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云走后不久,潘东也被释放了,所谓的特嫌纯属子无虚有,查无实据。牢房里就剩下黄皓一个人,他的案子是卯上钉钉,铁打的事实。监狱里的看守给他换了间牢房,把他和那些被自己亲手抓获的匪首关在一间监狱里。黄皓坦然地笑了,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对于自己的结束,黄皓早就预料到,他之所以没有像蓝耀武一样一走了之,是因为放不下艾艾和小云天,另外多多少少有点侥幸心理,认为党和政府还在用他,就有可能不杀他。于是他竭尽全力,在剿灭唐生源后,又带领他的小分队辗转了茶陵境内的武功山、云阳山、桃坑江口、严塘和吕的大山,肃清了县内的所有残匪,他和小分队一起受到了省军区的嘉奖……那时节他以为真的可以躲过这一劫,可万万没想到,又来了个什么审干和内部肃反,还碰上了大煞星蓝耀文,这回是彻底完了……
日夜忧叹担惊受怕的事一旦变为了现实,黄皓倒反而显得出奇的冷静。“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知道自己迟早有这么一天。历史老人有时也像一个顽童,喜欢开一些不该开的玩笑,一挥手就把黄皓打入污泥浊水之中。他挣扎着爬起来,任你怎么洗,都洗不干净……十七年前,有着苗家血统的黄皓不忍心看着父亲被莫名其妙地冤杀,联合独臂神劫了法场,这一刻起就注定了今天的命运……他像大江里的一滴水,被风浪恶狠狠地甩到崖壁上,再也无法回到洪流里去,等待他的只是烈焰的蒸发……是家乡的父老乡亲敞开无私的胸怀,接纳了他,于是所有的英雄壮举有了最真实的注脚:当家乡一次次处于危难之时,黄皓挺身而出,扼制住一场场灾难,或将它们减小到最低限度,至于自己会不会被这些大大小小的灾难碾碎毁灭……灾难过后,人们怎样对待自己,他从来就没想去。当初聚啸山林在黄龙坳组织自卫队建众家祠是如此,“八月黑暗”在茶陵奋力抗击日寇是如此,跟随陆溥组建地方保安团策划和平起义是如此,答应韩旭明出山剿匪也是如此……因此,当公安局里年轻的预审员,摊开案卷,要他主动交代那段历史,黄皓供认不讳。是的,有什么可抵赖的,当年为了救父亲杀死的几个绿边帽子的坟茔还在,他们的家属还在。预审员说他第二宗罪是在起义过程中不该放掉唐生源。放走唐生源的是陆溥,当初黄皓知道唐生源一走,肯定会出事,抽出枪想干掉他,被陆溥抓住了手。可陆溥的案子结了,人家好不容易从刑场上捡了条命,自己再把责任往陆溥身上一推,弄不好又会多搭上一条命。自己反正是死,还怕加上这么一条么,于是说:“不错,唐生源当初是我放的,可后来不也是我把他剿灭了吗?”预审员说:“可你知道他后来又杀害了多少人?”黄皓不再言语。事实已经清楚了,案子却判不了,茶陵的老百姓特别是黄龙坳云阳山的山民一直在保他,说抗战、和平解放茶陵以及后来的剿匪,没有他茶陵不知要死多少人。案卷在省里地区反反复复走了好几趟,后来蓝耀文坐镇省法院说,不判黄皓死刑,他就不走。最后判决书下来了,判处黄皓死刑,押往云阳镇执行……
隆冬,寒风瑟瑟地刮着,屋外的枯枝横扫着窗棂格,发出一阵噼噼剥剥的响声。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黄皓就关在他自己主持下修建的众家祠。当年黄龙坳的客家人一夜之间修建的这座祠堂,一个早晨就被蓝豹岭和周边的土家人平了。从此,云阳山的土客两家的积怨就更深了。后来,黄龙坳在黄皓的父亲黄牯的带领下,办舞狮班,组建农民协会,把蓝豹岭的族长蓝孝德关进了监狱,终于为山里的客家人挣回了一点面子。随后国共两党分裂,黄家父子分别成了湘东独立师师长和茶陵独立团团长,蓝孝德的弟弟独臂神招安后成了茶陵县的副县长保安团团长,可谓势均力敌。