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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平2023-06-28 09:305,082

  

  云阳镇从来没像现在这样热闹过,来的人一拨接一拨的,先是省里的什么考察团,接着又来了什么探险队,最后来的是城里闲得没事的学生娃和那些闷得慌的阔太太。无论是谁,来了便在镇上住下,要吃要喝。

  云阳镇本来就小,几乎没有什么旅馆,仅有的两家酒店稍微改装一下,接待了几回,那些城里人嫌不卫生,自己带了铺盖在墟场的戏场上拉起了帐篷,就是吃的也是山里人从来没听说过的铁盒子装的一种叫罐头的什么东西。这些人来了一般都要了住上十天半个月,他们男男女女,有说有笑,这里转转,那里瞅瞅,问他们找什么,他们只是笑笑,并不回答。要是遇到阴雨或者大雾的天气,待在帐篷里四门不出,搬出一只叫留声机的匣子把一大号缝衣针往一只转动着的圆盘上一放,帐篷里就弥漫着嗲声嗲气的女声。帐篷的男男女女就自动地站了起来,狗连蛋似了贴在一起,勾肩搭背,男的搂着女的腰,女的贴着男的胸,在帐篷里迷糊迷糊地瞎转悠……

  每逢这时,趴在帐篷边缝偷看的豁嘴激动不已,眼睛睁得大大的,咧着三瓣嘴,不安分的舌头在口里不停地搅动着,口水瀑布似的从豁嘴里挂了下来,把那脏不拉兮的褂子浸得渍湿。豁嘴看着看着,入了迷,这位快乐的单身汉边看,边捏紧拳头暗暗地给那些搂得紧紧的男女使劲,希望他们来点更精彩的,可又每每让他失望,那些搂在一起如痴如醉的男男女女,并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此刻,这些怪怪的城里人好像不是人,根本就没有通常男女间那种欲望,他们只是一些会摇摆的机器,随着那嗲声嗲气的女声一停止,那摇摆也停了下来,原本搂得紧紧的双手也都松了下来,彼此笑笑,又都回到了原来的位置。豁嘴很是纳闷,不一会,有人走过去把那留声机又摇了几圈,重新放了块唱片,帐篷里的人又重新转了起来,仔细瞧时,那搂着的男男女女大都换了。

  “啊嚏——”豁嘴摸了把满脸的雨水,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喷嚏,紧紧了薄薄的单衣,偷偷地溜走了。“妈那个巴子,这伙城里人,都是神经病,这样搂搂抱抱,并不动真个,也不知是为了啥……”豁嘴愤然地骂道。

  豁嘴是个三十多岁的老光棍,三岁时端个瓷花大碗吃饭,不慎摔了一跤,碗跌在地上破了,把嘴切成了三瓣,加之人懒家穷,一直没有哪个姑娘肯嫁,惹急了不免干点“壁虎”的营生,贴贴墙脚,听听响儿。据说,他有段时间给人家放牛,那母牛老是流产,主人怀疑是他闹的,把他给辞了。说来也怪,他一走,那母牛就产下了一头几十斤重的牛犊崽儿。于是他那点破事儿,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了。人们老远一望见他,挤眉弄眼,尤其是那些接近结婚年龄的半大小伙子,一碰见他张开双臂作搂着牛婆交媾状。好在他面大皮厚,对这些羞辱自己的行动和话语,总装作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实在惹急了,甩出一句,“不就是个畜生吗,又不是你老婆?”或者说,“要不,你给我讨个老婆?”俗话说:“人无廉耻,百事可为。”既然到了这个份上,村人也就无话可说了。豁嘴有恃无恐,经常半夜窜到邻居家的猪圈牛栏里去发泄,直到有一天,他搂着条还没有发情的母狗想干这事,被这母狗咬掉了一小截叽巴,才收敛了些。九姨太发疯后,也曾打过她的主意,只苦于那条老狗守护森严,才没有得逞。至于村里谁家娶了新媳妇,趴在墙脚窗口听个响儿,在大庭广众之下鹦鹉学舌般地学几句小两口的私房话,更是家常便饭。直到惹恼一个叫“辣妹子”小媳妇,邀了几个要好的姐妹,挡在半道上,下个套绊倒他,脱掉他的裤子,扯了把荆棘,把那被母狗扯烂的半截叽巴,抽得鲜血淋漓,这家伙才老实……

