蓝天香走到陆岳松身边侧着身子向他又行了个礼。
蓝孝德向陆岳松介绍说:“这就是你未过门的媳妇……”
陆岳松轻轻地点了点头,率了家眷走进灵堂,点了一束香,鞠了几躬。退到一边不解地想:“这么个好端端的汉子,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九姨太也夹杂在奔丧的人群里。出于礼节,她大不必亲自前来,让蓝孝德带点礼物来就可以啦。她之所以来,是另有所图的。她知道,作为蓝家媳妇娘家人的马明谦一定会出现在葬礼上。她不能失去这个机会。她一定要和他见上一面,将那些根根由由问个一清二楚,问清了,也就了结了。不然,她会憋疯的。至于两个人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联系,她没多想。
外面的鞭炮声又响起来了,一个女佣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说:“来了,来了……”
九姨太问:“谁来了?”
女佣说:“太太的娘家人来了,族长吩咐我们去招呼客人。”
九姨太一听,捏了蓝孝贤的手,也顾不得叫王妈一声,急急地奔到院子里。
院子里硝烟弥漫,人影幢幢,靠近院门的来路上跪倒了白茫茫一大片。马家人一律白衣青裤,打头的中年人正在放一卷“万子炮”,紧跟在中年人后面两个抬着巨幡的年轻人,后面是一列长长的队伍,有捧花圈的,有担草纸篓的,有用竹篙卷了鞭炮的,有抬三牲祭品的,最后一个是一个提了大红花公鸡的老者……
九姨太两眼欲穿,没发现自己要找的人,蔫蔫地,失魂落魄地回到客房里……她沮丧地倒在床上,头顶似炸裂般地痛。她关了房门,想一个人静一会,可关住了喧嚣的世界,却关不住骚动的心。外面的所有声响,一点不漏地灌了进来,而且不断地放大放大……
王妈走了进来说:“太太,蓝老先生说要你到大厅喝茶。”
九姨太摇了摇头说:“你去告诉蓝老先生,说我累了,想休息休息。”
王妈瞅了瞅门口,见没什么人,压低嗓子说:“他来啦……”
九姨太一颤,哆嗦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
“我去把他引来,你们在这见上一面吧……”
九姨太看了王妈一眼,想说点什么,终于什么样也没说。王妈踩着咚咚的脚步走了。九姨太一下子跌在迷乱的深渊里,脑子里一片空白,屋外的锣鼓声鞭炮声哭喊声全部虚化了,就连自己也不知身在何处……仿佛经过了几千几万年,耳边终于又响起了脚步声,突然蓦地滚进一个人来。九姨太瞟了一眼,半张着鱼唇一样的小嘴“啊”了一声就昏厥过去了。
王妈将马明谦推进屋后,顺手拉了下门,退了几步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瞅着门口那几朵盛开的月季花。
九姨太缓缓地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躺在马明谦的怀里,一股巨大的幸福感猛然把她包围住了。她又轻轻地闭上眼睛,想把这幸福留住……可是她又突然觉得这幸福来得空洞虚无,一种没来由的怨恨涌上心头。她狠狠地咬了马明谦一口,从他的怀里挣了出来。
马明谦“啊”地叫了一声,赶紧用手捂住嘴。
“马先生,马太太,不喝茶啦……”王妈大声叫着,拦住了和马家兄弟一道的蓝马氏说,“太太,时辰到了吧,快炒粮啦吧……”
蓝马氏顿了一下,木然地说:“快了吧……”
大家推开门来到屋子里,马明壬一眼就瞅见了马明谦,忙说:“三弟,难怪茶桌上不见人影,原来早已捷足先登啦!”又看了看一旁的九姨太,“九姨太怎么不去喝茶?”
“我早就喝过了,有点累,就没陪你们,在这歇了一会,碰上马会长。马会长以前在云阳镇当过校长,是贤儿的老师,我们聊了会……”九姨太已经平静了,此番表白却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心又硌磴起来,手心直冒汗。
这时,外面又掀起一阵喧哗。一位伙计跑了过来对大家说:“现在正在炒粮,请各位亲朋做好准备,准备去绕棺。”
蓝马氏一听,“哇”的一声哭开了。大家搀扶着她一起来到院子里。
院子里乌烟瘴气,一大群人跪在地上,每人拿一根芦苇秆围着一口三只土坯砖支起的小铁锅搅来搅去。一个伙计蹲在地上往锅底添稻草,每添一把稻草,用木棒拨动一下,猛然间腾起一团烟火,墨黑墨黑像蚯蚓一样不停蠕动的稻草灰呼地一下子飞上了天,然后又落了下来,洒了人们一头一脸。炒了一阵,伙计端了铁锅把那些半生不熟的五谷杂粮往蓝天宇的怀里倒。每逢这时,那些跪在地上的人就全站了起来往滚烫烫的锅里去抓。据说,谁抓得最多,谁就最有孝心,谁就能得到亡灵的庇护而获得最多的财富。因此炒粮掌锅炉的,只能将锅里的五谷杂粮倒给孝子,因为孝子是死者的第一继承人和受惠者,而其他参与炒粮的人诸如女儿女婿侄子外甥只能象征性地抓一点点,抓多会遭人忌恨,又不能不抓,不抓别人会说你对死者没感情。遇到死者有几个儿子就有“麻纱扯”,常常有人为自己兜里的粮谷多少,得到的先后次序相互记恨,甚至大打出手。
绕棺开始了,觉慧大师率领他的弟子走在最前,蓝天宇、蓝天香紧随其后,以下依次是蓝氏家族比死者辈分小的男男女女和前来奔丧的亲朋好友。马明谦也夹杂在队伍中。
九姨太没有绕棺,她是长辈。她靠在棺木边安慰着伤心欲绝的蓝马氏,说:“他已经走了,是不可能再打转身回来啦。你不要过分悲伤,要注意身子,这个家还要你撑持!”
蓝马氏摇了摇头,在棺材上碰了碰又哭开了,说:“我的夫君呀……”
绕棺的队伍围着灵堂的棺木和院子里用板凳摆的一字长龙左三圈右三圈地绕来绕去,吹鼓手唱着各种或喜或悲的歌……
九姨太神色恍惚,两眼在队伍里逡巡。马明谦一步一步地向她走来时,又赶紧别过脸去,浑身不住地哆嗦。马明谦从身边走了过去,她又急切地追寻着他的背影……
“当——”一声大锣敲响了,绕棺结束了,院子里又燃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大家纷纷揭了头上的白布,呼朋唤友围了酒桌等待着开席。
九姨太一低头,怀里面揣了个纸团。她的脸色一阵煞白,连忙跑到偏僻的墙角去看,上面写着:“月上树梢头,人约黄昏后。闹丧锣鼓响过之后,槐荫树下,不见不散。”九姨太将纸条贴在胸口上,一行热泪从眼眶里溢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