这时出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蓝家的两兄弟斗得你死我活,两个村的恩怨倒显得有点淡化,以至于黄皓回到黄龙坳再次主持重修众家祠时,已经整死了蓝孝德的独臂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八月黑暗”,日本鬼子占领茶陵时期,黄皓当上正规军的团长,黄龙坳明显又占了上风……现如今,云阳山的风云人物,一个个烟飞灰灭了……第一代蓝芝茹、陆岳松、黄苍山早死了;第二代蓝孝德、独臂神、黄牯也死了;第三代陆溥判了死缓,后半辈子只能在牢里,自己则判了死刑,明天就要被处决……不知为什么,黄皓突然觉得有一种被戏弄的感觉……他觉得自己,不,整个黄龙坳和蓝豹岭,土家和客家,整个茶陵和所有的人,都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操纵着,大伙都是木偶,随着那只大手手里的线,在动,在走,在跑;唱,跳,闹;出生或入死……黄皓唰地站了起来,像一只困在笼子里的狮子在昏暗的屋子里团团转,一个大胆的决定在脑子里闪过:“我不能这么稀里糊涂地被处死,一定得设法逃出去!”
半个小时后,一套完整的越狱计划在黄皓的脑子里形成了。他关的这间厢房屋外有条半人多深的暗沟,只要挖掉墙底的泥巴,抠出三四块地基砖,就能进到暗沟,然后顺着暗沟爬出来。晚上,艾艾会来送饭,他得演一出苦肉计,把她头上的簪子夺下来,用来抠砖缝里的石灰,再打碎一只碗,用破碗来挖土。不过,苦肉计得逼真,不能让妻子有丝毫察觉。艾艾心里头藏不住事,一旦让她知道自己要逃,她就会慌得不得了,很难保证不露馅,到那时自己就死定了。一想到这,黄皓的心就怦怦直跳起来。说来也真好笑,他一个久经沙场,在死人堆里滚过的老军人,这时倒显得特别紧张。他轻轻地走到窗户边,用手指在窗棂格的纸上戳了一个小洞,把眼睛贴了上去。
外面的风很大,也很冷,两个民兵背着枪来回走着,不时地跺跺脚,伸出手,使劲地搓几下。
天渐渐暗了下来,掌灯时分,厢房的门开了,艾艾提着饭菜走了进来。黄皓故意背对着她,等她走到自己身边,突然转过身,狠狠地抽了她一个耳光,迅速从她头上取下簪子,藏了起来。
艾艾被打懵了,手一松,“啪”地一声,篮子掉在地上,碗碎了,饭菜撒了一地。
一个民兵走了进来,黄皓还揪住艾艾的头发,嘴里大声骂着:“就是你这个臭娘们,让我留在这送死……我今天先打死你,让你给我陪葬……”
走到今天这一步,艾艾也非常后悔,要不是自己硬留住丈夫,让他跟着蓝耀武走,丈夫就不至于丢掉性命。每次来探监,她都对黄皓说,要不是为了儿子云天,自己真的愿意陪丈夫去死。这回见黄皓这样,更是痛不欲生,她把丈夫的死全部归罪于自己,她已经不再考虑儿子了,坐在牢房里不走,要陪着黄皓去死……
“走吧,他不吃就算了,你的情分到了,让他做个饿死鬼吧!”民兵走过去拉了艾艾一下。
“我不走!”艾艾说。
“你不走,难道还想陪着他一块死?”民兵说。
“对,我就陪着他一起死……”
“世上只有陪着一起享福的,居然还有陪着一起死的……”
“我丈夫的死是我一手造成的,只有陪着他一起死,我的灵魂才能解脱……”
“可法院只判了他一个人,行刑人员不可能对你开枪……你要死也得等你丈夫死后,给他收了尸,再死也不迟……你赖在这里可不行……”
民兵苦口婆心地劝说着,艾艾蹲在地上一动不动。
黄皓想再这么拗下去,他的越狱计划就得泡汤,飞起一脚朝艾艾的头上踢去,嘴里大声地喊道:“你赶快给我滚,我再也不想见到你……我就是明天死了,也用不着你给我收尸……”
艾艾“噗”地倒在地上,眉额上起了一个大血泡,两条鲜红的“蚯蚓”从嘴唇边爬了下来。
民兵怕再闹下去,会真的闹出人命来,连忙将艾艾拖了出来,把牢门锁了。
黄皓追到门口,狠狠地踢了几下门说:“艾艾,你给我记住,你给我滚得远远的,越远越好!我根本用不着你给我收尸!”
