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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平2023-06-28 09:257,145

  早餐过后,蓝家大院驰进了一辆胶轮大车。车上支一架青布帐篷,既可载人,又可装货。马有两匹,一匹枣红马,全身血红血红没有一根杂色的毛;另一匹雪白雪白,而四只脚红红的,像四支燃烧的火炬,这便是人们通常所说“火狐狸”,是马中的极品。赶车的老头满脸络腮胡,人称“毛面爷”。这老人性格开朗,会说会笑,加之会模仿女声变调唱《刘海砍樵》和《十想》《十八摸》等民歌酸曲,生意竟然十分火爆。这不,老汉赶着大车一进院,大家便嘻嘻哈哈地围了过去。尤其是林水丰见两匹这么漂亮的马儿,嘴里赞叹不已,忍不住靠上前去伸出手来摸一摸。不想那枣红马性子烈,见有人靠近,踢了踢前蹄,抖了抖鬃毛,引颈长啸,把两个女孩子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林水丰当即撞在蓝天宇的怀里,羞得两人都做了红脸关公。

  蓝马氏大声地喊着:“毛面爷,你的马怎么啦?别吓着孩子……”

  老汉笑着说:“我的马怎么啦?谁叫这位小姐长得这么漂亮……这枣红马可不是等闲之物,只爱美人不爱江山。前天在茶里巷运货,见了个花枝招展的……你猜怎么着,这畜生硬是在人家的粉脸蛋上来了一口……”

  蓝马氏被逗笑了,说:“你呀!真是个笑星,大家的活宝……不过,说归说,笑归笑,路上你得留点神……这是我的干女儿,出了问题,我拿你是问!”

  毛面爷诡谲地笑着,说:“干女儿……我看是儿媳妇吧?——放心,我赶了几十年的大车,从来不出过事……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林水丰被闹了个满面通红,慌忙钻进大车。她是应邀到绿鹰寨去做客的……早餐的时候,突然听蓝天香邀自己去寨里做客,心里空落落的,她看了看蓝马氏,又看了看蓝天宇,不知如何回答。蓝马氏心痛女儿,觉得让林姑娘到那边住一段时间,陪陪女儿,日子会好过些,说:“林姑娘你就放心地去吧,你爷爷的病已好了,我这里没多少事。”蓝天宇跟着说:“恰巧这几天店子里也清闲,我送你们去,也陪你们玩几天。”蓝马氏点了点头说:“这样最好……”

  蓝天宇指挥着伙计们往车上大包小包地装东西,然后钻进车篷。

  蓝天香正要跟着哥哥上车,突然间两脚似有千斤重,怎么也抬不起来。她回过头,望了母亲一眼,泪水一直在眼眶里打转转。

  蓝马氏一阵心酸,眼睛也湿润了,说:“孩子,你实在不想走,就还在娘这里再歇几天吧……你这样子,娘看了,会心碎的……”

  蓝天香摇了摇头,说:“不……我得回去……只是,我放心不下你和爷爷……”

  蓝马氏说:“爷爷的病全好了……至于我,硬朗着哩,用不着你担心……”

  “那我走啦……”

  “走吧,孩子……”

  母女俩又拥在一起。蓝天香擦了把泪,难为情地笑了说:“可是我下次来,又会向你诉苦,说发誓不回绿鹰寨,可我终究是要回去的,我是陆家的人……”

  “娘知道,娘理解……你什么时候回来都行,蓝家的门时时为你敞开着……你有什么忧愁苦闷尽管对娘说,娘会替你分担的……”蓝马氏牵着女儿的手,扶着她上了车。

  老汉长鞭一甩,“驾——”大车缓缓地驰出了蓝家大院。

  蓝天香大声地喊着:“娘——!我会想你……”

  蓝马氏跟着大车跑了几步,停了下来,嘴里轻轻地念叨:“可怜的孩子……”眼泪像断线的珠子般地落了下来。

  “啪——”一声鞭响,大车冲出大院,踏上大街,曲里八拐,从紫微门出城,过三总桥一直往西。沿途都是店铺和饭馆,高高低低,鳞次栉比,把一条小街挤得七零八落,又正值上午赶集时分,那挑担的,赶牲口的,磕磕碰碰,使这风风光光的大车东撞西磕,伸展不得。出九总街便是三岔路口,一条往西经黄石铺至攸县醴陵株洲长沙,一条向北由高陇出境到江西莲花,一条往南连接安仁酃县。其中,南边的那条又分出两条道来,一条由马伏江到酃县宁冈,一条由枣子园过界首与安仁县接壤……绿鹰寨在茶陵的西南方向,自然走的是后面这一条。过了三岔路口,房舍少了,视野变得开阔起来。路是清一色的河砾石铺成,大车压在上面虽有点颠簸,但大致平稳。

