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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平2023-06-28 09:305,333

  

  云阳山西麓有一块方围十几里空旷小平原。这里东南边山峦起伏,风光秀丽,西北是横贯茶陵腹地的洣水河。这是一块“九龙腾云,四象把脉”的风水宝地。相传,唐代有位勘舆大师,名叫杨均菘。他的罗盘有米筛那么大,一人扛不起,得用土车子推着走,遇到上山时要俩人抬。他听说这一带风水好,选了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雇请三位壮汉,抬着罗盘,带上干粮,迎着曙光,沿着崎岖的山间羊肠小道,艰难地爬上山顶。杨大师刚选好定点位置,摆平罗盘,一轮红日从云阳山的紫微峰升了起来,万道霞光,一边是崇山峻岭,层峦叠翠,绵延不断;一边是无边的草地,溪流潺潺,古树参天,风光无限。他校正方向,放眼望去,两条小溪交汇的地方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杨梅树,五只山羊在树荫下吃草嬉戏。杨大师挽弓搭箭,瞄准五只山羊中最大的一只射去,一箭中的。杨大师确认五羊所在之处是一块风水宝地,用千金砸法术将射中的羊压住,随即吟了一首诗:“头在五峰楼,脚踏石宝头,谁人葬此地,代代出王候。”当他跑下山,来到大杨梅树边时,只见满地的羊毛和鲜血,怎么也不见羊和那支箭。从此,这块小平原就叫羊毛坪,后来当地的读书人将其雅化为“杨梅坪”。附近四乡八邻的官宦人家,家中老人死后都想千方百计地葬到这里,但没一个能葬到真脉迹。闹红时期,陶广将军率部来湘赣边清剿,路过此地,觉得这确实是一个“风水宝地”,请了杨均菘的后代杨子平,给自己踏了一块“吉穴”,打算百年之后安葬在此。他煞费苦心,留下一位姓刘的副官,带着一个排的士兵,名曰开垦“农场”,实际上为他看守那处“吉穴”。刘副官在杨梅坪驻扎后,拉拢当地豪绅为其四处张罗,以低廉的价格收买附近的田土和荒山,开垦荒地,种植油桐和油茶树。后来,战事吃紧,那排士兵被抽走了,刘副官买通附近的乡保长,让各乡保派出劳力无偿为农场代耕。抗战爆发后,大批躲避兵役的难民涌入茶陵,刘副官收留他们,供给他们吃住,让其继续垦植。“八月黑暗”日本占领茶陵时,刘副官跑了,农场无人经营,逐渐荒芜了,原先栽种的油茶油桐无人管,任人采摘。

  茶陵地少田稀,属于“七山半水半分田,一分道路加庄园”的格局,加之长期的战乱,荒芜了不少田土。县政府颁布了一项规定,鼓励大家开垦荒地,恢复重建杨梅坪农场。

  匡云从县委调到了云阳乡担任副乡长,兼杨梅坪农场场长。

  不久,黄德新和云阳小学的三位老师也来到了农场……

  黄德新性格单纯,从校门一出来就上了战场,转业后又回到学校教书,根本就没经历过社会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以致卷入了震惊一时的“集体贪污案”……他是中途分到云阳小学的,到校时,这个学期的课程早分配好了,不好调动,校长就让他担任体育和音乐等杂课。他生性活泼,整天带领学生们蹦蹦跳跳,孩子们都很喜欢他。每逢星期天,他就回到黄龙坳,带领附近村里的几个学生,在溶洞里山顶上钻来爬去,中午肚子饿了随便就在那个学生家吃饭。

  日子过得飞快,一晃就到了暑假。

  放假前,老师们留下来算账。

  云阳小学有几十个学生在学校寄宿,加上老师的伙食费,有一批资金在总务主任的手里流动。平日里总务主任大手大脚地花钱,经常下馆子,大家怀疑他有可能贪污了公款,正想借算账的机会,好好查一查。

  校长看了一下结账单,拿起笔,写上:“核算无讹。”签上自己的名字,把笔交给黄德新说:“签名吧,吃了饭,大家早点回家。”

  大家听了,面面相觑。

  午饭后,两个年长的老师急急忙忙地跑到黄德新房里说:“不行,我们还不能走!”

