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改革摧毁了几千年的土地制度,真正地实现“耕者有其田”,极大地焕发了广大农民的积极性,经济开始复苏。随后,中央出台了“党在过渡时期的总路线和总任务,计划在十年到十五年或者更多一些时间内,基本上完成国家工业化和对农业、手工业、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可几年时间不到,具有诗人气质的毛泽东,发挥他的天才的想象力,认为全国人民齐心协力,力往一处使,就可以“赶英超美”,一夜之间,把全国农民像赶鸭子一样,赶进了“人民公社”……毛泽东境界高,他老人家为中国革命贡献了六位亲人,坐了天下还经常穿着打了很多补丁的睡衣,吃饭最高的要求就是一盘红烧肉,所以也要求所有官员子民和他一样,“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他把战争时期的军事共产主义原封不动地搬到了现在,将千家万户的锅砸了,千家万户的房子拆了,千家万户的人聚在一起……“大跃进”,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为了顺利达到这一目标,从党内到党外,从城市到乡村,从中央到全国每一个角落来一次彻底的“整风运动”。
运动一开始,已经调到林业局担任副局长兼办公室主任的匡云,带领大家学文件,领会中央精神。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除了学习文件外,还有两本书,一本是毛泽东《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一本是胡乔木《初级哲学常识读本》。匡云学完前一本,后一本才学到第七页,其中有一句“世界上万事万物是客观存在的。”读到这里时,他合起书本,想了想,觉得是这个理,就把这句话记住了。
早稻插秧后,县委召集全县教师、民主人士、工人代表在县委礼堂开大会,号召大家向政府机关提意见。会议由县委副书记苏黎明主持,他说:“这次‘整风运动’是根据中央精神,其目的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这是一次既严肃认真又和风细雨的思想教育,使用的武器是‘批评和自我批评’。我们把大家请来,就是要大伙来帮我们县委把把脉。大家不要有什么顾虑。请放开胆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大鸣,大放,大字报’,无论哪一种形式,我们都欢迎。‘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我们可以‘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大家说,是不是?好下面让大家准备半个小时,半个小时后开始‘鸣’‘放’,大家说要不要得?”
大家点了点头,嗡嗡叽叽地议论着,气氛顿时活跃起来,一些人跑来跑去,一些人找来笔墨准备写大字报。
云阳乡的土改干部黄尚志是匡云的老乡,以前和匡云在一起工作过,走到匡云身边说:“我想写一张《农村干部‘十可怜’》的大字报。”
匡云也有同感,说:“行,那你就放第一炮吧。”
“可这个‘怜’字怎么写,我突然间却忘了。”黄尚志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
匡云接过他的草稿纸写了一个“怜”字。
黄尚志有点歪才,平日里经常跟着民间的鼓乐队搞点业余演出,能即兴编唱,仿照茶陵流行的民歌《十送》,编了一段长长的顺口溜,写好后,用毛笔抄好,第一个贴在礼堂后面的墙壁上。
会场上的人见了,赶紧围过去看。
苏黎明也挤在人群中。《农村干部‘十可怜’》反映的确实是事实。譬如推行“统购统销”,农民将粮食藏在棺材里,乡干部硬是搜了出来,结果没少挨村民的骂……为了搞密植乡干部挨过农民的扁担,有时为了研究解决问题开会到深夜,回到房东家敲门,大半夜都叫不开,害得乡干部在外面挨冻……苏黎明边看边点头,对旁边的谭秘书长说:“你把黄尚志叫到台上来,当众朗读这份大字报,调动下会场气氛。”
谭秘书长来到黄尚志身边,轻轻地说了几句。
黄尚志点了点头,从旁边的同事手里,拿回那份《农村干部‘十可怜’》的草稿,跑到主席台用鼓乐班唱曲的方式念了起来……
自从盘古开天地,
一朝天子一朝臣。
如今进入新社会,
人民翻身做主人。
土地回家农民喜,
按劳分配勤耕田。
喜讯乐事暂不表,
说一段《农村干部‘十可怜’》。
“好!”会场上齐声喊了起来。
黄尚志扫了大家一眼,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舔了舔嘴唇,继续唱道。
农村干部一可怜,
工资级别最低等。
家里没分“自留地”,
物次供应无票证。
领到工资数一数,
刚好买回一只鸡。
你说可怜不可怜?
农村干部二可怜,
工作时间没个准。
天光出门夜进屋,
东跑西颠四处奔。
严寒酷暑在路上,
饥渴饱饿谁人管。
你说可怜不可怜?
