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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平2023-06-28 09:304,037

  

  陆溥判刑后,押到了岳阳监狱劳改。离开了绿鹰寨快三十年的蓝天香带着儿媳妇和孙子又回到了山寨,朴实的山里人敞开胸怀接纳了这位曾经的女寨主……

  陆家大院的房屋分给了十几户贫农居住,凡是靠外面的墙都打了洞,开了门,就连院子也被条石和土坯隔了许多巷道,搭了猪圈和厕所。蓝天香回来的那天,那些分了房子的人,聚在一起商量,决定每家腾出一间房,让原来的主人住。蓝天香怎么也不肯,大家就在围墙边平了一块地,搭了两间土坯茅草房,一家三口才安顿下来。蓝天香虽然出生在城里的富户人家,有了十几年“野人”生活经历,什么苦都能吃,田里土里的那点农活,自然不在话下,倒是蓝梦秋娇滴滴的,好多事就根本不知道如何下手,社里把她安排在养猪场喂猪。这样一来,赚的工分就少,分的粮食根本不够吃。每年一到春荒,蓝天香就在山上挖蕨根捋野菜,把粮食省下来给儿媳妇和孙子吃。

  这天,蓝天月一大早从蓝豹岭出发,爬上牛头山,老远就看见一位头扎蓝布头巾的村妇在路边的草丛里摘野菜。走近一看,竟是自己的堂姐蓝天香。蓝天月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这个顽强的女人,五十还到,满脸的沧桑似六七十岁的老太婆,年轻时亭亭玉立的腰肢再也挺不起来,一直起身子胸就往前倾。很显然,她也认出了天月,慌乱中看了一眼手中的艾草,下意识地把手藏到了后背。蓝天月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姐……”

  “月……”

  两个姐妹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那捆艾草“噗”地掉在路边。

  “早就听说你回来了,想去看你,就是走不开身,社里靠工分分粮,我和梦秋两个女的,没一个全劳力,底分少,耽误一天,就得挨一天的饿……”蓝天香说。

  “我知道……”蓝天月说。

  “妹夫对你还好吧……”蓝天香问。

  “还行。”蓝天月点了点头。

  “那我就放心了。”蓝天香说。

  远处响起了一声哨声。通往各家门口的小路,出现了一个个奶盘颤颤刚给幼儿喂过奶的媳妇。男人们收起烟筒,从树荫下钻了出来,开始往田垄里集中。这是每天上午的例行休息时间,社里的劳动还是蛮人性化,无论是上午还是下午,工作一个半或两个小时就有一次休息,家里有婴儿需要喂奶的则回去“送奶”,没婴儿的就带了鞋底在树底下纳,男人们抽烟,聊天。

  蓝天香利用这段时间,到路边山坡采艾草。复工的哨声一响,就回去和大伙一起开工。两个半天的休息时间,往往会采两大把。回家后,用滚水淖一下,舂成艾泥和着米粉捏成粑粑,就是一天的饭食。

  蓝天月跟着天香朝田垄里走去,刚刚聚拢准备干活的山民,见来了客人,连忙围了过来。

  寨子里的人大多数认识蓝天月,许多年轻人早几年在保育院呆过,是蓝天月的学生,围着她老师长老师短地叫个不停。

  社长见大家心散了,剩下来的时间离吃饭也就个把小时,反正干不了多少活,就顺水推舟说:“今天上午就算了,工分照记,下午早点开工。天月同志难得来我们寨一趟,大家就陪陪她吧。”

  “嗬——”大家一声呐喊,一轰而散。

  几个在保育院呆过的姑娘小伙子围着蓝天月叽叽喳喳地问这问那。

  “当年你从保育院走后都到了哪里?”

  “你是怎么到解放区的?”

  “你一直做地下工作者吗?”

  “你见过美国鬼子吗?”

  “你丈夫很会打仗,据说本来要当将军,却跟你回到了茶陵,是这样的吗?”