  “为什么?”

  “账还没有算好……”

  “大家都签过字了,‘核算无讹’……”

  “我们连帐本都没有看,原始发票也没有一张,这叫算账吗?”

  “校长……难道他俩合起伙来骗咱们……”

  “对,就是这么回事。”

  “现在怎么办?”

  “我们几个老教师商量,只要你出面,要求重新算账,校长就不得考虑……”

  “为什么是我?”

  “我们都是旧社会过来的,说话没份量。你不同,你是学生出身,又参加过抗美援朝,打过仗,只要你提出来,校长就得听你的。”

  “那他们走了怎么办?”

  “不会,我们已经派了两个人缠住他们俩。”

  黄德新跟着那两个老师来到校长房间。

  “怎么,你们都还没有走?”校长瞟了大家一眼,明知故问。

  “老师们说,伙食账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恐怕还得再算一遍。”黄德新开门见山,把意思挑明。

  校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知道大势已去,只好顺坡下驴,说:“我原以为放假了,大家急着回家,就叫总务主任自己算了一下,大家签个字就行。既然大伙这么关心集体,不急于回去,要算账,就让总务主任,把帐本拿出来算就是啦。”

  “得把购物的原始凭证拿出来,没有原始发票,算也是白算……”一同进来的老教师说。

  “那当然,那当然。”校长连连点头。

  再次算账时,摆开了大阵势,就在校长住房外面的教室,用四张座位拼在一起。总务主任把一期的购物发票和帐本,小山一样堆在桌面上。六位老师,两个看发票,两个对账,两个打算盘核算。结果核出来的数是结余一百多块银元,比总务主任自己原先算的整整多出一百块钱。

  “怎么会这样呢……”总务主任脸有难色,接过帐本自己重算。

  校长使了个眼色说:“你想想,是不是还有什么收入没到账上去?”

  总务主任摸了摸后脑勺,恍然大悟:“后半期,学生补交一百块钱银元,还在我的衣柜里,没记到帐本上去。”

  “这就对了嘛,快去看看,千万别弄丢了……”校长说。

  总务主任跑了回去,不一会,搂了一大堆银元回来。大家数了数,整整一百块,一块不少。面对这一大堆银元,大伙一个个眼睛都亮了。学校已经放假了,学生都走了,校长和总务主任有意匿藏,再让他们保管这笔钱,肯定不行。再说教书先生年了年,灶挑到伞把上,下个学期谁知道还在不在这座学校呢……唯一的途径是把这笔钱平均分掉,大家皆大欢喜……可这话谁也不好意思说出口……

  校长见大家都不说话,出来打圆场。他说:“学校的财物没理清,作为校长,我有责任……既然钱还在,也不算贪污……现在学生走了,这笔钱如何处理,大家一起想个主意……”

  那位挑头要求重新算账的老教师说:“我看这样行不行,这笔钱平均分给各位老师暂存保管,来期开学的时候,再交给学校……”

  大家纷纷点了点头。

  校长对总务主任说:“既然大家都同意,你就把钱分给老师们。”

  “哎……”总务主任如释重负,开始数钱。

  “不行!”黄德新站了起来,“账是你们要求算的,要保管你们保管,我不兜一个毫子角。我不会理财,只会花钱,不会存钱。暑假这么长时间,花光了,到时候,拿什么给学校……如果问爸妈要,自己参加工作了,根本就不好意思说出口……”

  坐在黄德新身边的老师扯了一下他的衣角,低声地说:“拿着吧,用了就用了,没人叫你交……”