夜幕完全降临了,屋外静悄悄的,艾艾的哭声消逝了,两个民兵小声地说着话,远处村子里不时传来一两声狗叫。
黄皓的肚子咕噜咕噜叫,他点燃油灯,把撒到地上的饭菜,一把把抓起来,连泥带水往嘴里送。他清楚地知道,吃了这餐饭后,这辈子还不知道有没饭吃。即使成功地逃出来,为了躲避部队和民兵的追捕,也不能进村进店寻口水喝,何况等下挖地洞抠墙脚需要大量的体力消耗……饭吃完了,菜吃完了,破碗片上油渍也舔干净了,他还恨不得把地上被菜汁浸润了的泥土挖出来,一并吃了。这一餐,是黄皓这一辈子来吃得最香最美的一餐饭,他舔完破碗瓷片,喝了口水,打了个饱嗝,蹲在墙脚边,用手指比划,用破碗瓷片在墙壁和地上画出标记,开始挖掘起来。地面很硬,破碗瓷片挖不动,他把水壶里的水浇在地上,浇一点,挖一点。水不够,又撒了一泡尿。地面的表层挖开后,里面的土松多了。黄皓干得满头大汗,索性脱掉棉衣,只穿一件单衣,跪在地面上,一个劲地挖,很快就挖了一口半人多深的土坑。正当他干得起劲时,破碗瓷片碰到了屋基条石发出一声刺耳的噪音……
“谁!”屋外,一个民兵听见响动,大声喊了起来,拉了下枪栓,虚张声势。
黄皓赶紧停下来,趴在土坑里,一动不动。
另外一个民兵,走了过来,四处瞧了瞧,说:“哪里有什么,鬼爪都没有半个,疑神疑鬼,自己吓唬自己!”两人小声地说了一会,拢起衣袖,抱着着枪,靠在墙根下打瞌睡。
夜再度沉寂下来,四周一团漆黑,只有远处的洣水河发出阵阵叹息。黄皓从土坑里爬了出来,牙齿冻得直打战。他在黑暗中摸索,找到了那件棉袄,连忙穿在身上,这才感觉那冰砣似的身子骨有几分属于自己。起风了,寒风横过山岭,从树梢里灌出来,在祠堂的飞檐边打旋,扯出一片长长的哨音,仿佛什么怨魂在哭泣。村子里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叫,更加增添一种凄凉的气氛。
黄皓站起来,直了下腰,再次下到坑里,找到那破碗瓷片,又挖了起来。他干得很谨慎,生怕再碰到屋基的条石,惊动外面的民兵。他终于挖过屋基,从那条石下穿过,找到了那条用砖砌的暗沟。他点了灯,掏出艾艾的那只簪子,一点点地抠砖缝里的石灰。就在他取出第一块砖时,村子里的鸡叫了起来。黄皓一阵亢奋,又接二连三地取出了几块砖,伸出头,侧着身子爬到了暗沟里。
艾艾哭着回到家里,烧了一锅热水,准备好好洗一次澡。她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明天丈夫一死,把他的尸体从刑场上拉回来,就悬梁自尽。可是当她脱了衣服洗澡时,发现头上的簪子不见了,这才想起黄皓反常的举动……丈夫被抓后,艾艾探过几次监。他从来没怪过自己,每次都是丈夫轻言细语地安慰她,鼓励她好好地活下去,抚养大他们的孩子黄云天……这回为什么这样,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头。她仔细回想了在监狱里的每个细节,丈夫为什么要拿了他的簪子,为什么要打碎送饭的碗,还有她临走时,丈夫说的那句话:“我根本用不着你收尸……”她一个激灵从滚烫的澡盆里跳了出来,水也不擦,立即生火作饭。丈夫不会死,他决定要逃出去。艾艾非常了解黄皓,他一直过的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他如果决定要逃,没有哪个地方关得住他。