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改结束后,苏黎明调到了公安局担任局长,匡云也跟着进了城,担任了公安局预审股副股长之职。
公安局有个女打字员,叫小花,是城里豆腐张的孙女,匡云省立二中读书时的同学。不过,不在一个班,只是认识而已,并没有多少交往。小花长得漂亮,热情大方,很招人喜欢。韩旭明带来的南下工作团,有不少光棍汉,他们来到茶陵后,一下就爱上了这片山清水秀的土地,决定在这个小县城安家。可当时出来工作的年轻姑娘太少,人才出众的小花一下子被好几位领导盯上了。尤其是刘守衡副县长,三天两头往公安局跑,好几次下班后,和司机一道开车接了小花去县委大院看电影。小花开始只以为是工作需要,待她真正知道其用意时,委婉地说,自己年龄还小,现在不谈婚嫁。可刘守衡说,他不急,等小花到了法定结婚年龄后,再向她求婚,现在只是一般的工作接触。这下把小花难住了,她真的不想攀高枝,只想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可又不知怎么推掉那些应酬,心中有话,根本就没一个人可以诉说。匡云一调到公安局,她就像大海中的罹难者一下子抓住匡云这块漂来的救生圈,把满肚子的苦水全部向他倒了出来。为了躲避刘副县长,小花一下班就找匡云,让人产生错觉,以为这个两个年轻人在谈恋爱。
一天下班后,苏黎明把匡云叫到办公室,关切地问:“小匡,换了个环境怎么样,能适应吗?”
匡云笑着说:“还行!就是有点喘不过气来,案子本来就多,一天要工作十四五个小时,就是午饭后半个时,还经常被侦察科的陈科长抓了差,替他们科里写总结。”
苏黎明说:“没关系,年轻人,多吃点苦。俗话说:‘世上只有病死人,没有累死人。’‘能者多劳’嘛……你是烈士的后代,又有文化,年纪轻轻就占据了这么重要的位置,好好干,前途无量!”
匡云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最近是不是经常和小花同志在一起?”苏黎明话题一转,脸上现出严肃的神情。
“是的,我们是同学……”匡云点了点头。
“你以后少和她接触点……”苏黎明说。
“为什么?”
“小花是刘守衡副县长的女朋友,不能让别人说闲话,说我们公安局的人拆人‘篱笆’!”
“小花说,她就是和刘副县长看了两场电影,她什么也没答应……”
“谈恋爱,男女交往都这样!你个傻瓜!”苏黎明耐心地开导他,“她现在不答应,并不代表她明天不答应,明天不答应并不代表今后永远不答应……总之,这趟浑水你不能趟。你现在还年轻,还没到谈婚论嫁的时期,先把工作搞好,在事业上做出点成效。‘天涯无处不芳草’,大丈夫何患无妻?真到了那一天,我也会帮你介绍的。”
“局长,我和她真的没什么!”匡云大声辩解,嘴巴嘟起老高。
苏黎明说:“没有就好,以后你快下班时,先来我办公室,她找不到你自然就先走了……你再回办公室加班……”
“嗯。”匡云点了点头。
这事本来平息了,衡阳专区文工团来茶陵演出,两出戏,《白毛女》《小二黑结婚》,都是提倡自由恋爱,反对包办婚姻。看了戏后,匡云几个晚上没睡,满脑子都是戏,他越想越不明白,戏里和法律条文都是“提倡自由恋爱,反对包办婚姻”,可为什么政府官员自己还要强迫人家,这跟《白毛女》里黄世仁有什么两样?对,这刘副县长就是新社会的“黄世仁”,而小花无疑就是现代版的“白毛女”,自己有责任把她从“黄世仁”的魔爪下拯救出来。一想到这,匡云就热血沸腾,第二天就拦在小花下班的路上,把她拉到古城墙下的铁牛边。
“你真的不喜欢那个刘副县长?”匡云劈头就问。
小花点了点头。
“你现在是不喜欢,一两年后,你能保证自己不改变主意?”
“不会!”
“你今天作出这个决定,你能保证,几十年后,甚至一辈子不后悔?”
“不后悔!”
匡云说:“那好,我答应帮你,做你的男友,这样刘守衡副县长就不会来骚扰你。”
“真的?”小花扶着匡云的肩膀跳了起来。
“但我不能保证将来一定娶你?”匡云说。
“为什么?”小花问。
匡云说:“因为我现在还不爱你,也不知道你爱不爱我……等到哪一天,我们真的相爱了,再来讨论这件事……这期间,我们是自由的,你我都可以随时找别的男孩和女孩,谁找到了通知对方一声,就彼此分手。”
小花的手慢慢地从匡云的肩膀上滑落下来,心底猛然痛了一下,她不知道这就是爱。
太阳落下去了,月亮升上来了。匡云和小花像所有的那个时代的年轻人一样,女的在前,男的在后,在河边走了一圈。再爬上城墙,在城墙上溜㳠了个多小时,再来到一家米粉店,要了两碗粉。吃完粉,匡云才把小花送回张家的豆腐店。
第二天,匡云和小花在一起处朋友的话题,传得满城风雨。公安局的年轻小伙子和一般干部,见了匡云暗地里伸出大拇指。匡云也觉得自己非常了不起,做了一件很伟大的事!
