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是有人偷了他们罢:那是谁?又藏在何处呢?是他们自己逃走了罢:现在又到了哪里呢?”
这年的春天也真像个春天,凛冽的北风收住了它们的阵脚,一下子撤到西伯利亚去了,带着温湿之气的东南风轻轻地刮了过来。首先接到讯息的是一群嘎嘎叫的鸭子,它们大摇大摆地来到河边,扑通扑通接二连三地跳到有些发浑的河水里,开始终止了一个冬的水上冲浪和花样游泳……它们一会儿扎入水底,两只脚板旗帜似地露在水面;一会儿相互追逐着,嬉戏着,高兴时扇动着早已退化了的翅膀,在河面上飞翔,可刚飞起来,就“噗”地掉了下来,就像一位跛脚的跳高运动员,刚刚弹跳起来就摔了下去,把脚崴了……一阵下来,河面上漂了一层白白的断羽。接着小河边水溪旁的草们,像爷们嘴唇四周刚刮过的络腮胡,一夜之间全长了出来,远远望去,一大片,满是的;青青的,亮亮的,逼你的眼。可走近一看,只有贴在泥土上的一点点绿,就是这点绿给了人安慰,给了人希望。开始下雨啦,缠缠绵绵的春雨哟,仿佛奉了杜老夫子的旨意穿越了历史的长空,洋洋洒洒地抒发着一腔“润物细无声”的壮烈情怀。待到风停雨住的时候,暖烘烘的太阳催醒了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山岗上,溪水旁,到处燃烧着一簇簇熊熊的烈火……也就在这时,蓝孝德将他的宝贝女儿——蓝天月,送到县城里汇文中学念书。于是乎,一阵轩然大波在这座刚刚创办的学府里掀了起来……
蓝天月天生丽质,心地善良。据说,她出生的时候,满屋子充溢着一种令人赏心悦目飘飘欲仙的香味,长大后这种香气依然如故,任何接近她的人都会产生无尽的遐想……如今,这女孩正值含苞欲放的年纪,弯弯柳叶的眉下,镶嵌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珠,挺拔的鼻梁,樱桃似的嘴,脸颊两旁时常如盛开的玫瑰惹得蜂癫蝶舞;尤其是那与生俱来的体香,虽然随着年龄的增长有点减弱,却比小时候更迷人……汇文中学的男人和女人,教师和学生,怀着各种目的,想了种种办法,利用一切机会去接触这位山村里来的奇异女子。几位公认的“白马王子”,早已射出了“丘比特”之箭。无奈这女孩心如止水,性若菩提,她高洁得像天上的月亮,谁都可以享有她的清辉和温情,但谁都不能独自拥有。经过一段时间,那些追求她的公子哥儿们大多偃旗息鼓了。大家开始剔除一切杂念,以一种纯审美的心态来观赏她,品味她……
谢天谢地,这女孩终于可以排除许多漂亮女孩难以排除的干扰,安心地读书啦。她太喜欢读书啦,那一本本散发着现代气息的教科书,把她引领到知识的海洋,任其尽情地畅游。她喜欢国文和历史,常常为华夏五千年博大精深的传统文化感动得热泪盈眶;她更喜欢数学地理等自然学科,那浩瀚的宇宙世界蕴藏着的无尽奥秘引起她浮想联翩。尤其是那些“闲书”,她更是喜欢得不得了,《新青年》《小说月报》《文学旬刊》《创造》《莽原》《新月》,《呐喊》《女神》《繁星》《春水》《蕙的风》《志摩的诗》《狂人日记》《荷塘月色》《雪花的快乐》……她像一个被饥饿折磨了很久的人,对一切能够充饥的食物照单全收。前些日子,她沉醉在徐志摩的经典爱情与浪漫之中,这会又迷上了朱自清的率真和空灵,一篇《匆匆》,读了一遍又一遍,真是爱不释手。
“去的尽管去了,来的尽管来着;去来的中间,又怎样地匆匆呢?早上我起来的时候,小屋子里射来了两三方斜斜的太阳。太阳他有脚啊,轻轻悄悄地挪移了;我也茫茫然跟着旋转。于是——洗手的时候,日子从水盆里过去;吃饭的时候,日子从饭碗里过去;默默时,便从凝然的双眼前过去。我觉得他去得匆匆了,伸手去遮挽时,他又从我遮挽着的手边过去。天黑时,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地从我身边跨过,从我脚边飞去了。等到我睁开眼和太阳再见,这算又溜走了一日。我掩面叹息。但新来的日子的影儿又开始在叹息里闪过了。”
蓝天月在朗读,她的声音很美,很脆,像一只叫天子瞬息间把宁静的校园切割成许多块,然后又整合在一起,用力地摔在质地非常好的金属盘里,发出一阵绕梁的回音,真所谓“雨打芭蕉”声声细,“大珠小珠滚玉盘”。
“你好!”
