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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平2023-06-28 09:309,614

  

  方云天在县政协坐了十年冷板凳,突然被市委组织部任命为县委副书记,原因很简单,知识升值了,知识分子值钱了,因为十几个县级干部中只有他具有名牌大学本科文凭。两年后,提拔为县长,不久,又提拔为县委书记。他的最显著的政绩是让茶陵摘掉了贫困县的帽子。可就在他官升副市长,调离茶陵后时继任者又将贫困县的帽子戴上了。摘掉了贫困县帽子,体现了改革开放的成果,书记脸上有光;重新戴上,县里可以得到许多政府性补贴,老百姓得到了实惠。

  黄皓回来了,这只流着苗家血液的小耗子,这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耗子精”,在外面漂泊了三十多年后,又回到了云阳山。黄龙坳沸腾了,男女老少全部涌了出来,跑到刚修好的村路上迎接。

  “得得嘀,哒得嘀得得,咚——咚——咚——”村办小学的伢子穿着整齐的校服,举着“热烈欢迎台湾同胞回乡探亲!”横幅,敲着军鼓,吹着洋号,站在马路上等。

  村民们散在一边,翘首张望。

  拐弯的山嘴边扬起一股烟尘,两辆黑色的小车像一张强有力的大犁,犁开厚厚的雾霾,朝磨盘山缓缓驰来。

  “来了,来了……”大伙叫嚷着,闪在一边。

  “得得嘀,哒得嘀得得,咚——咚——咚——”孩子们的鼓敲得更响了。

  两辆车先后停了下来,第一辆车上下来的是副县长和统战部长,只见他们快步赶到第二辆车的车门边,站住,立定,几乎是同时伸出手。可还没等他们的手触到车门的把手,门却自动开了。

  匡云笑吟吟地从车里钻了出来。

  副县长和统战部长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站在一边。

  匡云转过身,将手伸向车内。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扶着匡云的手,缓缓地探出身子,走下车。

  鼓乐声静了下来,一位手捧鲜花的红领巾,跑了过来,给老人献了一大把刚采的映山红。

  老人接过鲜花,大团大团的泪水从眼眶里溢了出来。随车而来的记者,立即抓拍了这一珍贵的镜头。

  欢迎仪式正式开始,副县长主持,统战部长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他说:“黄老先生,是一位民族英雄,抗战期间,担任国军团长,在我们茶陵打了不少硬仗苦仗。建国初期,又为茶陵的和平解放与剿匪反霸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在台湾,黄老先生一直是茶陵同乡会的领军人物,为两岸的交往作出了不懈的努力。现在黄老先生回来,回到了阔别三十多年的故乡。我在此代表五十万茶陵人民诚恳地欢迎黄老先生,并向各位父老乡亲透露一个信息。黄老先生想借此回乡探亲之际,对云阳山人文景观和历史文化进行一番考察,再联合茶陵籍的台胞港澳同胞,一起投资开发,把公路修上山,把寺庙道观整修好,把菩萨塑起来,在山上栽树,建亭,立碑,沟沟壑壑,修些栈道,把这云阳山建设成国家4A级景区。到那时,大家可以呆在家里,张开口袋收钱。大家说,好不好?”

  “好——”大伙一个劲地鼓掌。

  黄皓挥了挥手,喉头哽咽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父亲太激动了,他和我说过,他在台湾的几十年,没有一天不想咱们这云阳山,没有一天不想我们这些乡亲……”匡云往前跨了一步,代替黄老先生说,“现在父亲回家了,以后有的是时间和大家叙旧,大家现在先回吧。”

  副县长和统战部长走过来,与黄老先生握手告别,钻进车,走了。

  黄皓在匡云的搀扶下,向家里走去。

  大人们散了,剩下一群小孩屁颠屁颠地跟着。

  匡云说:“你们还跟着干什么?今天晚上放电影,你们回去早点吃饭,去占位子。”

  “真的?”孩子们问。

  “真的。”匡云点了点头。

  “哦——看电影罗……”孩子们大声叫喊着,撒丫儿跑开了。

  艾艾一听说黄皓要回来,兴奋得一夜没睡……三十多年,一万多个日日夜夜,她从一个水葱嫩柳的寡妇熬成了满头白发的老太婆……今天早上,她特意起了个大早,用皂角茶菇饼熬了一大锅水,洗了个头,还从箱底翻出了多年没用的雪花膏,擦了擦皱巴巴的脸。大家去磨盘山等,她呆在家里没去,可心却早已飞了出去……

  儿媳妇凤姑守在艾艾身边,支楞着耳朵,倾听着磨盘山的消息,隔一两分钟,向老人报告一次。

  “娘,孩子们的鼓声这么热烈,公公马上就要来了!”

