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臂神悠闲靠在太师椅上,一圈一圈地吐着烟圈。他半眯着眼,青青的烟圈儿,一圈圈地旋着,旋着,冉冉上升,慢慢断裂开,化作一条条灰蒙蒙的丝带,渐渐地消散在空中。这几天,他的心情特别好,家产夺回了,那个凶狠残忍的兄长蓝孝德终于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另外由他牵头募捐出资修复的三总桥也快竣工了,他在茶陵老百姓中的声望如日中天,据商会会长马明谦透露,茶陵商会和一些著名绅士正准备推荐他出任茶陵县副县长哩。人生真是他妈的无常,今天这一切都得感谢他那位狠毒的兄长蓝孝德,要不是他骨肉相残斩尽杀绝,自己现在充其量不过是云阳山一个小财主,怎么也不可能有今天这般显赫。
他又吐了一连圈的烟圈。这是他吐得最漂亮的一次,烟圈一环扣一环,圈成一条长长的链儿,缓缓地升了起来,仿佛是一排展翅翱翔的大雁,直指苍穹……
副官罗森走了过来。说:“团座,王妈来啦,说有事找你。”
独臂神收住了思绪的野马,从神游中醒悟过来,说:“她人呢?”
罗森说:“在后院等你。”
“老爷,你赶紧把太太接到城里来住吧……”一走进后院,王妈就抹开了眼泪。
独臂神的心一沉,挥了下手,示意她坐下:“别急,王妈,你慢慢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王妈说:“老太太的病犯得厉害……她连我都不认得,整日整夜和大虎待在一起……”
独臂神闭了眼,脸色铁青……
王妈没敢再说下去。
九姨太至死也不肯离开西院那幢几十年没有修缮过的破败的老屋,她在这里居了大半辈子。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浸润了她太多的辛酸和泪水。自从老族长蓝芝茹死后,她就搬到了西院。这里有她的爱情和梦想。在这里,她时常可以看见失踪了多年的贤儿,看得见那个领着她一步一步走向情爱峰巅的小学校长。她一直缅怀那段浪漫的生活,缅怀那段使人年轻使人快活使人欲仙欲死的日子。这段短短几个月的爱情足够她享用一辈子,咀嚼一辈子。直到现在,她只要闭了眼还可以闻得到她所爱的男人的气息,那满是书卷纸墨味的男性气息,她太熟悉这种味道了……她还能触摸到贤儿稚嫩的脸蛋和细腻的肌肤。贤儿很白,水晶般地细皮嫩肉完全承接了九姨太的遗传,如果要是个女娃的话,长大后不知要迷死多少男人。她疯疯傻傻痴痴呆呆,整天沉浸在性爱和母爱的迷想之中,并不显老,快奔五十的人啦,还像三十出头般的风姿绰约。大凡像她们这种人永远是不会老的,她们永远定格在发疯时的年龄线上,衰老与她们无缘,能够消损她们的只有疾病和死亡。十六年啦,九姨太整整疯了十六年。她把自己的青春和欲望窖藏了十六年。十六年,五千多个日日夜夜,除了闹农会时被人拉扯着去村口的台子上揭发过蓝孝德以外,再也没有迈出过西院的大门。十六年里,除了王妈和苦崽供给她衣食接触过她,她再没有接触过任何人,唯一和她相伴的是蓝芝茹给她留下的那条黄毛狮狗——大虎……这狗如今快满二十六岁了,相当于人世罕见的“百岁老人”,已经老得不成样子啦,毛脱得东缺一块西缺一块,牙齿几乎全掉光了,就是走几步路也像老太太似的要吐出舌头大声地喘几口气。然而,就是这条老得不能再老的狗充当了她的保护神。这狗和她影不离,日夜陪伴着她,和她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也几乎没有离开过这个院子。
在九姨太刚疯的最初几年里,也曾有几个浪子和一些吃着碗里瞅着锅里的不安分的男人,打过她的主意,甚至有几个胆大妄为的蹲茅坑翻土墙,一心要做那偷食的夜猫子,却没有哪一个得逞。那些有贼心没贼胆有贼胆没贼力的臭男人们,与其说是慑于蓝豹岭大族长的淫威,倒不如说是害怕跟在女人身边的这条大黄狗。那些心神荡漾的色鬼们静悄悄地溜进西院,用舌舔破窗纸望着屋子里的女人痴情迷想,猛然间两只毛茸茸的爪子搭在他们肩膀上,冰凉的舌头在他们的脖子上轻轻地一舔,一个个魂飞魄散……
“该死的畜生!蓝芝茹的亡灵附在这家伙身上了。”他们哆哆嗦嗦地走了,嘴里骂咧咧的,说要宰了这条老狗。但也只是说说而已,要动真格的,他们既没有这个胆量,也没有这种机会。