“你好!”
“……”
同学们一个个有事没事都绕道过来,打着招呼,从蓝天月身边走过。
蓝天月笑着,点了点头,依旧“跋涉”着,并未停下《匆匆》的脚步。
“在逃去如飞的日子里,在千门万户的世界里的我能做些什么呢?只有徘徊罢了,只有匆匆罢了;在八千多日的匆匆里,除去徘徊,又剩些什么呢?过去的日子如轻烟,被微风吹散了,如薄雾,被太阳蒸融了;我留着些什么痕迹呢?我何曾留着像游丝样的痕迹呢?我赤裸裸来到这世界,转眼间又赤裸裸地回去罢?但不能平的,为什么偏要白白走这一遭啊?”
那些“猎香”者虽是“匆匆”一瞥,已是极大的满足,于是拚命地暗暗耸动鼻翼,吮吸着那股奇特的香味,谁也不想“白白走这一遭”。
蓝天月读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竟倒背如流。
太阳升起来了,红红的霞光映照着汇文中学的青砖瓦房,一排排嫩柳像广寒宫里的嫦娥,在温暖的春风里,甩着水袖,扭动着那婀娜的腰身,尽情地舞着。
突然,蓝天月的心咯噔了一下,发出来的音有些变调了。原来是一位她心仪的年轻男老师正朝这边走来。蓝天月的声音越来越小了,她做好了准备等那位老师过来,一定好好和他聊聊,她有好些个问题憋在心里,课堂上又不好问,这回一定要问个清楚。可是那位老师被一位高大威猛的男生拦住了,他和那位男生说了几句,竟朝另外一个方向走了。一时间,蓝天月的心空落落的,好像突然间丢失了什么东西似的,怎么也打不起精神。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蓝天月的嗓音涩涩的,好像刚吞了一根鱼刺。她合了书,怏怏地回到了宿舍。
那位让蓝天月心仪的男老师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堂姐夫绿鹰寨的小寨主陆矶。十年前,女寨主忍痛割爱送他去省城读书,不想人世沧桑竟成永诀。史秋明说的并没有错,在战火纷乱的长沙,他确实遭遇好几次危险。他挨过汤芗铭的鞭子,进过张敬尧的监狱,甚至遭人绑架暗算。校园门口的“炸弹事件”也确实发生过,不过死的不是他,而是他的一位室友……那天,要不是上天在冥冥之中让一道几何题难住了他,晚出了校门几步,那么,他也会和他的室友一样早早地长眠于九泉……十年过去了,这是怎样的十年啊!知识的浇灌,血的洗礼与火的锻铸,不仅练就了一身钢铁般的体魄,更重要的是那颗琐屑孱弱的灵魂得到了“凤凰涅槃”的新生。如今,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不再是那个身体羸弱沉浸在风花雪月中儿女情长的小寨主,而是身材魁梧有钢筋铁骨般意志的革命先驱。这些年他先后到过北京、上海、广州,他的成长几乎是和刚刚诞生不久的中国共产党同步,他的足迹遍及祖国的大江南北。一九二四年的春天,在中国革命高潮即将来临的前夜,他受党的委托回到了茶陵,回到了阔别十年已是满目疮痍的故乡。他没有回绿鹰寨,也根本回不去,童年和少年的记忆恍若一个梦,尽管这梦中也有温馨也有爱,但这梦究竟太遥远了,太模糊了,仿佛只是一幅仅仅勾勒了几笔就放弃了的炭墨画,他再也没有心思把它画完。因为,他的心目中已经酝酿构思好了一幅更新更美的油画,他的整个生命和全部激情都倾注在崭新的蓝图之中。为了这幅蓝图的实现,他可以贡献出自己的一切,乃至整个生命……