  “听,汽车声,来了……”

  “鼓声停下来了,对,他们来了,到了磨盘山!”

  “鼓声又响起来了……听,越来越近,他们朝家里走来了……”

  艾艾的心越来越紧张,心脏跳得比孩子们的鼓还要热烈。为了平复那颗激荡的心,她又从针线笸箩里操起那双搁了许久的千层底鞋底,一针一线地纳了起来。

  鼓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突然停了下来,几个半大孩子,窜进门槛,又很快退了出去。

  “啪——”地一声,针断了,露出鞋底的那截残针。艾艾的手指剌破了,洇出了红红的血珠。

  匡云跑了进来,兴奋地说:“妈,父亲回来了。”

  艾艾抬起头,望着儿子身边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头,怎么也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日思夜想为之担惊受怕了一辈子的男人。

  黄皓也在观察艾艾,一点一点从脑海里搜索着三十多年的记忆,再把那些零碎的画面与眼前的这个老太婆联系起来。

  匡云悄悄走到艾艾身边,轻轻地拉了她一把,两人进了里间。

  黄皓很快回到了现实中,他终于确认眼前老太婆,就是当年冲破一切阻力与自己相爱的年轻寡妇,一股暖流迅速在周身荡漾开。他走了过来,捧起艾艾受伤的手指,放到自己的嘴唇里吮吸了两口,掏出一条洁白的手绢,替她包扎起来。

  “没事,我哪有这么娇贵?”艾艾笑了笑,把手指头抽了回来。

  黄皓顺势一带,艾艾倒在他宽阔的怀抱里。

  “我这不是在做梦吧……”艾艾闭着眼睛躺了一会,站了起来,看了看黄皓,又看了看自己和这间老宅子。

  “不,这是真的……”黄皓说。

  “当年你是怎么逃出去的?”艾艾问。

  “咱们刚见面,不说这个,好吗?”黄皓说。

  “不!我想知道……”艾艾说。

  黄皓说:“那天晚上,我从众家祠逃出来后,揣了你给我准备的干粮和衣服在秦人古洞里躲藏了七天七夜。那些搜山的人,以为我逃走了,这才从洞里钻了出来……晚上悄悄地摸进县城……”

  艾艾喊了起来:“还去县城……你不要命了……”

  黄皓说:“我必须去……不找到王胡子刻点圆砣砣,我即使逃出茶陵也会被抓回来……”

  艾艾问:“他真的给你刻了?”

  黄皓说:“刻了,从村级开始,区、县、省,凡是用得着的公章,都刻了……我自己写证明,开介绍信,盖上圆砣砣,过关斩将,出茶陵到安仁,由湖南到广东,然后再到福建。原打算偷渡到金门,再去台湾,可那边正在打仗,查得紧,又转到浙江。这时,朝鲜战争爆发了,沿海的兵力很大一部分抽调到朝鲜战场,海边的防卫也松懈了。我瞅个机会,偷了条渔船,漂了几十浬,来到大陈岛。这才逃出了大陆……”

  艾艾长长地嘘了口气,又问:“你是什么时候到台湾的?”

