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宇大难不死,终于回到了阔别十多年的家乡茶陵,这给正在逆境中的汇文人带来了几缕曙光。这十多年,他跟着谭延闿走南闯北,立下过赫赫战功。当年谭督军第二次督湘之时,情况确实险峻,要暗算他想取而代之的人一拨接一拨,蓝天宇也确实替他挡过枪弹。只是那开枪的人过于胆小,手有些发抖,没能击中要害,反被他一枪击毙了,他自己仅伤了点皮毛。自那以后,谭延闿就把他视为真正的心腹,无论走到哪里,总是带着他。如今,他已经是谭延闿奉孙中山之命组建的建国北伐军的一名团长,前些日子带领他的团队在赣南接连打了好几个大胜仗。此刻,趁部队休整之际,回家看看。对于家乡的两派之争,蓝天宇早有所闻,这次回来他明显表态支持汇文,肯定了汇文的革命行动,说广州方面近期会派人来这里指导工作。他说,现在的革命形势很好,孙中山在广州创办了一所陆军军官学校——黄埔军校,专门培养高级指挥人才,大规模的北伐行动已经为期不远啦。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蓝天宇将自己的团部驻扎地也设在汇文中学。这样一下子将颠倒了的形势再一次颠倒过来啦!那些被捕的同学全都放了出来,校刊也恢复了。汇文中学沸腾了,大家又一个个昂着头,扬眉吐气,摩拳擦掌,当即就有几个投笔从戎的学生拿了蓝天宇的书函,到广州报考黄埔军校去了,留下来的也在暗暗地积蓄力量,准备迎接轰轰烈烈的革命高潮到来。
夏日里,柳丛里的蝉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着,像一首催眠曲唱得人昏昏欲睡。午饭后,蓝天宇躺在睡椅上,打开刚刚出版的还散出油墨清香味的《洣声报》,细心地品味上面的每一篇文章。凉爽的南风夹杂着青草的腥甜味混着嫩荷的清香扑鼻而来,令人心旷神怡。蓝天宇闭了双眼,将报纸盖在脸上,耸动了几下鼻翼,一股股带点酸甜味的油墨气顺着他的鼻腔流到了他的气管里,在他的胸腔里一圈一圈地荡漾……这种酸酸甜甜的氤氲之气浸润着他的心,浸润着他的肺,浸润着他的肝脾肾,顺着他的胃肠往下梳理,再渗透到他的每一个毛孔细管,渗透到每一个细胞。他一时间觉得自己无限地大,大得塞满了整个宇宙;一时间又觉得自己非常小,小得如同一滴尘埃……他在天空中飘呀飘,飘到了一个从来没到过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看到他的爷爷蓝芝澧老先生,看到了他的父亲“仁义”米行的老板蓝孝明,看到了他的母亲蓝马氏和自己日思夜想的女友林水丰,奇怪的是他们一个个好像不认识他似的,只知道急急忙忙赶他们的路……蓝天宇大声地喊着:“喂——!我是天宇,是你们最最亲密的人!你们为什么不理我?”他张了张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他跑了过去,一个个去拉他们,他们头也不回地从自己身边飘然而去。爷爷走了,父亲和母亲也走了,最后剩下伤怀蹙眉的林姑娘……蓝天宇赶紧跑过去,抓住她的手大大地喊叫:“我是天宇呀!难道你也不认识我了吗?”林姑娘顿了一下,让蓝天宇的手在她纤细的小手里轻轻滑过,停了短短的一瞬间,然而还是走了……蓝天宇愣了一会,正准备去追,忽然一阵狂风袭来,“轰”的一声,他倒在地上……蓝天宇一惊,跳了起来,原来做了个梦。他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在屋里走了走。
屋外狂风大作,墨黑墨黑的云一团一团地压了过来。窗户噼噼剥剥地响着,那张报纸早已不知被风卷到哪里去了。不一会,哗啦啦下起雨来。一时间,天昏地暗,大雨滂沱,狂风肆虐,一个炸雷劈在头顶,耀眼的电光如锋利的大刀一下子把黑得像锅底似的世界砍作两段。
夏天的雨,来得也快,去得也快。一阵狂风过后,又是阳光灿烂的艳阳天,刚才不知躲到哪儿的蝉们,又开始紧一声慢一声地唱了起来,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要不是那满地的落叶和东一洼西一洼的积水,谁也不知道这里刚才还下过一场大暴雨。
下午,蓝天宇推掉了一切事务,信马由缰,一个人在大街上瞎转悠,转着转着,就来到了“仁义”米行。大街上那块黑底金字的大匾额早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写着“魁贤布庄”白底红字的小招牌。自从蓝天宇的最后一个亲人蓝马氏死后,偌大一个院落就基本上没人住过,他的小舅舅马明谦见空着也是空着,就在这办了个布庄分号,请了个外号叫“好好先生”的账房爷替他经营着。那“好好先生”见蓝天宇来了,连忙起身打招呼。蓝天宇摆了摆手,径直朝院子里走去。