她想如果丈夫真的要逃的话,一定会选择祠堂外的暗沟,这祠堂是丈夫亲自主持施工的,房屋的结构他一清二楚。不过,有一点不知丈夫想到没有,他能顺利从关他的祠堂里逃出来,不一定过得外面这些关卡。他逃出后,部队和民兵一定四处设卡,捕捉他,他必须找个暗洞藏起来,等这阵风头过去后,再离开茶陵。否则,即使从死牢里逃出来,也极有可能重新被抓回去。因此,自己必须给丈夫准备七天的粮食,让他在谁也不知道的暗洞,躲藏七天七夜,待搜捕的部队民兵认为他已经逃走了,撤走岗哨,他才可以真正脱险……就这样艾艾煮了十几斤米饭,又捡了几个大红薯,再加上几件衣服七八块银元,一起裹了个包袱,偷偷地溜出家门,走到祠堂暗沟的出水口旁边的草丛里,藏了起来。
黄皓在暗沟里爬了出来,浑身污洉,臭气难闻。艾艾在这里等了很久,见一团黑影滚了出来,连忙跑过去,扑在黄皓身上,将他抱住。黄皓不知道是艾艾,反手将她撂倒在地,紧紧掐住她的脖子。
“快放手,是我……”艾艾喊了一声。
“你怎么会在这里?”黄皓问。
艾艾将自己回家后的猜测说了一遍。
黄皓说:“看来,当年在列宁学校,我教你的那些军事常识还真派上了用场。”
“别在这说这些没用的废话,赶快带着这个包袱走!”艾艾推了丈夫一把。
“这是什么?”黄皓说。
“吃的,用的,几块银元……”艾艾说。
黄皓摇了摇头:“不行,我把钱带走了,你和云儿怎么办?”
艾艾说:“都这种时候了,你还在这婆婆妈妈,等天亮了,他们发现你逃了,我们就都完了……”黄皓还想说什么,艾艾又推了他一把。“放心,只要你安全逃脱了,我和儿子才会好好活下去……不管多少年,我都会等你……”
黄皓含着泪点了点头,扛起包袱迈开了脚步。
才走几步,艾艾扑了过来,在那满是污泥的脸上吻了一下:“记住,天亮前找个溶洞藏起来,不吃完包袱里的东西,千万不要下山……”
“这个你放心,我已经逃出来了,就没人抓得住我!”黄皓拥抱了一下妻子,一晃就消失在黑暗之中。
黄皓逃出后,在秦人古洞里躲藏了七天七夜,吃光了艾艾为他准备的米饭和红薯。他出逃的当天,县里调动了部队民兵好几千人在云阳山进行了拉网式的搜索,结果人毛也没搜到一匹。后来,又在车站各个路口设立关卡,也是无功而返。
第八天清早,黄皓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县城,闯入“刻章世家”王胡子的宅院。在明晃晃的匕首下,王胡子刻了十几枚圆砣砣,从村一级开始,区、县、省乃至中央公安部,凡是想得到认为有可能用得着的公章,全部都刻了。黄皓就凭着这些圆砣砣,过关斩将,一路顺风,波澜不惊。多少年后,出现饥荒,饿死了不少人。王胡子却意外地每月从邮局收到一笔钱,就靠这笔钱,王胡子躲过了那场全国性的大劫难。可也就是这笔钱,最终要了王胡子的性命。后来的“文革”小将们拿这笔钱说事,说王胡子“里通外国”,是暗藏的特务分子,拉出去批斗,活活地打死了。从此以后,那笔年年递增的钱就没人领了,一直搁在邮局。直到改革开放,两岸关系缓和,黄皓回国探亲,才从邮局的账上取出来,连本带息交给王胡子的儿子“小王胡子”。“小王胡子”用这笔钱建了茶陵第一幢私人豪华别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