  老汉拉着马辔头在人群中穿行了好一阵,见路平人稀,跳上了车。车矣乃而行,太阳暖洋洋地照着,风轻轻地吹着,使人顿生倦意。走不了多久,老人就打起盹来,猛然间记起对蓝马氏许过的诺言,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又正了正身子。可只抵挡了一袋烟的功夫,随着大车有节奏的晃动,瞌睡虫又钻到脑瓜里去了,眼皮就像两扇沉重的石磨,怎么也搬不开……突然,脑袋“砰——”地撞在马屁股上,惹得几个年轻人哈哈大笑。老汉正想幽默几句,眼睛一亮,脑瓜里的瞌睡虫一扫而光。原来在前方十来丈远有三个女子在款款而行,从背影上看似乎是一主二仆。那主人衣着华美,体态轻盈。满头青丝如乌云盖顶,纤纤细腰似弱柳扶风,更兼那瘦肩,长臂,肥臀,小足,道不尽的韵味。真是个:盈盈碎步,蕴千般娇媚;莺莺细语,含万种风情。加上逼眼的青草,垂髻的柳枝,淙淙溪水和轻轻晃动的大车,组成一幅优美和谐的美女郊游图。一时间,看得老汉眼花缭乱,心猿意马。

  “驾——”枣红马得了主人的号令,撒开蹄子狂奔起来,那匹“火狐狸”也抖了抖鬃毛跟着跑了起来。

  几位乖姐从何来,

  风摆杨柳好人才;

  有心上前搭句话,

  园里蛤蟆口难开。

  老汉甩开嗓门大声地吼了起来,那些个女孩见来了辆大车,回头张望了一眼,一齐捂着嘴咯咯地笑。老汉心里痒痒的,再一扬鞭,大车从女人身边疾驰而过,一阵浓烈的香味熏得人喘不过气来。他连忙回头,想一饱眼福,却大失所望……两个丫环模样的还说得过去,可是那打扮花哨的小姐真是丑死啦,大嘴唇,塌鼻梁,脸上的坑坑洼洼用几斗粉都填不平,令人看了作呕……

  “呸呸呸……”老汉满面窘色,一路骂咧咧地说,“死了那些个裁缝和染匠……”

  蓝天宇笑着说:“‘毛面爷’,我看你也和你的枣红马一样,见了穿漂亮衣服的就往前冲……怎么样?这回占了大便宜吧,交桃花运啦……”

  “我说,少爷,你别笑话我……我毛面爷哪样的女人没见过……这狗不舔的麻婆脸……我呸!”老汉大喊一声,挥舞着马鞭,把车赶得飞快。

  “哈哈哈——”一路上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大车抵达绿鹰寨时,已是未时时分。

  车刚刚爬上高高的牛头山就被砍柴的寨民们发现了,“女寨主回来”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时间,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向大路口,跟着大车一路上“女寨主”“太太”“少奶奶”“舅爷”地叫个不停。老汉便下了车,牵着马缓缓而行。不一会就到了陆家大院,史管家率府内一应大小全在院门恭候。车一停稳,就有两个女佣走上前去将蓝天香扶了下来。

  “参见女寨主——”院子里齐刷刷地跪倒了一大片。

  蓝天香激动不已,挥了挥手说:“大家起来吧!……如今城里正‘维新’,我们绿鹰寨的礼节也改一改吧,从今天起这跪拜就免了吧。”

  大家齐声说:“谢谢女寨主!”