下班后,苏黎明虎着脸,把匡云叫到自己的办公室,说:“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匡云笑了笑,平平淡淡地说。
“你……”苏黎明气得脸色发青,“你不是说没什么吗……怎么……”
“以前是没有,可现在我喜欢上她了……她也喜欢我,我们就恋爱了,这并不犯法……”
“好,那你告诉我,你喜欢她哪里?”
“她漂亮,温柔,热情,大方,工作认真,而且关键一条是我们在一起很开心,很幸福……”
匡云滔滔不绝,搜肠刮肚,编了一堆理由,想想也真的是那么回事,难道自己真的爱上了这个姑娘……匡云摇了摇头,双手一摊,做出了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完了,完了,完了……我这两年的心血白花了……”苏黎明哭丧着脸,挥了挥手。
匡云从办公室走了出来。
苏黎明的话一点没错,一个月后,一纸调令下到了公安局,匡云被调到县政府,成了刘守衡副县长的贴身秘书。“明人眼镜样”,这一招叫“釜底抽薪”。临走前,苏黎明反复叮嘱匡云,叫他到了刘副县长那边好好工作,忘了小花,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那么他还是前程似锦。如果还继续缠着小花不放的话,这辈子就完了。可匡云全当了耳边风,一句也没听进去。处在匡云这个年龄最具叛逆精神,当初他决定和小花处朋友完全是为了帮她推掉刘守衡,可经过一段时间接触,他真的爱上了这个美丽清纯的女孩。现在刘守衡采用这种卑劣手段,来拆散他们,无异于火上浇油。来到县政府的第一天,在食堂吃饭的时候,他就发表公开宣言,说小花是他匡云的女朋友,如果谁要抢去的话,就是“黄世仁”……
匡云来到县政府不到半年就出事了,刘守衡副县长看过的绝密文件不见了。办公室经常出入的就他们两个人,刘守衡副县长当然不会有问题,板子就落在匡云身上。尽管他后来在刘副县长用的废纸篓里找到了那份文件,但处分的通知已下,匡云还是被押到县城的梅园监狱反省了七天。
梅园监狱在公安局里面,从县政府到这里有两条路。一条是大路,由大街直通公安局,再到监狱的大门;一条是小路,绕过电影院和一群低矮的居民棚户,这里开了一个后门。押解匡云的工作人员知道他是从公安局调出来的,也知道他与小花的关系,走到大街上,好心地问他:“我们现在是走大路,还是走小路?”匡云说:“我匡云光明正大,为女朋友坐牢,足踏大街进牢门,何惧之有?”
公安局的同事知道匡云的情况,当他来到公安局的时候,大家从办公室跑了出来,想安慰安慰他,小花也站在人群中。可当匡云走到她身边时,她双手抚着脸哭着跑开了。下班时,局里的年轻人都拐了个弯,来到梅园监狱看望匡云,唯独小花没来。匡云觉得自己被出卖了。
牢房不大,十几平方米,却已经关了两个人。一个姓潘,叫潘东,父亲是香港大富商,讨了六个老婆,生了28个孩子。潘东排行第12,是第六个夫人生的长子。抗战时期,一批文化名人来到香港宣传抗日,潘东受他们的影响,参加了共青团,解放后,只身一人,来到茶陵,被分配在文化馆工作。潘东是个文艺人才,会摄影,爱唱京戏,走到哪身上都挎一台照相机,屋里有一台收音机,房项上架着长长的天线。这两样东西最敏感,其时特务活动最为猖獗,他的家庭背景复杂,被抓了进来,进行甑别。
另一个就是黄皓,匡云的继父。黄皓原是匡云心目最崇拜的英雄,无论是他带领客家人修建的众家祠,还是抗战中的英雄壮举,哪一件,匡云都佩服得五体投地。可母亲与他好上之后,匡云对他的看法,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以前的英雄成了魔鬼,强盗,侵略者……匡云在省立二中读书时,因为怨恨母亲出了这档事,节假日故意赖在学校不回家,寒暑假实在没办法,就天天和奶奶秀莲在一起。后来,黄皓和母亲登记结婚了,名正言顺地成了自己的继父,搬到了县城住,母亲来到学校好几次找他,匡云都避而不见。想不到狭路相逢,在这监狱里遇见了。
匡云走进牢房时,潘东正在教黄皓京戏,看见来了新伙伴,连忙停住了。待押解人员走后,潘东走了过来问匡云什么事被抓了进来。
匡云瞟了潘东一眼,缄口不语。
“他能有什么事,肯定是得罪了那位领导,押到这反省来的……”黄皓说。
“你们认识?”潘东问。
黄皓点了点头,将匡云的身史说了一遍。
潘东说:“哪你怕什么,一个革命烈士的后代,只要你行得正,他们不敢把你怎么样?不像我,父亲是资本家,有海外关系,听个收音机也被疑三疑四……”
