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了三年的朝鲜战争,终于在板门店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黄德新和所有活着的茶陵子弟都回来了,一同回来的还有蓝天月与她的丈夫方正。
日本投降后,蓝天月离开保育院回到了华北,在根据地做地方工作。就在这时,方正闯入了她的生活。方正是个孤儿,十二岁就参加了革命,爬过三次雪山,过过两回草地,可由于生性耿直,容易得罪人,加之是鄂豫晥走出来的,尽管战功卓著,也只是个小小的团长。婚礼的第二天,方正就上了前线,在战场上被弹片击中了下身,失去了生育能力。解放后,新婚姻法颁布,方正主动向法院提出离婚,蓝天月不同意。朝鲜战争爆发后,方正所在的部队率先奔赴战场,蓝天月在随后的扩军中也报名参了军。两人都抱着必死的决心,三年里没见一次面,没通一封信。回国后,在丹东火车站,突然相遇时,他们都急切地奔向对方,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以致火车开走了竟然完全不知。就这样,方正放弃了部队里的大好前程,跟着蓝天月回到了茶陵。
黄德新是个普通的文艺兵,转业后分配到云阳小学当老师。
蓝天月和方正夫妇都是多年参加革命的老同志,尤其是方正长过征,打过小日本,军功赫赫,省里和专区来过好几次电话,要县里妥善安排。
韩旭明调走了,现任县委书记张国新把他们夫妻俩请到了办公室,说:“欢迎你们回到茶陵,参加家乡的社会主义建设。你们俩都是多年参加革命的老同志,论资历,论贡献,你们比谁都大,尤其是方正同志,是长征干部……可茶陵地方太小,就是我这个县委书记让你当,也还是委屈了……你看……”
方正说:“张书记,你放心。我们当初参加革命,根本就没想过当官。现在也一样,如果为了当官,我就不会主动申请转业到地方上来。茶陵是蓝天月的家乡,我爱她,我就跟着她来了,你不要把问题想得太复杂。”
张国新点了点头说:“你这么一说,我心中就有底了……不过,你能不能说说具体有什么打算,比如说,想在那个部门工作?”
方正说:“我没多少文化,几十年一直在部队,从没离开过枪。我想,如果不为难的话,可不可以让我在公安局工作,这样还可以经常摸摸枪。”
“不为难,我们把苏黎明同志调到县委来,让你去公安局担任局长,你看怎么样?”张国新连忙接过话说。
“那就太谢谢你啦!”方正笑着说。
“不用谢,安排好转业军人是我们的职责。”张国新轻轻地摇了摇头,转向蓝天月,“蓝天月同志呢,有什么要求,我们尽量满足你。”
蓝天月说:“抗战时,我在战时保育院工作,对保育工作有感情,现在能不能在茶陵建一座比较正规化的幼儿园?”
张国新说:“蓝天月同志对教育事业感兴趣,我看安排你到文教局担任副局长兼任解放小学校长,你看行不行?”
“好吧。”蓝天月点了点头。
三天后,夫妻俩分别走马上任。土匪早就肃清了,镇反也基本结束,公安局的日常工作除了侦破那些偶发的刑事案件外,就是整理档案,清查户口。方正到任后,开了几次会,没什么事干,天天带着侦察科长去武装部的靶场过枪瘾,练枪法。
蓝天香就更闲,中途到任,原来的校长还没走,教育科的同志陪她在学校里转了一圈,说:“你现在的任务是熟悉校园环境,与老师们勾通勾通建立感情,拟定出下期工作计划,具体工作等下学期才开始。”
就这么大的校园,几间教室,几百平方米的操坪,十几个老师,蓝天月半个月就混熟了。不用说老师,就是那些高高矮矮的学生,她也大部分能叫得出名字。那些孩子很喜欢她,尤其是那些扎着小辫子的女孩,她们根本不知道蓝天月是自己的校长,只以她是学校附近的邻居,一个好动爱说喜欢笑的大妈。她们常常邀她“跳屋”“踢毽子”,请她讲故事……和孩子们疯玩了一阵后,蓝天月越来越害怕回家,家里的冷清与学校的喧闹形成巨大的反差,促使她下定决定:去领养一个孩子……
“那好呀,明天我就去长沙,在孤儿院领一个回来。”方正听了妻子的想法,很赞同。他自己是孤儿出身,领养一个孤儿,将其抚养成人,回报社会。
“不,我不想养一个父母不知道是谁的孤儿!”蓝天月摇了摇头。
“那怎么办?”方正一时没辙。
“反正学校没什么事,我想回云阳镇,在山里转转,如果那位乡邻小孩多,又合我的意,我就把这孩子领回家。”蓝天月闭着眼睛,微微笑着,沉浸在美好的想象中。
方正说:“那好呀,我和你一起去!”