  ……

  蓝天月一一作了回答。

  快进村时,出现了一长排低矮的土坯房。

  “那是什么?”蓝天月问。

  “村里的养猪场。”蓝天香说。

  蓝梦秋在养猪场剁猪草,猛然听见外面好多人在说话,不知出了什么事,揣摩间,一分神,刀剁了手指,“啊”地一声,鲜血直流。正在挑水冲猪圈的陆子轩,连忙放下扁担跑了过来。

  “怎么啦?”陆子轩问道。

  “刀剁了手指……”蓝梦秋说。

  “你用大拇指按着,别让它出血,我去卫生室给你拿药……”陆子轩瞅了眼地上的血迹,赶紧往外面跑,与正好进来的蓝天月撞了个满杯。

  蓝天香伸出手拦住了陆子轩的去路:“怎么啦,房子着火啦?”

  “梦秋她……”陆子轩指着猪草堆边的蓝梦秋。

  “梦秋,她怎么啦?”蓝天香说。

  “她剁猪草,剁了手指头……”陆子轩说。

  蓝天月说:“快去看看!”

  大伙涌进养猪场,看着蓝梦秋血流不止的手指,大呼小叫。

  蓝天香在猪圈的墙角找来几个棉花团似的蜘蛛窝,剔除沾染灰尘部分,绕在裂开的伤口上,血一下子就止住了。

  陆子轩看傻了眼,摇着拨浪鼓似的脑袋,说:“原来这个蜘蛛窝也可以止血,我怎么就不知道呢?”

  大家一起起哄:“你不是说‘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吗?怎么也有你不知道的……”

  蓝天月连忙问:“这小伙子是哪里的?”

  蓝天香说:“绿鹰寨,陆世民家的独子,叫陆子轩。”

  蓝天月说:“就是那个顶了成份的陆世民?”

  蓝天香点了点头。

  “你读了多少书?”蓝天月问身边的年轻人。

  “我是湖南第一师范毕业的。”陆子轩说。

  “哪你为什么不去工作?”蓝天月说。

  “我家里成份不好,父亲是地主。”陆子轩说。

  蓝天月说:“‘出生不由已,道路可选择’。我问你愿不愿意去教书?”

  陆子轩说:“愿意。”

  蓝天月说:“那好,暑假时,你到文教局找我,我给你安排。”

  陆子轩对着蓝天月深深地鞠了一躬说:“谢谢阿姨!”

  “谢什么谢……你得好好干,用实际行动说明你是可以改造好的子弟……”蓝天月狠狠地瞪了陆子轩一眼,转身对蓝梦秋说,“你也去,陆军这么大了,也该去上学了,城里究竟比这里条件要好些……”

  蓝梦秋噙着泪点了点头。

  出了养猪场,蓝天月牵起了堂姐的手,心酸地说:“可你还得呆在这里受苦……”

  蓝天香说:“没事,我早就习惯了,只要梦秋和陆军有着落,我也就没什么牵挂了……”

  蓝天月在堂姐的土坯茅屋吃了一顿艾草粑粑,下午在寨子里转了一圈,就回到了蓝豹岭。

  随后几天,蓝天月各个村庄都走遍了,没发现看一个自己中意的孩子。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蓝天月把去黄龙坳安排在最后,回城的前一天。

  那天,蓝天月与黄树义的放排队擦肩而过。她渡过洣江河,翻过磨盘山,来到黄龙坳时,黄树义带着儿子黄德明和村里的几个年轻人,正穿过“一线天”,走出了云阳山。

  黄龙坳这些年风平浪静,波澜不惊。黄家兄弟庆幸当年的选择,重新分家,保住了老二黄树义和老四黄树信。黄树信虽然没当什么官,只是挂了个县政协委员的空衔,但在政治运动频繁动荡不安的社会,家族里有个公家人,能及时传递信息,就会规避一些不必要的风险。老大黄树仁入了社后,什么也不用想,每天跟着大家出工,回家揭开鼎罐吃饭,人胖了不少,就是刚刚开始白起来的头发,也开始返青。老三黄树礼,虽然顶了地主成份,就因有老二和老四的光环罩着,政治运动中只是例行公事戴戴纸帽子陪陪斗,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黄树义一直是黄龙坳的领头羊,他在山民们心中有绝对的权威,大家对他心悦诚服。每年清明过后,黄龙坳的放排队,肩扛手提,将村民口中少省下的粮食,带到桃坑的大山里。用这些粮食换了上好木料,一人扎一个小筏子,撑到沔水下游的大坝下,在这里扎成大排,从洣江河运下去,在湘潭长沙卖掉。再用卖木料的钱,买粮食,差不多可以买回大半年的口粮。因此,黄龙坳人走到哪里都红光满脸,与那些闹饥荒脸色菜青的饿汉形成显明的对比。

