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历戊申年间,光绪帝和西太后相继升天,三岁的溥仪继了皇位。醇亲王载沣以摄政王的身份监国。登基大典时,载沣本来嘱咐了小皇帝说一些“风平浪静”的吉利话,可一登上龙椅就被群臣肃穆的阵势吓蒙了头,只记得“风呀浪呀”的,脱口而出:“大风大浪——”大臣们听了,无不大惊失色,既而暗地里思忖:“难道说大清的气数真的已尽,要不小皇帝怎么会说出这番话来?古人云:‘孩子的话最为灵验’,何况是小皇帝呢?”果然不出三年,灾难四出,盗烽群起。
庚戌年是小皇帝的第二年,湖南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水灾,水灾过后又是旱灾。一时瘟疫四起,饿殍遍野。湘东地区虽没有遭遇旱涝之灾,却遇到了虫害之苦。老天爷兴许是故意消损人,让你高高兴兴地把谷子收进仓,又兴高采烈地舂成米蓄到缸里,悠哉闲哉地算计着农时吃干闲时吃稀,他降下一种“神虫”几天之内就帮你吃个精光。
最先发现“神虫”的是蓝天宇,那天和书院里的几个同学到爷爷那儿帮忙校勘《茶陵州志》,无意中追逐一只米老鼠,闯进了谷仓。老鼠为了逃命躲进了麻布袋,蓝天宇解开袋子将里面的谷子全倒了出来,结果老鼠没找到,却意外地发现这袋谷全让小虫子嚼光了,变成了空空的瘪壳,那些长了翅膀的小虫子落了他一身。
这些怪虫子米粒一样大小,颜色也和米粒差不多,不用心看,就根本发现不了。蓝天宇双手捧起一捧谷子,用嘴轻轻地一吹,虫子一哄而散,那些没有分量的空谷壳也随即飘落到地下,手里只剩下几粒壮实的谷粒。可就这几粒谷,也没逃脱嚼食的命运。不一会,只见那些刚刚被吹走的怪虫,又“噗”的一声飞了回来,落在巴掌心,三五成群地围着一颗米粒,嘎巴一声就把谷粒嚼个精光,然后又开始围攻另一粒,仅仅一眨眼间的功夫,手里的谷粒就全噬了……
“不好啦!老爷,库房发现了虫子……”一个伙计跑来报告。
“仓库里有点谷虫,有什么了不起,值得这样大呼小叫吗?”蓝孝明瞪了伙计一眼。
“可这回不一样?”伙计说。
“怎么个不一样?”蓝孝明问。
“我也说不清,你快到库房里去看看吧……”伙计说。
蓝孝明飞快地跑到库房,伙计们正在如山的粮垛上翻检。库房里乌烟瘴气,那些微黄的、灰白的小飞蛾一样的怪虫,充满着每一处空间。那一只只被虫子咬破的麻袋,露出了一个个大窟窿,像一只只猛兽张开血盆大口,似乎随时把他吞噬掉。他冲到一只破麻袋跟前,从露出的口子里抓了一把谷。定睛一看,有三分之二是虫子。那些可恨的小家伙,翘着尾巴,扇动着羽翼,围着手中的谷粒不停地转,一声声“嘎巴嘎巴”把手里的谷子嚼了个精光,又噗地飞往谷堆。他的心底一阵疼痛,手不住地颤抖,一丝殷红的血从嘴角渗了出来。他发疯似的爬上粮垛,一连解开了好几只麻袋。金灿灿的稻谷瀑布般地泻了下来,把他整个人都埋了起来。那些恶虫轰地飞了过来,“嘎巴嘎巴”三下五除二,一下子就把他身边的谷子吃了个光。
“哇……”蓝孝明再也支撑不住了,吐出一口鲜血来,倒在粮垛上不省人事……
几天之后,米虫漫延整个茶陵。这虫开始只局限于吃米嚼谷,可后来越闹越凶。花生、黄豆、高粱,以至来年备用的茄子辣椒种子也吃。城里的几家老字号,整日抛出廉价的虫米。一时间,米价大跌。临近冬至,米虫子更甚。许多人家米缸告罄,虫儿便啃门窗桌椅竹木家什。人们都担心照这个势头下去,不出十天,小虫儿就要吃人啦!
这虫子来得蹊跷,来得凶猛,大家防不胜防,一时没了主意,都来到“铁嘴神算”刘舜尧那里讨消息。
“铁嘴神算”起了一课。
“怎么样……”大家围拢上去,默默地盯着刘舜尧手里的卦。
刘舜尧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卦象迷离!”
蓝老先生也赶了过去,大家连忙让出一条道来。
刘舜尧又占了一卦。
“快说……究竟是怎么回事?”蓝老先生气喘吁吁地说。
刘舜尧默默地掐了一阵手指头,神情越发严肃:“这回看出了点苗头,好像是什么妖孽在作祟。”
胖县令大声地喊叫起来:“何方妖孽,竟敢在我们茶陵捣乱?”