蓝天月说:“那不行,你整天挎着枪,大家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会把孩子吓着的……”
“好,那你就一个人去吧。”方正点了点头。
接下来七天的家乡之旅,蓝天月切实地感受到农村翻天覆地的变化,农民得到土地后,抱在怀里没有捂热,又被强行归在一起,那些原属蓝家的大坵田,筑起没几年的田界,一下子全部铲平了,“合作”成一坵亩积比以前大几倍的田。社员们像大雁一样排成长长的一排,手扶着踩田棍,叉着腰在田里中耕。大家说着,笑着,手舞足蹈,仿佛不是在劳动,而是在舞台上表演优美的舞蹈。这些人当中,大多数是未婚男女,他们打情卖俏,说一些让人耳红心跳的荤话,有情者心领神会,暗送秋波,在完成劳动任务的同时,也酝酿滋长着爱情。惹得那些单干户的小伙子和大姑娘,心猿意马,回家后与花岗岩脑袋爹大吵一场,说再不入社就要分家独过。
蓝天月刚从渡船上下来,爬上岸,走过书院的那棵古樟,就被那群踩田的年轻人发现了。
“看,村口‘一线天’那边来了一位女干部……”不知谁喊了一声,那些原本在田埂上蹲着站着的人,一下子涌到了村道上,后面几个还在田里的也胡乱踩了一下,把水一搅浑,就跑了过来。
人们一下子把蓝天月围住了,七嘴八舌,问这问那。
“这是谁家的媳妇呀?这么漂亮,画上走下来一样……”
“别乱说,这打扮肯定是个女干部,小心开你的斗争会……”
“我才不怕哩!我家是贫农,又是第一批自愿入社的,要斗也是斗你这个富裕中农!”
这时有人认出了蓝天月,说:“这是蓝家的大小姐,早几年回来过,后来跟着保育院走了……”
“是她呀,据说嫁了个大官,在县里握枪杆子的,得罪不得……”
“翻身,翻身,我们再翻身还是捏泥巴,人家蓝家怎么打都不会倒,这个嫁的是公安局长,我们身边的那个仗着男人是社长,手脚根本就没沾过泥……”
豁嘴扛一锄头,在各个田口收水,远远望见田埂上站了一大群人,赶紧跑了过来说:“去去去,站在这里干什么?快去踩田!”
大伙瞪了豁嘴一眼,一轰而散。
蓝天月上上下下打量了豁嘴一阵。这个男人她还是有印象的,那个邋遢样,她看见他每次都要绕道。现在居然收拾得人模狗样,如果不是裂开的三瓣嘴,蓝天月就根本不敢认他……这一切都得归功于她的婶婶雪梅。
豁嘴与雪梅的事,蓝天月早就听说了。
男人改变世界,女人则改变男人。豁嘴打了一世单身,一沾女人就如同一直没见过花的蜜蜂掉到了蜜罐里,再也爬不起来。他对雪梅百依百顺,有什么好吃的好用的,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他除了那天在土改批斗会上打过雪梅以外,这辈子再也没动过她一个指头,别说打她,就大声说几句都不忍……土改结束后,刘守衡刚回到县城,豁嘴就把这位工作组长告诫自己的话丢到脑后背,闪电般地和雪梅结了婚。婚礼很简单,却很实在,豁嘴发动全村的民兵,进山围了三天三夜的猎,打了一条野牛,两头野猪,三只麂子,一百只野鸡,做了十几桌真正的山珍百鸡宴。结婚时,村民用野鸡毛把这位中年寡妇妆扮成漂亮的公主……有了雪梅的帮衬,就那些原先看豁嘴不顺眼对他担任村支书不服的年轻人,也开始规规矩矩地听他的分派和指挥。为了保护好雪梅,豁嘴成了上面政策的传声筒,上面怎么说,他就怎么做,上面说搞互助组,他就搞互助组,上面说搞合作社,他就搞合作社。雪梅终于嘘了一口气,又可以抬起头过日子。唯一令人遗憾的是女儿蓝花还没原谅自己,她嫁到黄龙坳后,从没回蓝豹岭看过自己。不过,雪梅并不怪她,自己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一定得走下去。随后不久,她发现自己怀孕了,但她不敢声张,也不告诉豁嘴,生怕这是个虚幻的梦,当她顺顺利利产下一健康的男婴时,放开喉咙哭了。豁嘴也搂着她一起哭。从此,雪梅觉得豁嘴裂开的三瓣嘴并不难看,有时还产生一种冲动,想吻一吻那兔唇里雪白的牙齿……