绿鹰寨族里的遗老们来到县城,痛哭涕零地诉说了这些年的遭遇,请他回寨重振家业。陆矶连忙向他们打听女寨主的消息,遗老们支支吾吾,又把那些陈芝麻烂豆子全搬了出来。说绿鹰寨是蓝孝德毁的,自从蓝豹岭埋了那颗“童钉”后,就接二连三地出事。先是老寨主脑中风一睡不醒,然后是小寨主你在外读书遇战乱生死未卜,接着是女寨主遭匪劫,史管家趁机浑水摸鱼,霸占了陆家的家产……后来虽说被蓝孝贤烧死了,可绿鹰寨人怎么也高兴不起来。长期的奴化教育使大家习惯于按照世俗的一贯的模式思维,而无法接受女寨主遭匪劫而活着回来的现实,尤其是当她产下男婴之后,他们觉得自己神圣庄严的情感遭到了亵渎。整个寨子里没有一个人相信,这位被女寨主取名为陆溥的男婴,血管里流淌的竟然是陆家正统的骨血。他们感觉自己被戏弄了,被人卖了。于是,冲上牛头山,将山岗上日夜困扰着他们,大山般压得大家喘不过气来的那块坚固的石碑和高高耸立的贞节牌坊推倒了,夷为平地。就这样,女寨主再也无法在这片土地上待下去了,那些平素对她毕恭毕敬的山民们全都变了样,好像换了一拨人。陆家大院冷冷静静,很少有人上门,就是在街头路上撞上啦,大家也总是远远地绕开她,实在无法绕开的时候,便站立不动,背过身子,或将视线固定在某一个地方——就是不拿正眼来瞧她一瞧。她知道,在山民们的心中自己的形象有多坏,她成了荡妇,婊子,一个与土匪狗联蛋的坏女人。她真想大声地喊叫:“不!不是!不是这样的……”可是她没有喊,喊也没人相信。这类事谁摊上了谁倒霉,因为唯一能证明自己清白的两个人,就是武功山的匪首“洪大麻子”和他的亲信“独臂小匪”蓝孝贤。而这两个是不会跑到绿鹰寨来给她作证的,就是作了证,山民们也还是不会相信。最好的办法是什么也不说,一切留给未来,由时间来证明,否则,这事会像摊变了质的“臭豆食”越搅越臭。直到一天夜里,有人将一双在人粪尿里浸泡过的破草鞋钉在陆家的院门口,女寨主终于撑不下去了,抱着几个月的婴儿在绿鹰寨神秘地消失啦……
陆矶听了后,铁青着脸,一言不发。他挥了挥手,打发了那些可恶的族老,一头扎进了汇文中学,以最快的速度宣传组织这里的进步教师和激进青年,在这座依山傍水的千年古城,掀起了一股摧枯拉朽的狂飙飓风……
汇文中学校址选在洣江书院。这个学校的老师大多毕业于长沙优级师范、长高师范和长郡中学,教学水平高,思想激进。开学不久,就创办了不定期刊物《自治周刊》,宣扬民主,揭露帝国主义的侵略行径和北洋军阀的卖国嘴脸,以期唤起民众的爱国热情,不料遭到了甲种师范派的猛烈反扑。甲种师范派思想保守,右倾,他们利用自己的喉舌《雅言》与《自治周刊》对垒。一时间,唇枪舌剑,口诛笔伐,好不热闹。
陆矶掌握了这些情况后,立即把《自治周刊》的几支主笔黄树信、黄皓、蓝天月等召集在一起商量,创办一份新报纸《洣声报》。黄树信是黄苍山的小儿子,从小聪慧,有过目不忘之功,写得一手漂亮文章,被大伙推为主编,但办报纸究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陆矶手把手地教他。为了办好这份报纸,陆矶倾注了自己的全部心血,刻板,印刷,发行,每个环节都事必躬亲。在汇文,几乎没有一个比他精力更充沛,也没有一个比他更多才多艺的。他的文章写得漂亮,字也写得风流。他谱写的校歌意蕴深厚,朗朗上口。课堂上,他神采飞扬,口若悬河,引得那些多情的女孩子频频顾盼;课后,他平易近人常常和老师学生打成一片,整日里谈笑风生,那爽朗的笑声如天际边阵阵滚动的春雷,使每一个和他相处的人按捺不住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对于蓝天月异样的目光,陆矶不是没有感觉,一是无暇顾及,二是有意回避。尽管,他打内心里喜欢这个女孩,可理智强迫他有意疏远她,甚至排斥她。这位人见人爱的奇异女子谁都可以爱,唯独他陆矶不行。谁叫她是蓝孝德的女儿?那个毁了绿鹰寨毁了陆家害死了父亲害得自己妻离子散有家不能归的头号敌人蓝孝德的女儿……这些年,陆矶读了不少书,对于那些风水之类的传说也不大相信,但蓝豹岭和绿鹰寨的摩擦,尤其是蓝孝德对陆家的处心积虑还是深有感触的。因此,在与这位奇异女子的接触中,他时时告诫自己,一定要保持距离,以防掉到陷阱里去。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陆矶越是这样,蓝天月就越觉得他魄力无穷,她从默默关注变成了主动出击。她有事没事总要到他的房里坐坐,找一些重要的或无关紧要的话题和他讨论。后来,她主动揽下了《洣声报》的刻板和印刷任务,天天和他待在一起。她不仅在工作上支持他配合他,生活上也处处照顾他,按理说就是石头也焐热了,可陆矶偏偏不为所动……这情形持续了半年,直到有一天无缘无故地遭了一顿毒打……