“不知道,我用了‘邵子神算’和‘梅花易数’都没有探究出来。不过,这妖孽根基很深,凡人不能轻易冒犯。否则,会大祸临头。”
“难道就没有办法……”
“办法倒有一个,只是……”刘舜尧摇了摇头,好像有些为难。
“快说,什么办法?”胖县令连忙催促。
刘舜尧说:“造一祭天台,登台祭天,聆听上天的旨意,方可行事。”
众人齐说:“那就赶快造祭天台吧……”
刘舜尧犹豫了一会,说:“可是……这祭天台工程浩大,可能要耗费县府一年的税银,不知县令……”
胖县令拍了拍胸脯,慷慨地说:“本县一向爱民如子。造祭天台,救民于水火,不用说用的是老百姓自己的血汗钱,就是本县自己掏腰包,倾囊而尽也是应该的。”
刘舜尧双手抱拳,说:“那刘某代表二十万父老乡亲谢过县太爷啦!”
“谢谢县太爷——”卦摊前齐刷刷地跪倒一大片。
在巨大的灾难面前,茶陵人很是齐心。城隍庙前的广场上人山人海,万众一心,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仅一周工夫,一座两丈多高巍峨耸立雕檐画栋的祭天台已告竣工。
祭天台分三层,第一层为土,第二层为石,第三层为木,应天、地、人三才。上层分八卦以合阴阳,下层布九宫来定四方,中层置五行应四季。左右立乾坤之象,前后配君臣之仪。
十一月二十二日,即辛酉日正丑时,是这年的冬至来临之时。城鼓三通之后,“铁嘴神算”刘舜尧沐浴更衣,着一件黑色道袍,长发披臂,手持一柄龙凤宝剑,在胖县令蓝老先生和众绅士的拥簇下,大步流星地向祭天台走去。
市民们一夜未宿,全都涌到了大街上来看,把大街小巷挤得水泄不通。九姨太和她的小贤儿也挤在市民当中观看。
祭天台巍峨轩昂,气势雄伟。两匹杏黄色的彩绸从两丈多高的台顶披挂下来,两边各书一排风骨劲越的柳氏正楷,好一幅大气磅礴的对联:
数百里洣水奔来脚下茫茫空阔无边灵岩夜月秦人古洞张良试剑挑起金线吊葫芦
几千载铁犀流落眼前滚滚英雄安在邓埠朝阳岳家光泉东阳挥毫引来丹凤呈瑞祥
横批是:祭天安神。
九姨太带着儿子蓝孝贤也上城来了。一来到祭天台,蓝孝贤就被这副对联吸引住了,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呆若磐石。九姨太拉了几回都没有反应。
一行整齐的队伍正朝这边走来。走在前面的是“铁嘴神算”刘舜尧和胖县令,以后依次是咸亨道长、慧觉大师、蓝老先生。马明谦走在最后,他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叫自己,一回头正好与九姨太的目光相碰。
九姨太一颤,眼前一黑,头轻脚重,噗地倒在地上。
“娘……娘……你怎么啦……你醒一醒……”蓝孝贤带着哭腔叫喊着。
马明谦顿了一下,还是跟着队伍上了祭天台的第一层。这一层长宽各二十四丈,按二十四节气分别悬挂赤橙黄绿青蓝皂紫等二十四色彩灯。四方分九宫八门,每门分立九位武士,连天禽中宫共合九九八十一数。其中,杜门九人,穿紫衣,持紫剑;伤门九人,穿红衣,持红剑;生门九人,穿绿衣,持绿剑;以下休开幕惊死景五门也分别各穿不同颜色的袍子,持不同颜色的剑。
众人立定,全场肃静,寂然无声。
刘舜尧焚香默祷后又带着县令、咸亨道长、慧觉大师继续向第二层爬去。这一层伫立着五五二十五侍卫,东南西北中,四季配四方加中央本土以应阴阳五行。其中,中台五人,安中央戊己土;东边五人,接东方甲乙木;西边五人,连西方庚辛金;南边五人,适南方丙丁火;北边五人,应朔方壬癸水。爬上这一层后,又是焚香叩头。然后,绕场转了一周。刘舜尧向胖县令使了个眼色,胖县令点了点头走上前去宣布祭天仪式开始。
台下万民欢呼,炮声震天,硝烟弥漫,各种演出队,杂耍团,一起上场。黄龙坳的舞狮班在茶陵又一次露了脸……
“好——!”场上的观众阵阵喝彩。
刘舜尧长袖一挥说:“乐止——!祭天——”
场子上,一下了安静下来了,各演出队都退回了原处。台上台下,万籁俱寂。一位童子端来一盆圣水。胖县令净了手,点燃一柱檀香,摊开祭文在袅袅的轻烟中颤颤巍巍地读了起来:
维大清宣统二年冬至,庚戌年戊子月壬戌日末时。茶陵县令率全县庶民公祭皇天后土,昭告五岳、四渎、名山大川诸神。曰:呜呼!先帝崩,幼皇出。灾难四起,盗雄群起。今茶陵县出怪虫,噬五谷,吮四畜。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敬请上天玉皇大帝、冥府阎罗殿爷、日、月、星辰、风伯、雨后诸圣帝明君之神,体恤愚民,拯救苍生,普查凶顽,恭行天罚,克定厥勋,济斯民,杀凶顽,为生民除害,为天下造福。恳祈照临,如有应验,本令并一县庶民每年冬至之日永作祭祀。天长地久,神共临兹。伏惟尚飨——!