  一拨又一拨的城里人再一次给豁嘴完全绝望了的死寂之潭注入了一剂活水,他像一只许久没有抽打的陀螺重新又获得了力量的源泉,再一次飞速的旋转起来。他整天和这些城里人泡在一起。他们进山,他也进山;他们回镇,他也回镇。白天看他们疯,晚上听他们闹。尽管他们并不接纳他,但他们并没有比镇上的人更讨厌他。对豁嘴来说,与这些城里人呆在一起,远远比镇上人安全,何况他们还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吃的,用的,玩的……只是不知道他们来这云雾丛生的云阳山做什么,看他们的举动,像在找什么,找什么呢,问他们又不说,不说就不说罢,也许这样更好。豁嘴想,这山里的东西,不问山里人,城里人永远也找不到,这样城里人就不会走,即使走了也还会再来,这样他这个被当地人遗弃了的山里人就不会再寂寞,甚至还会得到一些诸于舔舔罐头盒子瞧瞧男男女女贴在一起扭扭屁股的实惠。

  一天,豁嘴终于从一个半大小子的嘴里得到了确切的消息,那些城里人是在这里寻找“野人”。

  “去你娘的,云阳山有狼有虎有豹有犲狗有狐狸有野牛有麂子,可云阳山有野人吗?”豁嘴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通。他只是在心里骂骂,嘴上并没说什么。他非但没说出事情的真相,反而编造出一些有关野人的谎言,煞有介事,绘声绘色。

  “你们不就是找野人吗,我带你们去……”

  “你真的见过野人?”城里人问。

  “不就是红头发,灰眼睛,大脚板的猴不像猴,猿不像猿的那种东西?”

  “对对对,快说说你是怎样遇到他们的?”城里人急切地打听着。

  “不知道你们想听哪一次……”豁嘴卖了个关子,引而不发。

  “你见过几次?”

  “至少有八九十来回吧……”

  城里人长长地“噢”了一声,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豁嘴,恨不得和这位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的山里人置换一下身份。

  豁嘴伸出舌头舔了舔三瓣嘴,眯了会儿眼,开始讲述他的传奇经历。“我就给你们讲讲今年三月那次吧……”

  “今年你还见过野人?”城里人的好奇心被撩拨起来了。

  豁嘴乜了城里人一眼,说:“这有什么稀奇的,只要你们想看,我这就带你们去看。”

  一个有点身份的长者,走到豁嘴身边,蹲了下来,说:“你们别打岔,听这位老哥慢慢说。”

  豁嘴裂开了三瓣嘴,露出黄黄的牙,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那天我去山洼里点玉米……玉米,你们知道吗?”

  城里人点了点头,表示知道。

  “刚进山,还没有下到洼子里,就碰到了红毛野人,一男一女,那女的比男的矮半个头,一瞅见我,老远就冲我咧着嘴笑。我心里一咯嘣,赶紧从口袋掏出两个竹筒,套在手腕上。”

  “拿竹筒套在手腕上干嘛?”

  豁嘴说:“这红毛野人最喜欢找人交配,男的找女的,女的找男的。见了面先是向你笑,等靠近你时,一下子抓住你的手腕,笑还是在笑,那锋利的指甲早已插到你的血管里了,眨眼间,你的血液流到它的血管里去了。血流尽了,人也就死了。如果有谁命大,不死的,红毛野人就掳回洞里,用它们调制的什么药草一碰就醒了过来。然后,把你囚在洞里,为它们生儿育女……”

  “真有这事?”