  那些起哄重新算账的老师,纷纷站了起来,拿着桌上那份属于自己的钱,大大方方地揣进衣袋,回家了。校长也拿走了一份,剩下两份,一份是总务主任自己的,一份是黄德新的。

  “要不,你这份,我替你保管?”总务主任望着桌上仅剩下的两堆银元,眼睛里射出贪婪的光。

  “哎。”黄德新点了点头,小鸟般地飞了起来。

  暑假刚过去一个月,田里的稻子刚收上来,秧田里的禾苗才插下去,还没来得及返青,县里召开全县教师会议。全县三百多中小学教师集中在省立二中办培训班,目的是通过学习,选拔一批年轻的优秀老师,充斥到县区乡机关担任干部。学习班,有一个议程是向党交心,“进行一场触及灵魂的大革命”。在会场上,黄德新当着县委领导和全体老师的面,把发生在云阳小学的事一字不落地抖露出来。那时节官场还没比较清廉,枪毙刘青山、张子善的硝烟还没散尽,居然集体贪污,数目虽然不大,却也是触目惊心……教育科立即作出处理,校长和总务主任双双免职,两个出身不好的老师被开除了公职,丢掉了饭碗,其他的人全部调到杨梅坪农场当职工。黄德新立场坚定,当时就没要那钱,事后又能检举揭发,破格提拔为杨梅坪农场副场长兼任出纳……

  杨梅坪土质非常好,又有山泉灌溉,被称为茶陵的“北大荒”,虽然荒芜了几年,一旦除去杂草,有人管理便生机昂然。匡云和黄德新带领大家从零开始,撘帐篷,建茅屋,除草开荒。没有碗筷锯竹筒,没有床铺砍柳柴,白天挖荒改田,晚上到十几里外运铁矿,积累了一笔资金,然后用这笔钱买化肥农药,第一年就夺得了大丰收。几年后,林业局成立,杨梅坪农场归口林业局,改为杨梅坪林场。

  时间一晃又是几年过去了,酃县和茶陵合并统称茶陵县,人口一下子猛增到四十万。茶陵的林业历来不错,加之合并了以林业为主的酃县,一步跨进了湖南五大重点林业县的行列之中。省市给县里任务也成倍地加码,一年之内必须输送木材20万立方米,楠竹300万根。为此,县林业局策划了一次“大赶羊”的群众运动。全局抽调3500多名林业、水运、基建职工,还在各乡村临时调派了1000多名船工排佬,在两百多名林业干部的带领下,在整个洣水河及上游的沔渡东河、水口南河、中村西河、茶水、贝水,全程540华里的水运线上,摆开了声势浩大的战场。凡是存放在溪边河旁的竹木,不管是杉条,还是枕木、楠竹,也不管长短,一律往水中丢,往下游赶。茶陵古城东门塔边的沙洲上建了一个集材场,上游漂来的小排,在此归拢扎成大排,再运往湘潭长沙。

  “大赶羊,赶大羊,20万立方米木材下洣江,汇集东门集材场!”匡云鹦鹉学舌,照本宣科,将刘局长在场长会议上的话宣读了一遍,带着全场职工来到桃坑的大山。没料想到很快就出了事,场里的职工大部分不会水,一站在水浸膝盖上的小排上腿脚就发颤,连竹篙都拿不稳,还赶什么“羊”,好几个差点让急流卷走了。

  黄德新从湍急的波浪里爬了起来,说:“这不是个办法,这样下去,不仅任务完不成,还得搭上性命。”

  “那有什么办法?”匡云问。

  “这活只能专业人员做,我二伯和德明哥他们在行做这个。他们每年都要到这沔水河赶一两次‘羊’……”黄德新说。

  匡云点了点头说:“嗯……你赶快回一趟黄龙坳,把他们请来。”

  “哎!”黄德新连打湿的衣服也顾不得换,跑回云阳山搬救兵。

  黄树义带着黄德明和黄龙坳几个走排的年轻人,跟着侄儿风风火火地往前赶。走到洣江河边一看,河里冷冷清清,别说木排,就连一片树叶都看不见。

  黄德新告诉他说:“木材全部被堵在上游的小河里,根本就漂不到洣江河里来。”