  蓝天月伫立在山头,看着他们一个个走下河埠头,上了排。

  “开排罗——”河湾边一溜长长的木排下了水,黄德明稳稳地掌着排棹,一阵“哗啦”声之后,木排掠过了浅滩,冲上了主航道。黄树义躺在半敞开的杉皮屋里,悠闲地望着天空中的白云。洣江河的弯道和急滩上的乱石大部分被炸掉了,回水滩的石床被炸药崩掉大半,顺水走排,简直就是一种享受。黄德明和那些年轻人都能放心大胆地掌棹,只是扎排还不够熟练。再带他们走几趟,黄树义就可以让他们去闯荡,自己坐在家里吃老米了。

  蓝天月默默看着,直到排消失在拐弯处,才迈开脚步朝前走……爬上磨盘岭,绕过众家祠,来到黄牯那土坯屋,蓝天月才完全清楚自己这次家乡之行的真正目的,以前的一切不过是掩耳盗铃的低级游戏……

  艾艾见了蓝天月,诚惶诚恐,她知道蓝天月现在的身份,生怕她带来什么坏消息。一对话,打消了顾虑,这个丈夫的前女友所知道的有关黄皓的消息并不比自己多。蓝天月花费心机,左骗右哄,希望从艾艾嘴里套出话来,以此来推测神秘消失了的黄皓是死是活。艾艾守口如瓶,就是用钢纤撬,牙缝里也没漏出一个字来……蓝天月直奔主题,把话题转到了小男孩黄云天身上,说自己和丈夫商量好了,想收这孩子为养子,把他接到城里去读书……

  “不……”艾艾瑟瑟发抖,紧紧地抱住儿子。她睁大着眼睛,望着身边的这个女人,好像她是从魔窟里跑出来的妖怪,正张开血盆大口,要把自己的孩子吞下去……

  “黄皓失踪了,生死不明……可他的那些罪名还在,孩子留在黄家,一辈子抬不起头,上学工作都会受影响……跟着我们,孩子依然是你的孩子,我们可以给他最好的教育,给他最好的前程……”蓝天月费尽了口舌,陈清利弊。

  “不!不!不!……我不能没有儿子……”艾艾一个劲地摇头。

  蓝天月好说歹说,都没说动艾艾,见天色晚了,就回到了蓝豹岭。

  接下来的两天,蓝天月每天都是天光出门,夜进屋,在艾艾那里死磨硬泡。艾艾渐渐动了心……在办保育院时,自己与蓝天月共过事,知道她的为人,也知道她与黄皓的关系,她那个丈夫也是好人,孩子交给他们夫妇,应该放得心,只是心里一时割舍不下……

  蓝天月连续跑了几趟,艾艾还没松口,觉得这事没有希望,万万没想到就在她收拾东西准备回城的那天下午,艾艾带着儿子赶到了蓝豹岭,把小云天交到了她的手上……

  “你真是我的好姐妹……”蓝天月一把抱住了艾艾,泪如雨注。

  艾艾从蓝天月的怀里挣了出来说:“云天进城后就得读书,是吗?”

  蓝天月点了点头。

  “你是学校的校长,你给我在学校安排个差事,做饭、扫地、敲钟都行……”艾艾说。

  蓝天月不知怎么回答。

  艾艾“通”地一声跪了下来,不住地磕头,嘴里不住地说:“求求你,答应我吧。”

  “好,我答应。”蓝天月伸出手,将艾艾扶了起来。

  临别时,艾艾走到儿子云天跟前,蹲了下来,抓住儿子的小手,把它放在自己的胸前,说:“记住,你姓黄,你的父亲叫黄皓,他是个大英雄……”

  “娘,我记住了!”小云天点了点头。

  艾艾把儿子拉到蓝天月身边,将小手交到蓝天月手里,站起身跑了。

  “娘……”小云天哭喊着,追了几步,被蓝天月拉了回来。

  夕阳挨近云阳山顶时,蓝天月带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进了城,回到了自己的小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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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水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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