陆矶是位工作认真负责对学生特别关心的好老师,平日里一天的工作做完了总要到学生的寝室走走,看看,帮一些年纪小的同学盖盖被子;不管多晚,从没间断过。这天晚上,他改完作文,已是子夜时分了。他洗了个冷水脸,捻亮了马灯又来到男生寝室门边,轻轻地一推,“呀”地一声门开了。可是前脚刚一迈进去就被当头一棒打倒了。灯灭了,屋里漆黑一团。一时间,木棒拳头从四面八方袭来,雨点般地落在他的身上。“是我!”陆矶大声地喊着,以期引起同学们的注意,却遭到了一阵更凶猛的毒打。“打的就是你!”“你这个可恶的贼……”不一会,整个校园都动荡起来了,同学们听说抓了贼纷纷起来了,当大家重新点起灯时,才发现打错了自己的老师。
这次遭遇真惨,陆矶的肋骨被打断了两根,害得他在病床上整整躺了两个月……说来蹊跷,因为出事的那段日子,寝室里确实连连失盗,担任寝室长的黄树信暗地里布置每人枕边藏一根木棍,吩咐大家不要睡得太沉,一听号令立即动手……谁知把个老师当贼打了。这事在茶陵成了轰动一时的新闻,尤其是《雅言》派更是幸灾乐祸。
不久,陆矶伤好出院回到了学校。同学们都跑到住房里来看望他,陆矶兴奋地和大家交谈着介绍着越来越好的革命形势。他依然是那么激情豪迈,精神饱满,两个月前的那场遭遇在他的心里没留下一点阴影。他那双睿智的眼睛不停地在那些熟悉的面孔中逡巡……他觉得少了两个人,他的心“咯噔”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相信他们一定会来的,一定……可是直到最后一拨同学走了,上课铃响了,依然还没有他们的身影……陆矶的心空落落的,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
晚饭后,陆矶去厨房打开水,远远地看见两个他想见而没有见着的人——蓝天月和黄树信很近地走在一起,心里莫名其妙地痛了一下。他灌了开水从厨房里出来,看见他们还没有分开的意思,像怀里揣了只野猫蹭得难受。他倒了回去把开水瓶放回厨房,远远地望着他的两个得意门生。他们俩在争论什么,最后吵了起来……蓝天月一甩手走了,黄树信愣了一下,急急地跟了上来。两人一直穿过学生宿舍朝校园背后的池塘边走来。陆矶想都没有想,竟神使鬼差地跟了过来。池塘边有一棵歪脖子柳树,树荫葱茏,枝叶茂密,陆矶一闪身钻到柳树背后藏了起来。
和风习习,波光粼粼。夕阳的余晖穿过树丛的罅隙照在两个年轻人的身上,仿佛撒了一阵橘红色的粉尘。清风徐来,一阵扑鼻的幽香熏得人如痴如醉。
陆矶屏声息气,一不小心踩动了脚下的石子,咕噜噜直往下滚,一直滚到塘里发出了很大的响声。
两个年轻人同时回头,朝这边望了望。
陆矶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心想:“这下可完了,一个老师跟踪自己的学生,一旦被发现了,面子往哪里搁?”闭了双眼等待着这灭顶之灾的降临。可几个世纪都过去了,这里依旧如此,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他慢慢地睁开眼睛,两个年轻人已经走远了,边走边絮絮叨叨地说着。由于隔得远,陆矶一句也听不清,他想靠上去,可附近再也没有什么遮蔽物。后来,蓝天月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激动,最后喊了句:“你凭什么……”哭着朝柳树边跑来。黄树信看了她一眼,摇摇头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一周以后,黄树信这位汇文中学的高才生《洣声报》的主编跳槽到甲种师范学校,成了《雅言》投掷过来的一把锋利的匕首……