读毕,刘舜尧走了过来,接过祭文点着焚烧起来。忽然,一阵狂风袭来,飞沙走石。那张正在燃烧的祭文一下子被狂风卷上了云端,似乎冥冥之中有谁从他的手里夺走似的。
胖县令连忙跪了下来,不停地叩着响头。
“哗——”台上台下跪倒了黑压压的一大片……
那阵风足足刮了半个时辰,在场的人无不心惊胆战,毛骨悚然。终于,风去旗定,然而天地间却昏暗一片。于是,台上台下把所有灯都点了起来。
“铁嘴神算”刘舜尧正了正衣冠,提着宝剑爬上了祭天台的最高一层。这里点着三百六十五盏灯火以应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又置七十二支檀香来接七十二候。只见他敲动令牌,烧了大堆的冥币纸钱,肃然而立。嘴里轻轻地嚅动,默默地念诵一阵,抽出龙凤宝剑在祭台上呼呼舞动。再静默,焚香,向四方洒了阳米和神水……然后双手合十,凝神息气。人还站在高高的祭天台上,灵魂早已飞到九天云外向天帝诸神讨消息去了。
场子上鸦雀无声,大家默默地跪在冰凉的地上,紧紧地盯着悄无声息的祭天台。约莫一袋烟功夫,从城隍庙方向飘来一团杏黄色的彩云,像一匹黄绢,径直朝祭天台飘来,猛然间把刘舜尧整个儿罩住了……
彩云消失了,刘舜尧从祭天台上走了下来。
人们刷地全站了起来,蜂拥地向祭天台跑去。衙役们怎么拦也拦不住。
“快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还有救吗?”
……
胖县令看了看刘舜尧,说:“刚才好像有匹黄绢裹住了你,怎么又不见了?”
刘舜尧说:“那是封天书,天使给我看完了,自然就收走了。”
“快说,这怪虫是怎么回事?”
“天书上说,这回闹虫是上界狮毛仙犬搞的鬼。这些年,茶陵好多人家大杀家狗宴宾,狮毛仙犬发怒了,就放出怪虫来惩治县人。”
“这狮毛仙犬也太可恶啦!”胖县令愤愤地说。
刘舜尧说:“大人有所不知,这狮毛仙犬乃炎帝神农氏的爱将。当年神农氏帮助人类种五谷养六畜,狮毛仙犬立了大功。据说,我们现在种的稻子谷种还是狮毛仙犬从玉皇大帝的天仓里偷来的。当年,它泅过天河,闯过天庭,在天仓里打了个滚,全身沾满了谷种便往回跑。可后来还是被发现了,天兵们追得急。狮毛仙犬连忙跳进天河泅了过来,身上的谷粒都被水冲走了。要不是它急中生智,高高翘起尾巴为人类保住了几粒谷种,人类至今还没有谷子呢。而我们人类却这般忘恩负义凶暴地蚕食它的子孙,它能不发怒吗?”
众人听了,大惊失色,说:“这可如何是好……”
“天书上说,玉皇大帝已将此事传谕给了炎帝神农氏。神农氏也是怒不可遏。他说,狮毛仙犬是有点太过分。但人类也太残忍啦,受点惩罚也是罪有应得。他找过管神虫的蜂仙。蜂仙说,神虫已经放出来了,不可能马上收回,等换了年庚后,虫子就会自然消失的。”
胖县令问:“这么说,要等到春节过后,这场虫灾才能解除?”
“大致是这个意思……”
众人大乱,高声叫喊起来:“天哪——,今天才十一月二十二,离过年还有三四十天哩!照这样下去,不用说米谷,就是人的尸骨也会让虫子啃个精光的。”
“可不!就是那些富户人家,图嘴巴痛快,天天炖狗肉吃,得罪了狮毛仙犬,带累大家一起受罪……”
胖县令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如何是好,忙问刘舜尧:“快说说你的主意,总不能等虫子把米谷嚼光了,大家一块死吧?”
“……我们不如来个将计就计……”
“怎么个将计就计法?”
“天书上不是说,虫子要等到到换了年庚才走吗?我们就来个提前过年,并借机重重地祭祀一番狮毛仙犬和那些死去的狗们。这样也许会求得神灵的宽恕,放大家一条生路……”
胖县令一拍手大声地说:“好!是个好主意!”转过身对台下的县民们宣布,“茶陵管辖的城乡提前一个月过年。定戊子月庚午日为除夕日,己丑月辛末日为大年初一。各村寨回去,从明天起操办年货,大搞祭祀,求得神灵宽恕,神虫就会自然销声匿迹。”
“嗬——!”县民们大声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