“哦,是蓝天月同志,你回来了,怎么不事先打个招呼,我好派个社员去接你呀!”豁嘴说着,伸出了手。见蓝天月只是笑了笑,没和他握手的意思,连忙尴尬地在衣服上擦了擦,“走吧,我带你回家……”
蓝天月跟着豁嘴往村里走,快到西院,跑来一大帮孩童,前呼后拥。
早有“报子锣”跑到西院,报告了王妈和雪梅,两人踮着小脚,一路跑着走了过来。
“大小姐,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给盼回来了……”王妈兴奋地说。
“现在是新社会,不兴叫小姐,你还是叫我天月吧。”蓝天月说。
“我叫惯了,改不了口。”王妈说。
豁嘴说:“改不了,也得改,让别人听见,不好。”
雪梅上前拉着蓝天月的手说:“是天月妹子吧,快进屋。”
四个人进了屋,那些孩童还堵在门口看,豁嘴折了根碗花柴,猛地一挥说:“去去去!”孩子们“轰”地一声,一下子跑散了。
王妈泡了杯茶,端了过来说:“姑爷呢,怎么没带他一起来?”
“他呀,整天有忙不完的事……”蓝天月搪塞一句,连忙问,“王妈,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好……好个屁……”王妈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声,“你走了……苦崽没了,耀文、耀武都走了……剩下我一个老婆子,要不你雪梅婶回来了,日子还真不知怎么过……”
豁嘴赶紧骚断王妈的话:“快闭嘴,这话要是让外人听了不得了,要开批斗会的。”
王妈抢白说:“我又没在外面说,天月多年没回来,她问我,我才顺情说,如果你黑了良心,要斗,你就斗吧……”
蓝天月笑着说:“没事,没人敢斗你……你不是还个儿子在省里当官吗,谁敢斗你……”
“你是说,耀文吧,这个没良心的,走了几十年,杳无音信,好不容易回来一趟,饭都没吃一口,就走了……”王妈摇了摇头,“不说了,饿了吧,我去给你做饭。”
晚饭时,蓝天月才将自己回云阳山的真实意图和盘托出。王妈听了暗自思量,蓝家或许真的作多了孽,不然好端端的夫妻怎么怀不了孩子……
雪梅边听边点头,她下意识地摸了摸餐桌边两岁的儿子蓝土改的光脑袋,言不由衷地说了一堆打屁不挨腿的安慰话。
豁嘴胸脯一拍,大大咧咧地说:“没事,包在我身上!山里最不缺的就是孩子,哪家不是五七八个,等下晚上开会,孩子们全聚在坪里玩,你看上哪个,我去替你说。”
“那就谢谢豁嘴叔!”蓝天月的脸色一下子明朗起来。
夜色降临,银盘似的圆月从“一线天”的崖壁边探出了脸。社员们全部聚集在蓝家大院。院子的正中摆一张八仙桌,桌上放一盏马灯,旁边搁了一张翻得起了毛的旧报纸和一份油印的《农业生产合作社章程》。桌子的四边摆了几条长凳,豁嘴、社里的会计、保管和一些年纪大的长辈,围着桌子坐成一个圆圈。其余的社员,从自己家里搬来独凳椅子,男人们捏着烟筒,女人们握着鞋底,三个一伙,五个一群,扎堆儿。孩子们和狗,一会在各自的主人脚边乱窜,一会来到坪里喊叫,追逐;一会又在高高的秸杆堆上打洞,捉迷藏……
蓝天月早早地来到这座曾给过自己童年快乐的院落,看着那些进进出出的陌生人,恍如隔世。大人们还没有到,孩子们就先到了,他们看着蓝天月,琢磨着这位城里来的客人……蓝天月掏出带来的糖粒饼干,小家伙们如一群顽劣的猴子,一阵风起,呼啸而过,抢了后,跑进了草堆里的暗洞……