黄树信的走并没有影响陆矶在同学们心中的威望,相反,大家和他更加贴心窝啦!晚饭后,同学们总要到他房里坐坐,无论是谈政治时事评说国家大事,还是议个人情感拉家长里短,陆矶总是来者不拒。一时间,陆矶的住房成了大家公开聚会的会馆。大家聚在一起,慷慨陈词,针砭时弊,“指点江山,激扬文字”。陆矶很惬意,很舒展,然而又隐隐约约总觉得美中不足,少了点什么。他天天在那些恍来恍去的身影中逡巡,企望能出现那张亲切和温情的笑脸来,每次都有大失所望。人啊,真是个奇怪的动物,得到了的不去珍惜,一旦失去了又拚命地找寻。不知为什么,陆矶这些天总希望能和蓝天月单独处一会儿。他很想知道她那天和黄树信究竟说了些什么,想了解黄树信跳槽的真正原因……可是他再也没有机会,蓝天月自从他出事以后再也没单独和他在一起呆过。即使工作上有什么事非找他不可也是带个伴儿,说完事就急急地离开,仿佛他得了什么传染病似的。他很怀念过去的日子,常常为没很好地把握那些分分秒秒而懊悔不已。在课堂上,他再也无法潇洒,他害怕朝她坐的那个方向张望。在宿舍里,同学们走后,他立即被无边的寂寞包围着,压迫得喘不过气来……他常常拿着她用过的水杯默默地端详,有时则站在她曾经坐过的椅子边闭了双眼默默地痴想,期待那有着独特体香和银铃般笑语的少女飘然而至……“月亮……月亮……”他反反复复梦呓般地念叨着这个名字,搞不懂自己是不是真的爱上了这个仇人家的女儿。
这些年发生了几件大事,香港海员举行了大罢工,上海吴淞各工厂都举行声援活动。远在北京的政府曹锟总统,刚一发布众议院议员改选令。南端的孙中山,就在广州大元帅府宣演三民主义,邀请了共产党的领军人物一起主持召开了中国国民党第一次代表大会,着手筹办黄埔军校。偏居湘赣边界的茶陵知识界,也是风起云涌……
夜悄悄降临,奔腾了一天洣水河突然安静下来了,似乎准备积蓄力量,以待明天的厮杀。黑暗中,突然出现几个人影,不一会从河中靠过来一只小船。
“都到齐了吗?”
“到齐了!”
船轻轻地离了岸。一阵铁篙头敲击水中石头的声音,船便箭一般向上游驰去。月光很圆,很亮,在河水中刚一恢复原形,又被竹篙击偏了。船行了一阵,在牧放洲的剌芒篷边靠了岸。大家轻轻地喘了口气,跳下船,穿过一条小径,来到一块四周是高高的剌芒中间踩踏得平平整整空地上,坐了下来。
“同学们,现在开会!”黄皓招了下手,大伙立即围拢过来。
陆矶首先发言:“同学们,3月18日,段祺瑞政府制造了一起震惊中外的血案。工人、学生联合会等团体,80多所学校共约5000多人在天安门举行‘反对八国最后通牒的国民大会’。大会结束后,举行了示威游行。段祺瑞命令军警开枪,造成死亡47人,伤200多人的惨剧。死者中有不少是我们湖南人,其中有个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学生,叫刘和珍,是鲁迅先生的朋友。鲁迅先生义愤填膺,为此专门写了一篇文章《纪念刘和珍君》。”
黄皓将刚刚刻印的鲁迅先生的文章发给大家。
蓝天月双手捧着鲁迅先生的文章,声调凝重念了起来:“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四十多个青年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那里还能有什么言语?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
同学们跟着一起读了起来:“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朗读完以后,大家久久地低着头,默泣不语。
陆矶站起来说:“鲁迅先生说得对,‘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大家说说我们该怎么办?”