  黄树义摇了摇头,只好继续往前走。刚走到洮水洲,就看见一些被急浪打翻的小筏子,撂在岩滩上,排工正把它们拆了重新捆扎。河里这里一根,那里一根,到处是漂来荡去的杉条和半浮半沉的枕木。越往山里走,木材越多,也越密,密得几乎插不下脚,望不到一点水面。心想:我赶了一辈子“羊”,却从没遇到过这么“赶大群羊”的,这样多大小长短不一的树木,在河里撞来撞去,不出人命才怪哩。

  果然就在当天晚上,酃县上游下了一场暴雨,西河南河的水位猛涨,进入两河的竹木一泻而下,堵塞了潘家大桥,河水迅速涨上岸,不仅掩没了庄稼和村庄,就连桥都有可能被冲毁。县里赶紧调集人马去酃县抢险。黄树义和匡云一会合,就和杨梅坪林场的职工一起,赶往潘家大桥,经过一天一夜的紧张战斗,终于把堵在大桥边的1000多立方米木材,打捞疏散完。

  送走最后一张排,县委坐镇指挥的苏黎明副书记,立即召开现场会,讨论下一步行动方案,黄树义和几个经验丰富的排佬也留了下来,想听听他们的意见。

  黄树义直言不讳说:“我们往年‘赶羊’,只赶杉筒、圆木、坑木,现在把杉条、楠竹、杂木一齐赶下水……杉条又长又粗,很容易横在滩崖上;楠竹长而空,浮在水面上;杂木比重大,半浮半沉。我们把这些长短不一,浮力各异的木材全部赶下河怎么行……上游的河床窄,弯弯曲曲,杂草丛生,有的地方深,有的地方浅,有的地方急,有的地方缓,一下子塞这么多木材,不堵才怪!”

  “我认为林业局这次‘赶大羊’,违背事物的规律,是瞎指挥!几千人齐上山,齐下河,别说扎排放排赶羊的技术,许多人还是不会水的‘枰砣’,掉到水里就爬不上来,这样做,弄不好会出人命的……”匡云也谈了自己的看法。

  黄德新看见二伯和匡云都发了言,站起来说:“我认为目前这种‘大赶羊’应立即停下来,像现在这种情况……在五条大河五六百里的战线安排3000多人,一齐赶羊,看似声势浩大,实则纯属蛮干!从已经过去的大半个月时间来看,没有一点效果,因为林场职工大部分不会水,面对难以立足的悬崖峭壁,急流险滩,根本就束手无策……像我这样一下水,就掉到河里差点被急流卷走……”

  接着林业局的王秘书公布这次受灾情况和这段时间在“大赶羊”中受伤、生病、半途开小差的职工人数。

  苏黎明听了,和刘局长交流了一下:“看来我们是得改变一下策略。”

  刘局长点了点头。

  苏黎明说:“大家刚才发表了很好的意见,说明同志们对我们县的林业事业非常关心,这次‘大赶羊’,我们事先考虑不周,犯了官僚主义的错误,这个责任我负!但国家交给我们的任务一定要完成,大家一起出出主意,现在该怎么办?”

  话音一落,大家都低下了头,默不作声。

  苏黎明站了起来,走到黄树义身边说:“黄树义同志,你是多年的老党员,在水道上走了几十年的排,目前这种状况,你认为该怎么办?”

  黄树义说:“目前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河里的木材全部捞上来,分门别类,杉筒,圆木,坑筒,楠竹,杉条,杂木……能赶的赶,不能赶的,一律扎成筏子和各种规模的小排,根据不同的水位运到大河里去……”

  苏黎明说:“这样一来肯定得花不少时间,到了夏天枯水季节,可能还有好些堆在山上路边运不出去。”

  黄树义说:“对,县里得考虑让公路汽车运输承担一部分任务……”

  苏黎明点了点头:“看来也只好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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