  史管家走上前去,对蓝天宇施了礼:“史某见过舅爷!”然后指着刚下车的林水丰笑说,“这位是……”

  蓝天香笑着说:“噢,这是我娘的干女儿,我的结拜姊妹林小姐,我特地邀来的贵客,可不能怠慢哟……”

  “哪能呢……绿鹰寨向来就是礼仪之邦,保管林小姐吃好睡好招待好……”史管家大声地说着,那只自戕瞎眼一颤一颤,让人顿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寒意。

  林水丰瞟了这个男人一眼,觉得怪不是滋味。

  蓝天香上下打量了一遍整个院落,暗自满意地点了点头。院内扫得一尘不染,几条纵横交错的甬道,刚刚用水冲洗过,一块块平滑的紫灰麻石泛着青幽幽的光。甬道的两旁是两排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女贞树。院子里静悄悄的,大家都在各忙各的,一切都安排得是那样井然有序,全没有一般大户人家的慵散和混乱。蓝天香不由得再看了史管家一眼,“看来他那只右眼没有白丢。”史秋明负荆请罪自戕瞎眼的故事,她是后来听人说起的。蓝天香很敬佩这种英雄气,不过她更欣赏他那种对主子忠贞不贰的赤诚之心。毋庸置疑,史秋明对老寨主是忠心耿耿的,他能瞒天过海滴水不漏地把自己娶过去就是明证。那么对待新主呢,尤其是对待像她这样祖上历代与绿鹰寨有着深仇大恨的女主人会怎样呢?蓝天香心中没有底,她只知道自己在时他处处敬重自己依着自己,自己不在呢……她决计试一试,检验检验他对自己的态度,这也是她在娘家只待了一天就突然回来的缘故。

  进入客厅,分宾主坐了,史管家连忙吩咐看茶。不一会,茶上来了。蓝天香瞧了一下茶盘,蛾眉一竖,大声呵斥:“我平素是怎么教你们的,四个人,三碗茶,怎么吃?”

  史秋明暗暗地瞅了女寨主一眼,不知这通无名火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挥了挥手。女佣退了下去,又重新换了一盘茶端了上来。

  “这两天,我不在让史管家操心啦!我这里以茶代酒,敬史管家一杯——”蓝天香立即又换了一副面孔,举起茶碗和史秋明碰了一下。

  史秋明没有注意,慌忙去迎,茶碗里的水洒了出来,烫得他龇牙咧嘴地痛。他终于悟出了女主人的弦外之音,脊背上冒出一阵冷汗。女主人要女佣换茶的用意是要自己意识到,在陆家大院真正的主人是她,而不是他史秋明,他没有权力大包大揽把她作客人来招待,因为自己充其量不过是一位高级仆人,陆家大院的一条离主子近一点的狗罢……一想到这,史秋明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他慢慢地坐了下来,一门心思对付着眼前的这碗茶。茶是好茶,是著名的“云山雾”。揭开茶盖,轻雾飘冉,竹青色的茶水中悬浮着一片片“丫”字形的嫩茶尖尖。那些茶芽儿稀稀疏疏,均匀有致,在茶碗里蜿蜒浮动。史秋明嘬起嘴唇,轻轻地吹着茶水,水面上陷下去一个深深的坑洼,一股热气旋即而起把整个头脸都罩住了……待雾气散时,掏出手绢来擦拭那只幸存的右眼,也不知擦的是水雾还是泪花……

  不一会,小寨主陆矶从学馆里回来。要是往常,他一瞅见蓝天香就会跑过来吊在她的脖子上,“姐姐长姐姐短”的叫个不停,可这回却一反常态,耷拉着脑袋,靠在门槛上噘着嘴唇一声不响。

  蓝天香走了过去,牵着他的小手把他拉了过来,轻轻地说:“你今天是怎么啦,谁欺负你了?”

  陆矶低着头,一言不发。

  “是你的功课没完成,不好向我交差?”

  陆矶摇了摇头。

  “是你调皮,又搞了什么恶作剧,先生惩罚了你?”

  陆矶还是摇了摇头。

  蓝天香大喊一声:“到底怎么啦?我的小祖宗,你倒是说话呀!”

  陆矶“哇——”的一声哭开了……

  蓝天香赶紧搂着小寨主说:“好了……好了……好弟弟,别哭啦,你这一哭,姐姐就乱了方阵啦……”

  陆矶在蓝天香在怀里拱了拱,泪眼婆娑地说:“……你不要我了,是吗……”

  “谁说的?”

  陆矶哭着说:“……我自己猜的……我太淘气啦,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做了许多不该做的事……惹你生气啦,你就不要我了,是吗……”

  蓝天香抱紧了小寨主,在他脸上亲了亲说:“我的小傻瓜,别胡思乱想,我不是回来了吗?”