第二天,公安局的同事来到监狱说,小花去找过刘副县长,估计一两天就可以放匡云出去。两个狱友这才知道,匡云是因为和刘副县长争女朋友,投进监狱的。
潘东说:“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婚姻法不是写着‘婚姻自由’……这是自由吗……”
“这有什么奇怪!这种事现在有,就是五十年,一百后,还会有……”黄皓说着,看了匡云一眼,“不错,是你爹的种!不过,有句古话你得记住,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千万不要强求,那会伤到自己……”
匡云认真地打量着黄皓,好象第一次认识他似的。匡云在预审股审过不少历史积案,像黄皓这样有复杂历史问题的人,除非不进监狱,一旦迈进了监狱的大门,就很难出来,审讯后不是枪毙,也是死缓或无期徒刑。黄皓历史上的罪行很明显,判什么都可以,以前之所以没动他,是因为他抗战、和平解放茶陵立了大功,茶陵人民一直在保他。可这次审干内部肃反,他在劫难逃,他的克星蓝耀文回到了茶陵探亲。已经当上了省委副书记的蓝耀文,一回到茶陵就问黄皓怎么处理的,说这么大的叛徒你们都放过,党性原则到哪里去了……于是两个公安干警跑到省立二中把正在给学生上课的校长黄皓带到了这间牢房……
一个明知没有未来,却还能为别人的未来着想的人,这人不是亲人就是圣人……
匡云看着黄皓,摇了摇头,心想:其实有这样一个父亲也蛮不错。匡云是个遗腹子,从小就没有见过父亲,他只知道父亲是个烈士,是个英雄,而父亲的具体形象则是在黄皓身上一桩桩英雄壮举叠加起来的。假若当初母亲不私下里与他相好,假若没有奶奶怨艾的目光和黄家兄弟的百般阻挠,假若没有世俗刀子一般的闲言碎语。一句话,如果一开始就明媒正娶的话,他早就接纳了这位继父。
这一天基本没什么事,为了消磨时间,黄皓继续跟潘东学京戏。潘东唱一句,黄皓跟着唱一句。戏文是《苏三起解》里的唱词,这戏匡云小时后看过,一个《窦娥冤》式的故事。三个人一间十几平方米的牢房,两个人在唱戏,匡云一个人想不听都不行。一共才八句唱词,六十个字,翻来覆去滚几百遍,匡云也学会了。
苏三——离了——洪桐县——
将身——来在——大街前——
未曾开言——我心内——惨——
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哪一位——去往——南京转——
与我那——三郎——把信传——
言说——苏三——把命断——
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
第三天上午放风前,看守走了过来说:“匡云收拾好东西,准备出去,你的禁闭解除了!”
匡云望了两位狱友一眼,像一只在笼子里关久了的鸟,一旦没有笼子的束缚,倒显得茫然,不知道往哪儿飞……最起码笼子是安全的,而外面到处是陷阱,危机四伏……
黄皓帮匡云收拾好东西,装在那个黄挎包里,交到匡云手上说:“别再记恨你妈,一切都是我的错……世上爹可能会弄错,但妈永远是那个妈……”
匡云接过挎包,眼睛有点潮湿,他很想叫一声“爸”,他这辈子从来没叫过“爸”,张开嘴却没叫出声来,咬了咬上嘴唇,甩出两句戏文来:
苏三——离了——洪桐县——
将身——来在——大街前——
潘东一惊,说:“这小家伙悟性蛮高,没见到他唱一句,竟然学得像模像样,字正腔圆。”
未曾开言——我心内——惨——
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哪一位——去往——南京转——
与我那——三郎——把信传——
言说——苏三——把命断——
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
匡云就这么一路唱着走出监狱,走上大街,走进了县委大院。他与刘守衡副县长争女朋友坐牢的故事,传遍整个茶陵,在民间老百姓的心目中,他成了大英雄,名声比他的烈士父亲还要响亮。半年后,刘守衡如愿以偿,娶了漂亮贤慧的小花为妻。但由于“争妻”事件影响太大,结婚一个月后,刘副县长连同那漂亮的妻子一起调出了茶陵,在湘潭地区某单位任科长,职务降了半级。但这对爱美人胜过江山的刘守衡,也算不得什么惩罚,职务以后一有机会就会升,而妻子爱人则是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