  “怎么没有?绿鹰寨的狗子的外婆就被红毛野人抓到洞里住过好几年,后来还是被一个猎手救回来的。”

  这是老辈们一代代流传下来的故事,豁嘴却把它当作真人真事来讲。

  “快说说你和女红毛野人睡觉的滋味吧,比牛婆马婆的味道要强吧?”一个二十出头的城里人不知怎么也知道豁嘴的鲜遇,故意调侃。

  豁嘴鼻子一哼,把脸扭在一边,显出不屑一顾的神情,却怎么也闭不拢豁开的三瓣嘴。

  “我双手套上了竹筒,它们当然就奈何不得我……那女红毛野人是有这个意思,它抓住两个竹筒,不停地笑。等它笑够了,我双手一抽,很快地跑下了山,让那家伙捏着两空竹筒在那里发愣……”

  对于豁嘴的话,城里人大都姑妄听之,并不一定真的相信,但不管信也好,不信也好,再去钻山洼,攀山崖的时候,便把这个时时授人笑柄的活宝捎上了。豁嘴跟着城里人名正言顺地吃了几餐美食后,果然不负众望,一会儿发现了野人的毛发,一会儿发现了野人晾干的大便,一会儿又找到了野人脱落的指甲……懵懵懂懂的城里人,一天天地觉得离野人近了,又是激动,又是颤栗,一些胆小的偷偷地揣了竹筒藏在怀里,以防万一……

  寒露一过,云阳山满山遍野的枫叶红了,城里人来得更勤了。有骑马来的,有坐车来的,有三五成群走路来的,也有单枪匹马一个来的……不管是谁,来了,都要请豁嘴给带路,豁嘴每每是有求必应。这段日子,他活得是有滋有味,不仅吃饭不用愁,那些爱干净的学生娃还送给他一套半成新的学生装。他套在身上短了点,显得有点不伦不类,但究竟比以前精神,也有点人模狗样了。

  这天吃过早饭,豁嘴就带了一帮学生娃去爬云阳山,刚到半山腰,远远看见两匹快马朝这边奔了过来。豁嘴的心咯噔了一下,眼皮不住地跳,抽了自己两个耳刮子,骂了句:“妈拉个巴子,今天不知会出什么事……”

  “一定是那个女红毛野人在等你,想把你掳去做男人……”那些学生娃打趣着。

  豁嘴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声息:“我已经老了,不中用了……今天要是真的碰上了红毛野人,要掳也是掳你们这些叽巴才脱灰的小子……”

  说话间,那两匹马过了洣水河直往山上跑来,不一会就到了跟前,从马上跳下两个全副武装的团丁,其中一个就是茶陵县保安团长独臂神蓝孝贤的副官罗森。

  豁嘴瞅了瞅眼前的这位虬髯大汉,浑身像筛子一样不住地抖动。谁都知道,眼前的这位莾汉和他的主子一样杀人如麻。蓝豹岭的原族长蓝孝德就是他整死的,这家伙在主子的授意下,在牧放洲的荒郊上挖了一个浅浅的坑,将蓝孝德的手脚捆了搁在坑里,让饿狼将他撕成了碎片……至于狗屎蛋的死,局外人都以为是九姨太家的那条老狗——大虎所为,只有他豁嘴才心里明镜样:那老狗老得牙都掉光了,走路都是走一步喘三喘,连桌下的骨头都啃不动了,更不要说咬死一个大活人。那全是独臂神玩的“掩耳盗铃”的把戏,而真正的元凶就是眼前的这位莾汉。

  那天晚上豁嘴溜了一圈墙根,又和狗屎蛋撞在一起,扯着扯着就将话题扯到了九姨太和那条狗身上。

  “怎么样,今天又有什么好戏?”豁嘴问。

  “他娘的,今晚那边围了几个虎彪大汉,我根本近不了那窗子……”狗屎蛋骂咧咧地说。

  “真的……为什么会这样?”

  “怕倒丑罢。”

  “你真的看见了,那女人……”

  “那还有假?”