  “55年……”黄皓瞟了艾艾一眼,不再言语,脑海里陷入了深深的回忆。

  黄皓逃到大陈岛的当天,蓝天宇陪同蒋经国来岛上慰问。两人相见,感慨万端。蓝天宇问起茶陵的情况。黄皓将自己知道的一些情况,捡重要的说了一遍。

  蓝天宇边听边摇头,说:“这就是历史,滚滚洪流,个人根本就无能为力……”

  黄皓说:“我逃出来已经两三年了,也只知道这些,后来的情况一概不知。”

  蓝天宇不再问什么。

  慰问团在岛上呆了两天,临走时,蓝天宇问黄皓愿不愿回部队。

  黄皓说:“我不想再手上沾血了……”

  蓝天宇说:“那你就留在大陈中学当一名老师吧。”

  就这样,黄皓留在大陈岛的中正中学教了三年书。大陈岛是浙江东部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岛屿。相传当年秦始皇让徐福通寻找长生不老之药。徐福通带了三千童年童女漂洋过海,到达这个小岛时,有个姓陈的心腹病了。徐福通让他留在了这个岛上,还给了他十名童年童女。那个心腹不久就死了,但十名童男童女活了下来,生儿育女,繁衍了一大帮人。大家不是抓来的,就是买来的,拐骗来的,没有人晓得自己姓什么,便跟着那心腹姓陈,将这个岛取名为大陈岛。解放后,国民党军队盘踞在东南沿海的一些岛屿上。大陈岛系当时国民党浙江省党部所在地,岛上人口激增,不仅驻守了大量军队,还接纳了不少从大陆逃亡过来的难民。

  黄皓在岛上的这几年,大陈岛几乎天天在搞建设,修碉堡,建码头。医院和学校也像模像样地一座座地建了起来。谁知好景不长,随着朝鲜战争的尘埃落定,解放军加大了东南沿海的兵力部署。首先在金门发动大规模炮战,引发第一次台海危机。上海修建的喷射战斗机起降的机场夺取台湾当局掌控的制空权,驻守大陈岛的太平舰遭解放军鱼雷快艇击沉。随即解放军攻下一江山岛。一江山岛是大陈岛的屏障,失去一江山后,大陈岛的防守就很困难。而关键的是台湾当局与美国签署的《中美共同防御条约》,金门、马祖及大陈岛都不在共同防御的范围之内,台湾“国防部”不得不实施“大陈撤退”计划,将岛上28000名将士和居民,一个不留地全部撤走……

  黄皓亲眼目睹了这场浩浩荡荡的胜利大逃亡。他是随最后一只军舰离岸的,整整四天时间,不光人走了,就连牲口和家具都搬走了。黄皓的心非常纠结,眼看着一艘军舰渔船从海面漂走……一片片火光从岛上升起,一阵阵爆炸声不绝于耳……走,还是留?走非常容易,抬脚就上船;留下也并不难,找一处炸毁的残垣断壁藏起来就是,可他怎么也决定不了……大陈岛与大陆非常近,自己如果想回去,机会还是有的。去了台湾就不一样,茫茫大海,根本就不可能回来,那么最终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客死异乡……可留下来,这边能放过自己吗……肯定不能,他不能再冒这险了。为了活命,他别无选择,咬了咬牙,登上了缓缓离岸的军舰……

  蓝天宇从报纸上看到大陈岛撤退的消息后,派人找到黄皓,希望黄皓到他家里去,替他管理台北的农庄。

  黄皓不加思索答应了。

  蒋介石退居台湾后,也搞了一次土地改革,用从大陆带去的那批黄金,把台湾岛上所有的土地买为国有,再租给有技术会经营的人耕种。蓝天宇趁这个机会,在台北租了一片几千亩的农庄,靠山临水,种植养殖立体开发,已经初具规模。

  黄皓在蓝氏农庄一呆就是十年,结识了许多茶陵籍老兵。黄皓经营有方,将农场办成了集生产加工销售为一体的产业公司。他是一位天生的商人,但无论赚了多少钱,都一分不少地全部交给了主人。蓝天宇很欣赏他的忠诚,立下遗嘱,死后将农庄的三分之一的股份赠送给了黄皓。就这样,黄皓得到了入台后的第一桶金。随后不久,黄皓和几个茶陵老乡合伙办起贸易公司,旗开得胜,一下子红遍了大半个岛。后来,他又先后涉足房地产、物业管理、旅游餐饮,无论他做什么就成什么。在台湾这三十年,黄皓可为春风得意。除了经营企业外,他还创办了一份《工商劳务杂志》,推崇“牺牲、负责、奋斗、人和”精神,号召大家“肯吃亏、肯为人服务”,树立了良好的公众形象。当他得知许多老兵生活窘迫,又出资创办“退伍老兵合创清洁服务公会”。