九姨太把整个心思倾注在这条大黄狗身上,把全部的爱倾注在这条大黄狗身上。这些年来,她和它相依为命。她照料它,让它和自己吃一样的饭食。夏天帮它打扇,帮它洗澡;冬天帮它梳毛,捉蚤子。在九姨太的眼里,它不再是一条不通人性的狗,而是一个急需呵护的孩子,是失踪了多年的贤儿;是曾经让她神魂颠倒分不清死活的白面先生……在九姨太紊乱的思绪里,她的儿子蓝孝贤和情人马明谦像两个交替虚幻的影子,时常在老狗“大虎”身上凸现出来。每逢这时,九姨太气色红润,两眼放光。她可以和“大虎”说上三天三夜不觉得累;也可以三天三夜不说一句话,她和它相对而坐,只需要感受到彼此的存在就行。有时,她会心潮澎湃,疯狂地跳起来,抱住“大虎”一阵狂吻,似母亲抱住失散了多年的孩子,像情侣拥抱着阔别了已久的爱人。“大虎”起先有些勉强,有些躲闪,后来很快就破译了女人的情感密码,变得很乖巧,而且配合得极为默契。
“嗯……”“大虎”呜咽着,兴奋地摇着尾巴,扑扑地扫在女人容光焕发的脸上,痒痒的,怪舒服的。“嗯……”它又叫了几声,泥鳅般的身子在女人怀里拱来拱去,粉红色的舌头春风般地在女人的脸上胸上舔个不停。
“噢……噢……”女人呻吟着,两眼迷离。
“嗯……”“大虎”欢快地叫着,用嘴拱开女人的衣衫,在她的身上舔来舔去。
“噢……”九姨太飘飘欲仙地呻吟着,她的灵魂早已离开了躯体,飘到了高高的昆仑之巅,一束光彩夺目的佛光一下子把她全罩住了。她大声叫了一声,晕了过去……
不知道是这可怜的女人因神经错乱降格为狗,还是那“大虎”因对主子的忠诚升格为人。或许,两者都不是,这个神志不清的疯女人和这条一心护卫主人想方设法使主人快乐的狗都已经变成神了。她和它那看似怪诞的举措倒显得是那样的合情合理。在当今这个尔虞我诈的世界上,恐怕再也没有什么人的交往会比这个疯女人和她的“大虎”更纯真质朴的啦!
“这女人和那条狗……”
九姨太和“大虎”的故事终于有一天被专门贴墙根的狗屎蛋豁嘴瞅见了,一传十,十传百,一夜之间,在蓝豹岭的大大小小的旮旯里,在一切公开的非公开的场合传播开了。可接踵而来的大动荡,大变革,很快把这则“绯闻”冲淡了。何况新闻的主角竟是一个失去了理智的疯婆子呢?
“作孽哟……”大家摇了摇头,发出由衷的叹息声。
可是当她的儿子气势汹汹地杀回蓝豹岭,一夜之间夺了蓝家的全部家产,那些同情和怜悯全部化作愤懑的激流搅和着早些年悄悄收藏起来没来得及泼出去的脏水,瀑布般地向她倾泻,一下子把这个可怜的弱女子淹没了……
王妈走后,独臂神开始化装准备回去探个究竟。他找了一件黑色的长袍穿上,又戴了一副黑色的墨镜,可那一晃一晃的空袖管无法掩饰,站在穿衣镜前发了一会呆,后来抓了一件衬衫塞在里面,再把那支好手塞进去,做了袖手于胸的假象,居然看不出一点破绽。
夜色蒙蒙,月牙儿西沉,村子里一片寂静,云阳山的雾如厚厚的浓得拨不开的阴云,重重叠叠罩在山民们的心头。
一辆马车驰进云阳镇,从车上跳下一个浑身上下全部着黑的幽灵。又起风了,那呼呼北风,不知疲倦地在林子里山坡上小溪间旋来转去。那幽灵窜回蓝豹岭,溜到西院的墙根下,一纵身翻了过去,偷偷地摸到一幢荒芜了多年四周长满了杂草的屋子边,轻轻地推开了虚掩的门。
不一会,屋子里亮起了灯。灯光下,呆呆地坐着一个面容姣好,目光散淡,披头散发的女人。
黑影走到女人身边,蹲了下来,轻轻地叫了一声:“娘,你的贤儿看你来啦……”
“贤儿……”女人朦朦胧胧地睁开睡眼,嘟囔了一声,似乎在搜索一个遥远的梦。她瑟缩着身子,茫然地望着来人,一个劲地往墙角根里躲。那条老黄狗立即横在女人和来人之间,敌意地望着来人。
“大虎,连你也不认得我了吗……我是贤儿呀……”来人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件衬衫扔在墙角里,左臂的袖管空空如也。
“哼……”“大虎”站了起来,躬着腰,伸出舌头,在来人的手指头上舔了一下,显然它已经认出了来人就是失散了多年的小主人。
“你是谁……”女人哆嗦了一下,身子继续往墙根缩。
“我是蓝孝贤,你的贤儿呀……”独臂神“噗”的一声跪了下来,泪如泉涌。
“大虎”往女人身边靠了靠,咬住她的裤管扯了扯,意思是说,他是贤儿,我认出来了。
女人的眼睛一亮,轻轻地说:“你真的是我的贤儿?”