大家大声喊了起来:“同胞们的血不能白流,我们要继续办好《洣声》和《自治周刊》,唤醒民众,争民主,争自由!”
“我们应该发动群众举行示威游行,来声援北京的学生运动!”黄皓说。
“对,举行示威游行!”大家齐声嚷了起来。
陆矶点了点头说:“对,我们是要举行一次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不过这事得周密筹划。我们这个小县没有帝国主义,但帝国主义的剥削还是存在,比如说那些日货就是盘剥我们中国百姓的铁证。它们榨取了我们多少血汗呀!我们的口号就从‘打倒帝国主义’‘抵制日货!’开始,大家说好不好?”
“好!”大伙一致叫好。
黄皓捋了捋衣袖,振振有词地说:“俗话说,‘打铁须得自身硬’,我们先从自己学校开始,凡是日本大衣、靴子、帽子、被子,一律清缴,堆在一起,集体烧毁!”
“对,就这么办!”蓝天月兴奋地点了点头。
陆矶说:“我们光销毁自己的这些日货还不够,关键是发动群众,尤其是那些店老板,让他们觉悟起来,自觉抵制日货,与那些日本商人绝交!”
“这恐怕有些难度……”黄皓担忧,“甲种师范那些纨绔子弟,谁个没有几件东洋家什,他们肯定会来捣乱!”
蓝天月默默地点了点头。
黄皓说:“陆老师,我看这样行不行……我们把校篮球队的队员组织起来,另外每班挑几个个子高大的,组织护校队。教大家几招防身术,游行的时候,让护校队走在队伍的前头和尾巴上,以防不测。”
陆矶点了点头说:“嗯,这是个好主意。好,就按你说的办。”
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汇文中学以及附近高小六七百学生从汇文的住地洣江书院出发,过七总街,浩浩荡荡向县知事公署的大西门方向进发。一路上,呼口号,散传单,走一段从队伍中出来一个人搬条凳子对着围观的市民演讲。
第一个走出来的是黄皓,他是汇文中学的高才生,那些慷慨激昂的演讲大都是由大家一起讨论,由他一个人主笔的。此刻,他站在板凳上,慷慨陈词,激情飞扬:“同胞同胞!同种同国要同劳……俗话说得好,同船是性命,同娘是温饱。我们同歌,同气,同舟共济,同泽同袍。君不见一窝小鸟,失去了旧巢。年年月月,暮暮朝朝,被棒喝杖敲。同胞同胞!同室莫操刀,胆子要大,志气要高。不怕死,不要钞,不低头,不折腰……”这些话像一根火柴呼地点燃了市民们的爱国热情,大家纷纷放下手中活计加入到游行的行列中来。大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当游行的队伍走过农贸集市的时候,就连那些西乡来的“黄泥拐”也放下了柴禾担加入到游行的大潮中。
“日本国,矮子种。生性谲狡,人面兽心,口蜜腹剑,笑里藏刀。不念同种,不记旧情,不顾邦交,无昼无夜,只向中华求隙乘,把衅挑。心如鬼蜮,行同鸱號。赔款割地不满意,民国四年五月七日,又提出二十一条……如今,小日本又勾结英国帝国主义,用雪似的刺刀向我们的同胞乱劈,雨似的枪弹对我们的同胞乱射……”
在游行的队伍后面,一个漂亮的女孩在急急地奔跑。她便是蓝天月,这几天她得了疟疾,昨天发了一整天的高烧。今天的游行,同学们就没有告诉她。上午,当她迷迷糊糊醒来时,校园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一打听才知道同学们都去游行啦,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蓝天月好不容易赶上队伍,同学们一个个握了握拳头向她示意,她的精神一下子好了许多,仿佛根本就没生过病,浑身上下到处是使不完的劲。她在队伍中左冲右突,急急地往最前面赶,在她的心中只有一个信念:此时此刻自己应该和陆矶他们一起走在队伍的最前列。同学们迅速地闪出一条甬道,频频不断地向她挥了挥拳头,表示鼓励。她一口气跑到队伍的最前面,根本顾不得少女的羞涩,一把挽了陆矶的胳膊大踏步地往前走。
陆矶温情地看了蓝天月一眼,以前所有的顾虑一扫而光,浑身顿时觉得有使不完的劲,脚下的步伐迈得坚定有力!