  “你在那边这么好,干嘛还要回来?”艾艾说。

  “想家呀……‘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黄皓说:“常常一个人站在海边,默默地望着海的那一边,一站就是几个小时……想家……想你……想得心口发痛……有段时间,局势特别紧张,当局为了保住台湾这最后一块地盘,开始在岛内实施高压政策,任何同大陆的交往都有‘通匪’嫌疑。我一度曾断了回家的念头,近几年形势才有所好转……我先后发起了茶陵同乡联谊会,湖南台胞同乡会,‘外省人返乡探亲促进会’……”说到这里,他哽住了,随口吟出了在台北金华中学集会,写的那首诗:

  我们也有父母,

  也有故土,也有家。

  我们的父母是生是死,

  家是怎样,没法知道……

  父母呀,你的儿子真不孝!

  天地呀,发发慈悲吧,

  让我们也回一趟家。

  如果我的父母还健在,

  就让我也有机会奉上一杯茶;

  如果他们不在的活,

  让我们这些不孝之子,

  去献上一炷香……

  艾艾满面泪痕了。她一只手抱着黄皓的头,另一只手抚摸着他一头白花花的头发,轻轻地摇着头说:“咱们不说了……啊……”

  黄皓停止了诉说,静静地把头埋在艾艾的怀里,像个刚找到娘的孩子,不一会睡着了……

  匡云走了过来,准备叫老人们去吃饭,见这个情形,又悄悄地退了出去。

  黄皓睁开眼睛,站了起来,说:“匡云是不是来过?”

  艾艾说:“是的,饭熟了,他来叫我们去吃饭。”

  “那咱们过去吧。”黄皓说。

  “哎。”艾艾点了点头。

  饭后,黄皓来到众家祠,拜祭了黄氏祖宗牌位。然后,上了山,来到黄牯和林水丰的坟前,跪拜。他伏在林水丰的坟上,号啕大哭,像个刚没了娘的孩子。他觉得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林水丰,这个不是亲娘,胜似亲娘的女人。对于父亲黄牯,黄皓觉得自己不再欠他的。他觉得他们之间两清了,当年黄皓就是为了救刑场上的父亲,才背上叛徒的恶名,九死一生,亡命台湾……黄皓觉得自己真正亏欠的是林水丰,母亲生下他就死了,自己是这个女人一把屎一把尿拉大的。林水丰除了没有为他十月怀胎外,其余什么都做过。听父亲说,当年刚回黄龙坳时,他出天花,昏迷了三天没醒,她三天没合眼,天天烧香许愿。后来,她嫁给了父亲,成了自己名正言顺的母亲,对自己的爱就更深了。黄皓永远也不会忘记在他们父子逃亡,回到黄龙坳的那些日子。父亲崩溃了,如果没有林水丰的安慰,黄皓和父亲就过不了那个坎。就是这个女人默默地安慰父亲,开导父亲,最后又陪伴父亲浪迹天涯……直到抗战爆发,日本鬼子打到茶陵,才又跟着父亲回到云阳山,让父亲有机会重新组织一只抗日武装,画圆满人生中那个句号……这么一个善良的好女人,吃了这么多的苦,临终时,他这个受尽了恩惠的儿子,不能在她的坟上捧一把土,叩几个头……

  第二天,县里临时拼凑了几个人,陪着黄皓在云阳山转了几圈。政府为了显示诚意,把早已退休赋闲在家的陆溥也拉了过来。

  云阳山的原始森林,在大炼钢时,全部毁,近一二十年,成立了国营林场,现在的杉树和松树,全是林场后来栽的。山上只有一条坑坑洼洼的路。寺庙和道观里菩萨,大部分被红卫兵砸了,到处是残垣断壁。

  陆溥一边看一边摇头。

  黄皓一言不发。

  县里的陪同人员,一个个忐忑不安,生怕黄皓一气之下,调头而去,不再回来。

  从云阳山下来,车队直奔县城。陆溥悄悄问黄皓:“你真的打算开发云阳山?”

  “回去和那边的朋友商量再说。”黄皓看了看行驰的方向,问身边的匡云,“这是回县城吧?”