  “可是你还会走的……”

  蓝天香心一痛,说:“我……”

  陆矶抬起头,可怜巴巴地望着蓝天香,“好姐姐,别走啦!要走就带我一起走吧,扔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我怕……好姐姐,你别走,我不再惹你生气……我会好好完成功课,不再搞恶作剧,也不钻溶洞……你看,这是我做的诗文,写的字,对的对,我全按你的要求一字不落地做完了……你看,你看,你看……只要你不再走,我会很听话的……真的,我会听话的……”说着捧着一叠大大小小的文稿一骨碌塞到蓝天香手里。

  蓝天香翻动着手里的文稿,眼泪禁不住地涌了出来,将文稿打湿了。她张开双臂一把将小寨主拥在怀里,激动地说:“好弟弟,别哭!姐姐再也不走啦,姐姐再也不离开你啦……”

  夜色终于在月亮爬上山头前,一点一点地好不容易完成了对山寨的合围。可是月亮一出来就撕开一道豁口,整个山寨又活跃起来。山民们吃了晚饭,把凳子搬到晒谷坪里对着月亮摆起了龙门阵,伢子们逡巡于小胡同和秸稿堆之间捉迷藏,大姑娘小媳妇聚在一起边纳鞋底边张家长李家短地拉起家常来,那些爱凑热闹的狗子们在主人的身边嬉耍打闹。月亮越升越高,越升越亮,像一面大铜镜高高地挂在天空,几乎把所有能够聚集的太阳光都反射过来啦!山寨亮亮的,像装在一个晶莹玲珑的宝盒里,峰峦,小溪,田舍……一切都清清楚楚,一目了然。夜渐渐深了,那些摆龙门阵的老人讲得口干舌燥,说时间不早了明晚继续吧。大家揉了揉睡意蒙眬的眼睛,你牵着我,我拉着你,进屋去睡觉。那些狗子见主人们都走了,追了几圈,自觉没趣,没精打采踱了回来,去看护自家的门户。

  蓝天香安排好第二天的事务,又和蓝天宇林水丰他们坐了会,来到小寨主的书房。小寨主在专心致志地做他的功课……他已经写了两篇作文一首诗,现在正在临帖习字。见蓝天香来了,连忙站了起来,跑过去。

  “都做好啦……”

  小寨主点了点头说:“做好啦。”

  蓝天香走了过去,看了看小寨主的诗文,轻轻地点了点头:“嗯,不错,有进步……”可当她一拿起他临的帖,眉头就紧蹙着,大大地喊了起来,“你这是练的什么字……临帖要手到心到,心手合一,不能只是一味地抄。每写一个字都要认真观察,仔细揣摩……间架呀,笔力呀,哪边大哪边小,哪边多一点,哪边少一点,哪里用力大一些,哪里蜻蜓点水似的轻轻一晃而过……不行,你得重新再写一遍……”

  小寨主面有难色地望着蓝天香,说:“好姐姐,明天写行吗……我困了,我想睡觉……”

  “不行!今天的事今天必须完成!”

  小寨主还想说什么,一望见蓝天香严肃的面孔就打住啦,极不情愿地坐到桌子上,摊开纸又写起来了。可写不了几行字,瞌睡虫就钻进了脑门里,脑袋一歪叩在桌面上,浓浓的墨汁污了整个卷面。

  蓝天香默默地收拾好,又重新铺好纸,砚了墨。可小寨主只写了两个字,就哈欠连天。她站起来,倒了一杯茶,递给小寨主,说:“喝口茶吧……喝口茶,祛祛乏,会把瞌睡虫赶跑的……”

  小寨主放下笔,却没去接那杯茶,而是站起身就往外走。

  “站住!你去干什么?”蓝天香大声地喊道。

  小寨主瞟了蓝天香一眼,愣在那里,说:“我尿急啦……我要撒尿……”

  “懒汉屎尿多!要你多写几个字,你一会要睡觉,一会又要阿尿……男子汉大丈夫,这点亏还吃不得,将来如何成大才,没出息……”蓝天香嘟嘟囔囔地说了一通。

  小寨主低垂着头,一言不发,慢慢地挨到桌子边,坐下来写字。可怎么也写不好,每张纸上刚写了几个字就觉得不行,撕毁掉揉作一团丢在地上,后来就更加不行,越写越不成字形,一起笔就把纸撕了……