会议开始了,年轻的会计先是读报纸,再学《章程》。围着的村民没一个听,大家各行其实,男人们抽烟,说段子;女人们纳鞋底,拉家常;年轻人则男男女女混在一起,大声说笑,眉来眼去。豁嘴站起来喊了几次,他一喊,大家伙就停,可等他停下来,会计接着读时,会场又吵了起来。豁嘴索性不管,放任自流。亢长的《章程》终于念完,会计摸摸脑门的汗滴,端起桌上的白开水,一口气喝完了。接下来讨论社里的粮食分配方案,因为这关系到每家每户的肚子问题,整个会场变得异常安静。
自从开始“统购统销”后,农民们就吃不饱肚子。粮食产量本来就不高,吃都不够,还要出口赚外汇,和苏联老大哥换机械设备,无偿地支援亚非拉,剩下为数不多的还得先满足部队和城市的定量供应……所谓“统购统销”就是从农民口中夺粮,农民本来没有余粮,政府则说要买余粮,还年年增加任务,价钱呢,又出奇地低……田里打的粮食留下种子,上缴完公粮,完成了上面指派的“余粮”外,所剩无几。可这些不多的粮食大家要吃一年,粮食市场早已关闭,就是有钱也没处买……所以,每年到了讨论粮食分配方案时,社里总是吵个不停。按相关政策,县里也出台了一个分配框框,即劳动工分和人口按三七或四六分成,具体操作因地制宜。蓝豹岭搞过三七,也搞过四六。三七分成,劳力多的有意见,体现不了“多劳多得”的原则。四六分成,劳力少的人家可能要饿肚子,还有那些军烈属五保户不好照顾,体现不了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
豁嘴站了起来,挥了下手,让会计坐下,舔了舔三瓣嘴:“刚才我们一起学习了中央的文件和社里面的《章程》,下面我们一起来讨论今年的粮食分配方案。”
说来也奇怪,会场上越来越安静,往年那种激烈的争吵场面没有出现,连那些在坪里打闹的顽童,也乖乖地蜷缩在大人们的足下,眯着眼望着那盏昏暗的马灯,生怕扰乱了会场,少分了一担稻谷或半筐红薯。大家都在心里盘开了自己的小九九,劳力多的想,去年反正是四六分成,如果今天晚上会上没人说,那肯定就得按去年的方案。劳力少的想,豁嘴自家劳力也不多,他那地主婆媳妇在城里歇惯了,根本就下不了田,王妈也只能做一些土里的轻活,她们多少会在豁嘴耳边吹点风,而且豁嘴私下里也答应过今年三七。因此,如果会场上没人发言,等下宣布肯定是三七分。
时间在等待中悄悄地过去了,月亮升到院子上空了,男人们的烟袋早就抽空了,女人们纳鞋底的线也用完了,孩子们伏在大人的膝盖上睡着了。山雾和露珠把女人的头发和男人的肩膀打湿了,冻凉了。
豁嘴站起来,看了大家一眼,说:“你们再不说,天就要亮了,明天还要下地干活。”
“你说咋样就咋样,我们听你的。”人口多的人说。
“对,我们听你的。”大部分人附和着。
豁嘴说:“那我宣布,今年的粮食按三七分。”
“是因为社长家劳力少吧?”人群中有人提出了异议。
“不,去年是四六,今年就三七。”豁嘴笑了,牙齿全部露出来,一点也不难看。
“明年呢?”劳力多的问。
“四六……”豁嘴爽朗地答道,“以后,只要还是我当社长,一年四六,下年就三七,轮着来,难开会磨板凳……大家有没有意见?”
“我们没意见!”人口多的人说。
“我们没意见!”劳力多的人说。
“那好,散会!”豁嘴一挥手,大伙蜂一样“轰”地散了,一阵呼儿唤女声过后,脚步声渐渐远去。
第二天早饭的时候,豁嘴问蓝天月:“怎么样,有没有中意的?”
蓝天月摇了摇头。
豁嘴说:“没关系,晚上黑,看不太清。今天再各家转转,或许有你如意的……”
蓝天月说:“我不想在蓝豹岭找,我想到附近各个村子里转一转。”
“那好,我让你婶子陪你去。”豁嘴说。
“不,我想一个人走走。”蓝天月说。
“也好。”豁嘴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