  “对,县委书记在宾馆等你。”匡云说。

  “掉头,去回水滩看看。”黄皓说。

  匡云不敢作主,于是叫司机把车停了下来,自己将情况向带队的领导汇报。领导有点为难,不过还是决定,听从台胞意见。

  大家重新上车,调转车头,沿着洣水河与云阳山之间的峡谷驰来。不一会,穿过洪山庙隘口,来到仙人湾。

  “到了?”黄皓问。

  匡云点了点头。

  黄皓转了一圈,四周望了望,这哪里有什么“回水滩”!曾经如洞庭般浩渺的水域和白茫茫银盐般的沙滩早也荡然无存。“回水滩”这个茶陵人的图腾,早已成了历史的陈迹。眼下所能看到的只是一条新开的人工河,那河堤又做了通往邻村的公路,堤坝上被车辆巅得坑坑洼洼。堤坝内侧的老河像一条斩成几截的死蛇,靠近上游一两千米改成了一坵坵方方正正的水田,可由于地势比新河要低,一年四季水茫茫一片,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水田”,无法耕种。中游也只能勉强作旱土耕作,至于那些荒洲修堤坝时取走了大量泥土,成了一片白茫茫的盐碱地。

  “怎么会这样……”黄皓摇了摇头。

  匡云说:“我在信里跟你说过……当年为这事,我撤过职,挨过斗……”

  站在一身的陆溥接话说:“真的很荒唐……可话又说回来,当时全国各地哪里不一样……‘愚公移山’,叫高山低头,让河水改道,向荒地要粮……”

  “全是蛮干,说改直这河湾,可增加近千亩稻田……为了完成这项工程,县里调集好几万劳动力……记得当时小年,民兵们都是在工地上过的……”匡云说。

  黄皓大声地喊了起来:“全他妈的扯淡!这洪山庙隘口本来就窄,这么一截一堵,发大水,城里和沿河上游不知要浸泡多少天……”

  “那些瞎指挥的,根本就不通理,他们只想做‘政绩’……这么大一个河湾填了,减少多少蓄水量……一下点雨就发大水……”匡云越说越气愤。

  黄皓在茶陵只呆了一个礼拜,就回台湾去了。

  临别前,县委书记和县长亲自设宴招待。酒宴上,书记当场拍板,成立茶陵县旅游局,任命匡云为首任局长,与茶陵籍台胞招商引资人员对接。书记频频举杯,大家一起开怀畅饮。

  酒过三巡,黄皓说:“茶陵的旅游业前景还是有的,但投资大,回报率又不十分理想……”

  书记笑着说:“所以就更需要你们这些爱国爱家乡的台湾同胞鼎力相助嘛!”

  “我有句话,不知该讲不该讲?”黄皓说。

  “你说。”书记说。

  “云阳山的开发必须和洣水河联系一起整体开发。”

  “哦,说说你的具体想法。”

  “先把‘回水滩’恢复原貌……这是茶陵的一个象征,连‘回水滩’都没了,我们这些在海外的游子,没了根……”

  “可现在已经弄成了这样子,还真难弄回去……”

  书记摇了摇头,一时没了主意。

  黄皓说:“……也不是完全弄个一模一样,意思差不多就行……你看,可不可以这样……在上游仙人湾老河的口子上修座闸坝,再把老河疏通。平时让水从老河道过,发大水时,把闸门一关,洪峰直接从新河下去。”

  书记连连点头说:“这个想法好,这样即解决了泄洪问题,又可以发电,还可以搞些游船快艇,开发水上旅游,与云阳山的旅游开发遥相呼应……真是一举三得……”

  台湾人办事雷厉风行,说干就干。黄皓虽然不是台湾人,在台湾生活了三十多年,耳濡目染,早就练就高效率的办事风格。回到台湾后,黄皓立即找人谈判,将企业转手,抽出资金在家乡投资。在他的带动下,海外的茶陵籍人士,纷纷解囊,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县委政府对开发云阳山,特别上心。匡云这个新上任的旅游局长和县招商引资办,马不停蹄,在全国各地跑了一圈,找了黄德君和其他几位茶陵籍将军,利用他们的余热为县里争取了几笔巨额拔款。云阳山旅游开发项目真的破土动工了,一条上等级的水泥路上了山。山上到处是施工的人群,塑菩萨,修寺庙,建道观,还在老君崖下修了个小型广场,雕刻了一尊老子全身像,用花岗岩镌刻《道德经》全文。与此同时,“回水滩”修复工程也正式启动了,一辆辆大挖机、大铲车开到了老河道,按计划要将那条老河按照原来的模样清理出来了,挖出来的泥沙堆成各种形状山丘,再用砖石水泥固定,造成各种具有观赏价值的假山……可动工不到半个月,又搁置下来了……