游行的队伍很快到了福音堂,这是茶陵唯一的一座教堂。百多个教民刚做完礼拜就碰上游行的队伍,停下来好奇地观望着。
陆矶见这是个好机会,拉着蓝天月跑过去,亲自对教民们进行演讲:“同胞同胞!事已至此,逃无可逃。山行遇虎,斗也是死,不斗也是死,看你怎样开销。假使我有炮就轰他一炮,假使我有刀我就剁他一刀。如今手无寸铁,只好抵制日货,和他经济绝交。同胞同胞!有货自买卖,有钞自上腰,何必饱他人欲壑,满他人荷包。爱国男儿,手腕要灵敏,头脑要清晰,思想要高超,才能一木支大厦,单骑断长桥。障百川而东海,挽狂澜于即倒,免作他人奴,让友邦来耻笑。若是未雨不绸缪……吾恐亡国灭种之祸马上到。那时候牵肠挂肚,泪落心焦。同胞同胞!说到这里,泪珠好比骤雨落,心中好比滚油浇。千言万语,大家起来,抵制日货,和他经济绝交!”
蓝天月贪婪地望着陆矶那两片快速翕动的嘴唇,看着那双不断挥舞的手,一种豪迈感油然而生,仿佛那演讲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一部分,另一个实实在在的“我”。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很快就把陆矶淹没了。蓝天月搓着双手,急得不得了,猛然间瞥见对门的店铺老板正站在一条方凳上往这边张望。心头一热,连忙挤出人群,跨过大街走到店老板的跟前,摘下手指上的戒指往老板手里一塞,扛起方凳就跑。
陆矶讲得正起劲,见蓝天月扛着一张方凳跑到自己身边,会意地一笑。
黄皓从后面赶来,瞅准这个机会,带领大家喊起了口号。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中国人民团结起来!”
“坚决抵制日货!”
口号声刚停,黄皓又接着手舞足蹈口若悬河地演讲。
教民们一个个群情激昂,有几个年轻人则脱了自己身上的日本进口的外套当场扔在大街上,让千人踏万人踩。陆矶越讲越兴奋,越讲越激动,当他看见蓝天月从对面大街背来一条方凳垫在自己脚下,一时间,感激得说不出话来。他深情地看了这个瘦弱的女孩一眼,觉得两个人的心从来没有贴得过这样紧。
队伍继续往前走,那些教民们几乎全部加入到了游行队伍。队伍还在不断扩大,走到三总桥时,这支出发时仅仅几百人的队伍已经上千人啦!队伍浩浩荡荡穿过大西门,踏上二总街,打算直接去县公署请愿。不料斜剌里杀出一队人马,走在前面的却正是从汇文中学跳槽过去的黄树信,后面跟着一大帮不明真相的师范学生和一些临时拚凑起来的街头小混混。冤家路窄,互不相让,先是唇枪舌剑,既而拳脚相加,一时间,喊声,叫声,哭骂声混成一片。
蓝天月一直走在队伍的最前列,自然也首当其冲。两支人马刚刚遭遇时,她还紧紧地攥住陆矶的手。可前面的路被堵住了,后面的人又潮水般地往前涌。他们一下子被冲散了……开始,蓝天月还看见他在拚命劝说一个高个子师范生,对方也在劝说他。人声嘈杂,蓝天月只看见他们的嘴在不停地动,却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一股浪潮涌了过来,蓝天月猛然间只觉得整个身体被抬了起来,一会儿倒向这边,一会儿倒向那边。后来,陆矶离她越来越远,最后终于消失的旋来转去的潮水中。她拚命地挣扎着,在潮水中游呀游,可她根本就无法把握住自己,偌大的波浪一下子把她推到了浪尖,还没等到她呼吸几口新鲜空气,旋即又把她卷入深深的海底……她屏住呼吸,闭了双眼,对准岸的方向猛地扎了下去,以期冲上海岸,不料却撞在坚硬的石崖上……一截硕大的木棒猛地敲在头上,她晕了过去,什么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