院子里冷冷清清,连鬼影都没有一个。清风徐来,满院子的败草落叶不停地在地上旋了起来。屋子里的门窗上到处是蜘蛛丝,桌子椅子书柜凉床布满了厚厚的一层灰。
蓝天宇轻轻地推开“佛经堂”的门,三张仙逝的祖先牌位赫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中间那一块油漆变了色的无疑是父亲的,另外的两块是爷爷和母亲的,爷爷是到了“禾老该杀”的年龄,可母亲还不到五十岁呀……蓝天宇的心猛地一痛,双膝一软“嗵”的一声跪倒在地上。“娘,宇儿看你来啦……”他轻轻喊了一声,满眼的泪水汩汩不息地流着,流着……他觉得对不起的娘,对不起自己的母亲,假若自己不离开娘,假若能在娘身边好好地照顾娘,她一定能好好地活到今天,而且今后也还能好好地活下去,可是现在娘没了,那个疼我爱我的娘没了,只变成一块冰冷的牌位……一股穿堂风袭来,屋里的门“砰”地响了一下。蓝天宇一惊,大声地喊了一句:“娘,是你回来了吗?你知道宇儿回来看你来了?”他摇了摇头,想:“不会的,不会的……我可怜的娘,客死在外,到如今还流落在荒郊野外,尸骨都没有认祖归宗……我这次回来,在茶陵待的时间不长,但我一定要找到娘的尸骨,把她迁回祖茔,好让她落叶归根……”
蓝天宇回到茶陵的消息早已传到了黄龙坳,林水丰又喜又忧,三天三夜没睡好觉。喜的是他命大富大,居然还活着,不仅活着,还做了个大官,衣锦还乡;忧的是物是人非,自己嫁了人,做了别人的老婆,弄得现在想见他一面都很尴尬。不过平心而论,她嫁给黄牯并不后悔。黄牯是一位稳健的值得信任的顶天立地的好男人,她林水丰一辈子能拥有这么个好男人已经是她的福分。这些年,她为他洗衣浆衫,替他生儿育女,恪守妇道。她已经替他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两岁啦,取名黄佑国,小儿子才八个月,取名黄佑民。她想她一定会替他生更多的儿子,让他们黄家父子站到江里能挡半江水,举起手来能撑一方天。因此,到了这种时候,她几乎将“蓝天宇”这三个字都已经忘掉了,那场轰轰烈烈的恋情如一台热热闹闹的戏,戏演完了,演员乐队都走了,布景也撤了,最后就剩下几根孤愣愣的台柱子。如今,随着蓝天宇的回来,那些早已遗忘得干干净净的戏,又一幕幕鲜活起来,一会儿是铁牛潭的舍死想救,一会儿是东门笔枝塔的倾心长谈,一会儿是绿鹰寨心如撞鹿的甜蜜等待,一会儿是战火纷飞的日子里与蓝马氏相依为命的苦苦煎熬……一想起蓝马氏,林水丰肠子都悔断了一截,要不是自己的自作聪明,蓝马氏也许到现在都还很好地活着,可是如今自己的一步错棋害得人家在荒郊野岭做了孤魂野鬼……这件事又怎么向他说呢?肯定是说不清的,可说不清也得说,林水丰犯难了……她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其实她自己也明白,她与蓝天宇的这段恋情本来就是水中月镜中花,是雨后的彩虹,是大漠的海市蜃楼,可望而不可即。如果说,这种虚无缥缈的氤氲之气,在蓝天宇从军之前还有点形状和色彩的话,那在他从军之后,特别是在绿鹰寨的女寨主遭到匪劫出现了一系列的变故后,就全部烟消云散了。在以后的日子里,林水丰还能守在蓝家,日日夜夜地照顾蓝马氏,完全是依靠她那种善良的本性和“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品行……
黄牯也非常理解妻子现在的心情,一个劲地劝她去城里走一趟。
林水丰意味深长地看了丈夫一眼,没有说话。
“你是不是心里还不下放他?”黄牯见妻子不说话,故意拿话来激她。
“放屁!”林水丰大声地喊了起来,“我林水丰是这种人吗?就算我林水丰‘落花有意’,人家也是‘流水无情’……我是什么,人家又是谁?人家一个大团长,管着几千号人马,会要我这么一个残花败柳?”说着掀起衣摆,露出白白的奶子,给怀里的婴儿黄佑民喂奶。
黄牯笑着说:“我知道你不是这种人。我自己的老婆,我还不清楚?可我们总得对人家有个交代,做人就应该堂堂正正,不能让别人疑三疑四,更不能让别人戳脊梁骨。”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些年蓝天宇在外面打仗,都是你守在他娘身边,如今他娘不在,我们总该对他有个交代吧?”