  春去春来,花开花落。茶陵城一年一个样,先是把腊园的田征收了,修了条陵园路。新修的街道靠烈士陵园的那边,搭了一长溜铁棚,用水泥建了两排服装布匹生活用品摊位。从三公里到火车站,拉出了一条六车道的炎帝路,中间还建了绿化带。车站到云阳山脚下的云阳大街也建好了,茶陵终于有了第一个十字街口。车站中心广场修了一个大大的圆形转盘,中间栽了许多花,成了一个大花坛。然后,又在云阳山脚下,与山平行的十八坵、东山坝、头埔、金星征了一大块地皮,修了犀城大道,建了工业园,把县城扩大了好几倍。

  县委书记县长走马灯似地换,他们大多是省里市里来的,有的还是省委书记的秘书。他们到茶陵来是踱金的,搞几年仍然要回省里市里来去的。他们有个共同特点,来是总要带点资金,走时一定会留下一两个项目。他们最喜欢投资的项目是云阳山,修路,建庙,塑菩萨,前任做过了,新来的便搭座铁索桥,建个凉亭。这里的菩萨也真灵,凡是来茶陵的,走时都升了官。相比之下,“回水滩”修复工程却成了无人过问的弃儿。非但如此,因为修路建楼需要大量河沙,加剧了对洣水河的掠夺,到处是突突突的采沙船,河水里漂浮着一团团油渍,河道被挖得七孔八漏,面目全非……

  黄皓每年都要回一趟茶陵,一回来就找原来的或新上任的县委书记、县长催促“回水滩”修复工程上马。

  书记县长们一看他来就诉苦,这也要钱,那也要钱,说如今不兴命令,要不调几千人马,一个冬就完成了。

  黄皓摇摇头,无功而返。

  方正退休后,很长一段时间不适应,刚调适好心态,活出点滋味,肚子发现有点痛,一检查,结果是肝癌,而且到了晚期。这可是个要命的病,等于宣判了死刑,按一般规律,凡是被确诊为肝癌晚期的,最多不会活过三个月。那些得了癌症的病人,有一半是被吓死的,另一半则是被治死的。因为手术后化疗,在杀死癌细胞的同时,把健康的细胞也差不多全杀死了;整个人就像从鸡蛋壳里孵化出来的鸡崽,完全没有一点免疫力,一场小感冒就会丢掉性命。方正不想死,也就自然选择了手术,手术后,癌细胞转移,结果一个多月就去世了。从确诊到去世仅仅四十八天。这四十八天,蓝天月一直陪在方正身边,一刻也没离开过。方正死后,蓝天月把幼儿园转让给了别人经营,和儿子媳妇一起住在市里。

  又一位新县长上任了,恰逢教师节,去教育局看望离退休的老教师。

  教育局长诉苦说:“今年茶陵一中在湖南师大引进人才,茶陵籍学生一个也没回……”

  一石激起千层,大家一个个摇头叹息,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现在的年轻人出了洪山庙就不想回来,就是因为回水滩毁了……”

  “过去说‘江西有座离娘山,茶陵有个回水滩。’可我们茶陵的‘回水滩’毁了,到现在还没修复好,难怪那些出去的人不愿回来……”

  “如果还不赶快修复‘回水滩’的话,那云阳山就成了离娘山了!”