  豁嘴说:“真是造孽哟,这女人疯了,她是把大黄狗当作自己失散的儿子亲的……”

  “哼!”狗屎蛋冷冷地一笑,“什么疯不疯的?她根本就是花癫,想男人想的。儿子回来了,她又不认;好端端的正院她不住,偏要住西院,为什么?她在西院里偷过一个男人,她在那等他……那个男人抛弃了她,她打熬不住,就和那狗……”

  豁嘴问:“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不瞒你说,放着个这样水嫩嫩洋葱般的女人谁不稀罕,可那臭娘们,偏偏不着人道着兽道,宁愿和那畜生搞,也不让我沾边……你看,这腿上的伤就是那畜生咬的……”狗屎蛋饶有兴味地说着,挽起裤脚,果然有两个狗牙印。

  两人还想说点什么,一颗石子飞了过来,狠狠地砸在狗屎蛋的眉额头,他“啊哟”一声倒在地上。

  豁嘴大声地喊着:“有鬼!有鬼……”飞也似的跑了。

  天亮后,人们在一口废弃的水井边发现狗屎蛋的尸体,衣服一缕一缕的,身上没有一块好肉。大家见状,围在一起,不住地摇头叹息。

  “这个狗屎蛋呀,图了一时的嘴巴快活,想不到惹了杀身之祸!”

  “哪里来的一条这么恶的狗?”

  “还能有哪里?蓝豹岭罢,那可是条活了二十多年的狗神仙呢!”

  “据说,那狗通人性哩……”

  “可不,它还救过老族长蓝芝茹的命呢!”

  “为什么要咬死狗屎蛋?”

  “不知道,也许是老族长的灵魂附在了这狗身上了吧……”

  “莫非……”

  “莫乱嚼舌头,你看这狗屎蛋还不惨?”

  大伙瞅一眼狗屎蛋的惨状,吓得尖叫一声:“有鬼——”抱着头,疯疯癫癫地跑了。

  豁嘴低着头,捏了捏三瓣嘴,想起了狗屎蛋的惨状,不知道眼前的这个恶魔怎样处置自己……那些年豁嘴他是打过九姨太的主意,可也只是想想而已,最多也只是沾点嘴巴上的便宜,可这么多年过去了,独臂神没有动他,现在却来秋后算账……看来只要作了孽就会有报应,不是不报,时间没到,时间到了,一定会报。

  罗森走到豁嘴面前,也不言语,像崖鹰拎小鸡一般拎起豁嘴,夹了起来,跨上马,风一样跑了。

  那些围在旁边的学生娃,一个个大眼瞪小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罗森掳了豁嘴,一路飞奔,回到茶陵,进了保安团司令部。

  独臂神蓝孝贤正坐在太师椅上吞云吐雾,一个年轻的丫环在身边捶背,见地上瘫着一团肉泥,挥了挥手。

  丫环退了下去。

  罗森向前跨了一步说:“报告团座,你要的人已经带到!”

  “嗯……”独臂神鼻子里哼了一声,走了过来,腰里的驳壳枪冒出一股冰凉的杀气,那只空荡的袖管一漾一漾的。

  豁嘴早已吓得尿了裤子,这会见了真神,闭了眼,蜷作一团,如死人一般,只有进气,没有出气。

  独臂神抽出那只驳壳枪,撩拨了豁嘴一下,说:“……是豁嘴兄弟吗……”

  豁嘴连忙通的一声跪了下来,头捣蒜似地叩个不停:“啊……是……”他瞟了独臂神一眼,战战兢兢。

  “听说,你真的看见了红毛野人?”独臂神收了枪,把枪管伸到嘴边吹了吹气,那截空袖管在豁嘴的脸上不住的拂来拂去。

  “没没没……”豁嘴连忙矢口否认。

  “什么?!你想找死,竟敢糊弄老子!”独臂神大声地说。

  “啊……不不不不……我是看见了……”豁嘴马上改口。

  “那你明天带我去找找……”

  “这……”

  “难道你小子不愿意?”

  “噢……行行行……”豁嘴连忙鸡啄米似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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