林水丰喃喃地说:“就是这件事不好说……”
黄牯说:“不好说,也得说……其实说开了也没什么,相信他会理解的。我们总不能让你的干娘永远睡在那荒郊野岭做孤魂野鬼吧?这样我们才一辈子良心不安。”
林水丰点了点头。
接着,黄牯对林水丰讲了一个故事。他说,从前有个寺庙里有三个和尚,一个师傅,两个徒弟。一天,师傅要两个徒弟去下山化缘。徒弟俩领命而去,走到一条小河边,看见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正望着波涛滚滚的河水发愣。小徒弟想起了寺庙的戒律,目不斜视地蹚过河去。大徒弟则蹲了下来,用他厚实的背将小女子顶过了河。回到寺庙,小徒弟向师傅告状,说大师兄违犯了寺庙的戒律,背了那女子过河,应受惩处。师傅听了小徒弟的话,说大师兄虽然背了那女子,但他从心理上已经放下了,所以并没有触犯戒律;而你虽然只是看到大师兄背那女子,可人回到寺庙里,心却总还放不下,总是想着这件事,念着这件事。因此,违犯了寺庙戒律的是你,而不是大师兄,罚你面壁思过三天。你说冤不冤?小徒弟说,不冤!
林水丰不好意思地看了丈夫一眼,说:“真有你的,变着法子骂人……”然后轻轻地捏了捏怀里儿子的小脸蛋,“喂——民儿,吃饱了没有?快快吃饱,妈可要进城去哟……”
黄牯笑了笑,说:“想通啦?要不要我陪你走一趟?”
林水丰摇了摇头,也笑着说:“放心吧,我会像那个大徒弟一样,和我那个昔日相好的,掏肝掏肺地见一次面,然后彻彻底底忘记他!”
“早这样的话,就免除这些天的烦恼……”
小民儿吃饱了,吐出奶头,咧着小嘴对着他的母亲笑。林水丰揉了揉有些发红的奶头,用衣襟掩了怀,把儿子塞到丈夫手上说:“我走了,等下他饿了的话,你就灌糖水米汤……”
黄牯点了点头,说:“你就放心地去吧,对付这种小把戏,我还是有点门道。”
林水丰还是不放心,又从丈夫手里把民儿接过来,解开衣襟还想喂他几口。可小家伙吃饱了,不想吃,小嘴唇刚碰了一下奶头,就用脑袋把他娘顶开。
正在这时,黄风雷急急忙忙地跑来说:“有两匹马向这里奔来,要不要大家操家伙,作准备……”
黄牯一惊,说:“慢——看清了吗,一共有几匹?”
黄风雷说:“两匹,穿的是当兵的衣服。”
黄牯松了口气,转身对林水丰说:“你不用进城啦,他来啦!”
黄风雷疑惑不解地问:“他是谁?”
“别问啦,等下你就知道。”
说话间,就听得见马蹄声,两匹快马飞奔而来,跑到院子的草坪里,停了下来。林水丰抱着民儿站了起来,尽管她已经做了十二分的心理准备,可是当那熟悉的身影从那高大的马上跳下来的时候,她的心还是针扎般地疼痛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