农村干部三可怜,
工作难度比登天。
上面政策要执行,
农民利益要维护。
左右为难走钢丝,
常被村民打出门。
你说可怜不可怜?
农村干部四可怜,
生活艰苦赛唐僧。
老婆在家守活寡,
老人孩子照看难。
亲戚朋友没走动,
遇事求人比登天。
你说可怜不可怜?
黄尚志还在念,当他每次说到“你说可怜不可怜”时,大家一笑,大声回答:“可怜!”而且一次比一次响亮,会场的气氛完全调动起来了。许多人拿起笔墨,开始写自己的大字报。
匡云一下子想起了小花,想起梅园监狱里潘东的那句话。“对,当时的县委就是干涉婚姻自由,就是典型的干部特殊化……”于是很快地写了一张大字报,《干部特殊化之怪状:县委分配老婆》,还画了一张漫画,把县委书记描绘成拆散“牛郎织女”的王母娘娘,把刘守衡画成抢夺喜儿的黄世仁。大字报一张贴出来,立即引起轰动。
苏黎明脸有难色,低声对谭秘书长说:“小匡怎么这么没肚量,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耿耿于怀,看来我看错了人,他根本不适合从政……”
谭秘书长清楚苏黎明与匡云的关系,一时不知怎样回答。
苏黎明说:“叫大家散了吧……他这样做是要吃亏的……”
谭秘书长走到主席台,拿起话筒,宣布散会。可大伙的兴趣调动起来了,拿了写来的大字报,纷纷要求上台念。
谭秘书长笑着安慰大家说:“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大家回去后,要继续揭盖子,把本单位的问题揭露出来……虽说是‘四大’,但也不必高谈阔论,把心里话说出来就行。有些文化水平低的同志,担心不会写大字报,这没关系,也不一定要求大家个个写长篇大论,只要是真心话,对党有用,对革命事业有用,一两句都行……我们的目标是一致嘛,都是为了‘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
不久,三十前在茶陵县工农兵政府担任过主席的国务院副总理谭征林,在省委副书记副省长谭雨宝的陪同下,来到茶陵视察整风运动。县委首先召开股级干部,聆听谭征林的报告。随后,召开了工人、农民、城镇居民、转业军人、工商界、文教卫生界、高中毕业生代表座谈会。会上,谭征林带来了中央的新精神,发表了振奋人心的演讲。他说:“请大家不要有什么顾虑,畅所欲言,有话说尽。共产党承诺,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我这次回来,就是要大家帮我们共产党整好‘党风’,帮政府整好‘政风’……至于那些有历史污点的同志,交代了就没事……历史就是是历史,交代清楚了就送进了档案馆,成了过去的东西,今后主要看工作表现。”
谭征林前脚才迈出茶陵,风向就开始变化。报纸上说“牛鬼蛇神只有让它们出笼,才好歼灭他们,毒草只有让它们出土,才便于锄掉。”大家才知道上了当,可已经迟了。各地自上至下,开始划右派,而且还分了指标……
林业局分了两名右派指标,已经内定了一位姓宋叫宋公明的副股长。还有一个名额给谁呢?刘局长想起“大赶羊”时,匡云毫不留情的批评,如鱼刺在喉,向负责反右斗争的谭秘书长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谭秘书长记起那天在县委礼堂听苏黎明说的话,就把匡云列入预计划定的右派名单,送给副书记看。
苏黎明指着匡云说:“这个家伙太狂了,不知天高地厚……仗着自己的好出身,居然不把县委放在眼里……我当时真是瞎了眼,在他身上花了那么多心血……”
谭秘书长试探问了一句:“是不是把他的名字划掉?”