  蓝天香不再说什么啦,只是默默地待在一边。她想,自己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他毕竟还是一个孩子,是根嫩苗,太大的压力会不会把弱小的身子压垮……平心而论,这孩子是够听话的,可他不是一般的孩子呀!他是绿鹰寨的一寨之主,是自己终生依托的丈夫。他不吃点苦,练就点本领能行吗?那自己今后指望谁,绿鹰寨的振兴指望谁?她觉得自己是炼石补天的女娲,正极力修炼一方顶天立地的柱梁,来支撑绿鹰寨已经塌陷了半边的天空。于是,她对自己的小丈夫要求很严,有时近似于苛刻。她要把自己的小男人培养成一位学识渊博品行端庄性格坚强的大丈夫,要敢想敢干,不怕困难,勇于拚搏,认准目标,锲而不舍。她经常给他讲古代贤人的故事,孔孟的“以民为本”,庄老的“无为即大为”,陶渊明的“不为五斗米折腰”,范文正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文天祥的“留取丹心照汗青”,也不管他听得懂听不懂,一骨碌往他的脑子里灌。“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一段时间的调理,小寨主的秉性大改,那大咧咧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的顽童气不见啦,取而代之的是礼让恭顺少年老成……也许是“矫枉过正”吧,他身上的那种敢作敢为英雄气好像也消逝了。蓝天香开始对自己的做法产生了怀疑,也许自己该放一放,调整一下策略,否则,自己精心培育的将是一枚酸不溜秋的苦果……

  小寨主终于静下心来习字……通过反复研读,他悟出书法的一些门道。他把纸在书桌上摊平,用镇石压住,饱饱满满地醮好浓墨,开始习字。这回写得很顺畅,横竖撇捺,挥洒自如;点画勾勒,得心应手。他隐隐觉得好像不是自己写,而是有人握他的笔,牵着他的手在写……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写字,而是在爬一座很高很高的山,山峰很险,他爬上去又滑下来,爬上去又滑下来,后来终于爬上去了。他站在高山之巅,俯视着一个个小馒头似的山尖尖,一股胜利者的豪情涌上心头。他放开喉咙,对着高高低低的山峦和脚底下悠悠飘荡的白云大声地呐喊:“哦嗬嗬——”四周响起了春雷夏潮般的空谷回音:“哦嗬嗬——”他一阵振兴,撒开双腿在山顶狂奔起来。突然,一团黑云把他裹住了,“轰隆——”一声炸雷,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把这位踌躇满志的少年浇了透心凉……小寨主写完最后一笔,把笔一扔,地上已是湿漉漉一片……

  蓝天香捧着墨迹未干的纸张,惊厥地摇了摇头,要不是守在这里,亲眼所见,她根本不相信,这么笔力稳健结构匀称的字,竟是出自身边的这位稚气未脱的少年之手。她的心释然了,拉了下小寨主的手说:“好吧,我们去睡吧……”

  小寨主猛地甩开蓝天香的手,气冲冲地跑了。

  蓝天香瞅见地上的水渍,一阵内疚袭上心来,急急地追赶了过去。

  小寨主跑到卧室,闩了门闩,任蓝天香怎样叫就是不开……

  临睡前,蓝天香来到老寨主的病室,捏着陆岳松冰凉的手,默默地说:“老爷,我知道你的心意……你要我生个娃,生个儿子,这样你才会安心上路……我知道,我理解……陆家几代单传,我理解你那份渴求子孙的祈盼,理解你为什么要找一个比自己儿子大九岁的女人做儿媳……我理解,这一切我都理解……我还知道你原本很喜欢你的夫人,可是当你的夫人难产接生婆要你选择夫人还是儿子时,你选择了儿子,而让你的夫人过早地睡到那个冰凉的世界……这些我能理解,你的夫人也能理解……可是,老爷,你这么精明,不可能不知道‘欲速则不达’的理儿……命中注定是你的你躲也躲掉,不是你的你再强求也没用……不过,请放心,你一定会有好多好多孙子的,这一点你没有看错……可是现在不行,你的儿子还太小啦,还要长身体……不过他有点像大人啦!他快长大啦……他会很快长大的……老爷,我们一定会给你生很多很多孙子的……放心吧,老爷,孙子会有的,一切会有的……真的,老爷……如果有一天我和你儿子遇到你和夫人那种情况,我会敦促你的儿子选择我们的孩子的,这请你一千个放心,一万个放心,老爷……”

  陆岳松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只有那因呼吸而微微颤动的鼻毛才表明他是一个活物。突然,“啪嗒”一声,一滴泪水掉在他如枯枝般的手上。

  蓝天香掏出手绢,擦拭了泪水,把那枯枝般的手放回被子里,又掩了门,轻轻地退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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