  县长听了这话,触动很大,回去了解了一下情况,和县委书记商量了一阵,立即启动了下马了多少年的修复工程。

  在当今的体制下,只有领导不愿做的,没有他们办不到的。沉寂了多年的“回水滩”又热闹起来了,一辆辆大型推土机开进了河滩,整日机声轰轰。钢筋运来了,水泥运来了,河沙就地取材,要多少有多少。很快,一条十米高的大坝建了起来,老河道按原貌疏浚通了,浩渺激荡的河湾,又恢复了昔日的风采。

  黄皓接到电报后,兴奋得几天没睡……他来台湾后娶的妻子,去年病逝了,儿女们都大了,没什么牵挂了。他打算这次回茶陵,就不再来台湾了,就安安心心地陪艾艾过完最后的日子……

  茶陵再次沸腾了,大街上到处张灯结彩,天空飘着许多彩色气球,飘带上写着:“热烈庆祝‘回水滩’工程修复竣工!”

  庆典会场设在新建的大坝上。这里人山人海,彩旗猎猎。在大坝旁边搭起了临时舞台,记者扛着摄像机,钻来钻出。

  一辆黑色的轿车驰了过来,从中钻出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这位特邀佳宾是来主持庆典的副市长方云天。方云天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史,和蓝天月商量,打算在这个典礼上,为自己的亲生父母举行一场迟到的婚礼。

  黄皓的名字在茶陵,是本沉甸甸的传奇,他与艾艾的姻缘,就是这部传奇中最精彩的章节。茶陵人一听说,这对老人将在“回水滩”修复工程圆满竣工典礼上举行婚礼,婚礼主持人又是他们的亲生儿子,万人空巷,全都赶了过来,目睹这场别开生面的婚礼。

  庆典开始了,礼炮轰鸣,龙灯狮子齐舞。

  方云天在礼仪小姐的引导下,来到大坝边剪彩。

  “好——!”随着一阵欢呼,红红的彩绸,像一片彩云飘落下来。

  闸门一开,一股巨大的气浪冲上天,急流奔腾而下。围观的人群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就在这时一个十来岁的少年窜了过来。狂风一卷了,少年摔倒在大坝上。

  “危险———”人们大声呼喊着。

  艾艾冲过去,拉了少年一把……少年得救了,艾艾的身子失去了平衡,打了个趔趄被狂风卷到巨浪里……

  “艾艾——”黄皓大喊一声,就要往急流里跳,被方云天紧紧抱住。

  艾艾走了,婚礼改作了葬礼……依照黄龙坳的风俗,她只能是匡家的媳妇,只能埋进匡家的祖坟,葬在匡政的旁边……

  黄皓大病了一场,病好后,在云阳山转了一整天,晚上在黄牯和林水丰的坟上呆了一宿。第二天,给台湾的儿女打了电话,希望他们来大陆把他接回去。

  那边很快就来人了,可就在他捏了机票,快到候机室时,眼睛突然一亮……

  蓝天月挡在他的面前……

  黄皓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女人,身材架子依然是那么俊秀,脸庞还是那么清爽,岁月只在她的眉额和眼角刻下了一道道深深的纹路,风霜只染白了满头的青丝……

  蓝天月究竟还是老了,鼻梁上那副老花镜就是铁证。她也在看他,看着看着,眼睛模糊了,把眼镜摘了下来,轻轻地擦拭着。

  “真的要走……”她说。

  “嗯。”黄皓点了点头。

  “你这么大岁数了,非要把老骨头丢在那个岛上……”

  “谁愿意客死他乡……可我这里再没什么牵挂了……”

  “不!你还有儿子……”

  “儿子……”黄皓喃喃地说。

  蓝天月点了下头,手一招,方云天,不是黄云天从旁边的超市走了过来。

  候机室的广播响起了,反复播放着一句话。

  “从长沙飞往台湾XX号航班五分钟后就要起飞,请买好了本次航班的黄皓先生赶紧登机……从长沙飞往台湾XX号航班五分钟后就要起飞,请买好了本次航班的黄皓先生赶紧登机……”

  黄云天赶到黄皓面前,轻轻地叫了声:“爸……”

  黄皓一怔,手里的机票,滑落下来,掉在地上。

  室外响起一阵轰鸣,一架银色的飞机,滑过跑道,冲向了蓝天。

  2014年春完稿于茶陵烈士陵园

  2014年夏修改于长沙音乐界小区

  2015年春最后定稿于茶陵城云盘山

继续阅读:来自神农故地的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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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水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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