苏黎明说:“不!给他个教训,让他长长记性,否则他永远长不大……”他原本是想给这个自己曾经喜欢过的年轻人一点教训,让他懂得怎么做官,怎么为人,根本没想到就这一句话,将匡云打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谭秘书长拿了苏副书记的尚方宝剑,开始和林局长商量,收集整理匡云的“罪证”。他们俩都知道,这个年轻人出生正,根子红,又是烈士的后代,没有足够的材料,很难把他打成“右派”。
“整风运动”进入到关键阶段,也就是“大辩论”。谭秘书长亲自来到林业局蹲点,和刘局长一唱一和,设计好陷阱,专门引诱匡云上钩。在辩论会上,谁心里想得多,口说得多,笔写得多,刘局长就故意表扬谁。
“现在报纸上,许多大知识分子和民主人士提出这样一个论题,‘党的宗派主义是客观存在的’。大家就这个问题展开一下讨论。”谭秘书长抛出这样一个话题。
这是一支毒箭,谁接谁死。林业局的干部大部分都是没多少文化的大老粗,对这样一个莫测高深的哲学命题,根本就是老虎吃天,无法开口。讨论进行了一个礼拜,还没一个人发言。谭秘书长与刘局长商量,决定不上班,专题讨论,不讨论好,不准下班回家吃饭。会场一下子紧张起来,大家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希望有谁打破僵局。年轻的希望年长的先讲,职工把目光投向干部,稳重的寄希望那几个平素信口开河的炮筒子,最后大家不约而同的盯着内定右派宋公明,希望他打头炮。
宋公明说:“你们盯着我干什么,这么深奥的话题,我根本不知从何说起,要不还会熬到现在?”
刘局长说:“要不干脆轮吧,反正谁都要发言,表态。”
谭秘书长说:“轮不是好事,还是让有文化的人先说,启发启发大家。”
刘局长说:“那么就请匡云同志先谈谈自己的看法……匡云同志的大字报写得最漂亮,大家鼓掌欢迎!”
“啪啪啪——”大家听了,如释重负,一个劲儿地鼓掌。
匡云微微眯着双眼,正处于一种半睡眠状态。他坐在座位的中间,无论从那一头轮起,都不会让他打头炮,想不到谭秘书长偏偏点了他的将。匡云没了退路,只好站了起来说:“既然秘书长和局长点名要我说,我就说几句。‘党的宗派主义是客观存在的’是一个哲学命题。我们都没有研究过哲学,整风运动开始时,县委印发了胡乔木《初级哲学常识读本》,一共十页,其中第七页有一句话,说‘世界上万事万物是客观存在的’。我想,既然‘万事万物是客观存在的’,那么‘党的宗派主义是客观存在的’,这话也不会错到哪里去……”
“你能不能谈点具体的?”谭秘书长继续下套,生怕猎物溜走了。
匡云说:“我是这样理解的,党也好,政府也好,都是由具体的人组成的。人都有不同的背景和社会关系,或同乡,或同学,或一起出生入死打过仗……如果把这种关系带到党内政府机关里,就是宗派主义……比如说,茶陵县委政府以前的干部大部分是南下的山西人,大家在工作生活上,也可能互相帮衬……县委在刘守衡与张小花的婚事处理上就是一个典型的事例。”
“好!说得很好,今天的讨论暂靠一段落,下次继续。”谭秘书长见猎物已完全套牢,整理一下记录,立即打道回府。
接下来的辩论,方向明确,目标一致,在刘局长的统一安排下,大家口诛笔伐,集中火力对准匡云。
“匡云说党的宗派主义是客观存在的,我看他完全是别有用心。这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反动言论!”职工们这样说。
“匡云说党的宗派主义是客观存在的,是彻头彻尾的谬论!是机械唯物主义,形而上学在这位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头脑中的反映。”干部们这样说。
“匡云说党的宗派主义是客观存在的,是纯粹的右派言论,报纸的大右派都这样说!”刘局长一锤定音,一顶右派分子的帽子“准、狠、稳”地砸在匡云的头上。
谭秘书长代表反右领导小组,宣布匡云四大罪状,说:“匡云参加革命后,自认为根正苗红,是烈士的后代,放松了自身的思想改造,被资产阶级腐朽拉拢,以致走到了革命的对立面,成为了彻头彻尾的右派分子。罪状如下,其一,在辩论会上公开叫嚣:‘党的宗派主义是客观存在的’,与那些大右派分子遥相呼应。其二,借所谓的‘婚姻自由’恶毒攻击县委,对社会主义制度不满。其三,目无领导,口出狂言,妄图取而代之。其四,仇视社会主义,煽动农村工作干部对党和国家不满,说‘农村干部可怜’……”
与匡云一同划作右派的乡党委书记、机关干部、中小学教师、文卫系统、工矿界等知识分子了172人,其中中小教师100人。划右派时,县委给教育界定了100个名额,可直到运动快结束,怎么挖也只能挖出99人,后来实在没办法,就抓到一个临时代课的老师抵数。因为没正式编制,还算不得老师,便称作“代课右派”……二十多年后,右派摘帽平反,恢复工作补发工资,“代课右派”因祸得福,也和正式老师一样补发了一大笔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