“真的是你的贤儿……”
女人揉了揉眼睛,反复盯着独臂神看了看,摇了摇头说:“你……你不是我的贤儿,我的贤儿早死了,被杀人恶魔蓝孝德害死了……”
独臂神带着哭腔说:“娘,我真的是你的贤儿,我被人救了,蓝孝德没能害死我……”
女人推开“大虎”,伸出手在独臂神的脸上摸了一下说:“你真的是我的贤儿?”
“是的,娘……”独臂神抖了抖那空洞的袖管,抽泣着,“你就是不认得我,也该认得这断臂吧,当年蓝孝德带我去收租,砍去了我这只胳膊……”
“啊……你是我的贤儿……你终于回来了,你把娘等得好苦哟……”女人一阵激动,扑了过来,将独臂神搂在怀里,左看右看,怎么也看不够。
“大虎”站了起来,伸了一下懒腰,围着主人不停地转,嘴里得趣地“哼哼”叫着。
独臂神安安静静地躺在女人的怀里,闭上眼睛,享受着久违了的母爱。可是当他睁开眼睛,伸出右手想抚慰一下母亲时,一下子莫名其妙地被女人推开了。
“你不是我的贤儿!你是蓝孝德……”女人放开独臂神,如同放开一块灼手的红烙铁,立即逃到墙根下,瑟瑟地缩作一团。
“我怎么是蓝孝德呢?蓝孝德已经被我杀死了,我的娘……”独臂神极力申辩着,“娘,我已经杀他,替你,替我自己报了仇。我还把蓝家的全部财产夺回来了。娘,你现在再也不用担心受那恶魔的欺侮了……”
女人战战兢兢地说:“你就是蓝孝德,不是我的贤儿……贤儿的眼亮亮的,像山泉里的水,蓝汪汪的,可以照得见人影,而你的眼冰冷冰冷的,满是肃杀之气……你不是蓝孝德,会是谁……”
独臂神无奈地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女人突然眼睛一亮,说:“哦……天哪,你真的是我的贤儿,是我的贤儿回来啦……”
独臂神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两行清泪从眼眶里溢了出来。
“啊,我的贤儿,我的好贤儿,我的乖乖贤儿……”女人又抱住独臂神,用脸颊拚命地在那只残臂上亲着,摩挲着,“贤儿,我的好贤儿,你到哪里去了……你让娘找得好苦哟……娘这回再也不让你离开啦……”
“娘,你的贤儿再也不会离开你啦!你的贤儿现在已经是茶陵县一呼百应的保安团团长啦,儿这回回来就是来接娘到城里去享福的。儿今后再也不离开娘啦!”独臂神兴奋地说着,说着说着就把眼睛睁开了。
女人触电般地惊叫一声,跳到了一边,浑身筛糠似地说:“你不是我的贤儿……你是蓝孝德……”
说也奇怪,独臂神闭着眼睛的时候,女人认出了这位一只胳膊的男人是她儿子蓝孝贤,可当他一旦睁开眼睛,就把他看作自己的仇人杀人恶魔蓝孝德啦!也许是他长期生活在匪巢里,身上的血腥味太浓了;也许是他心里的仇恨太多了,眼睛里的杀气太重了。可他总不能闭着眼睛过一辈子,他必须让母亲认出自己。于是,他大步地奔了过去,拉着女人的手,捋起那段空袖管说:“娘,你好好看看,我是你的贤儿……我怎么会是蓝孝德呢……”
女人经这么一吓,神志更混乱了,也不知哪来的力量,“啪——”的一声,狠狠地甩了独臂神一巴掌,双手抓住他的衣领,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蓝孝德——你这个老魔头,你把我的贤儿弄到哪里去了!你还我的贤儿来——”
独臂神木头一样地呆着,任女人在自己身上捶打着。
“大虎”走了过来,咬着女人的裤管哼了几声。
女人放开独臂神,蹲了下来,猛地抱住“大虎”亲了起来:“哦……我的贤儿,你回来啦……你让妈想得好苦,你怎么这么调皮,这么不听话,我要你不乱跑,你偏要跑……你回来啦,回来就好,妈这回再也不许你离开啦……”说着把那条老黄狗搂得更紧了。
独臂神倒抽了一口凉气,悄悄地退了出去。可是他并没有走远,过了一阵他又折了回来,轻轻地靠在门槛上透过门里的缝隙往里看。
女人已经安静下来了,脸色显得很祥和,与刚才完全判若两人。“哦,我的乖乖,我的贤儿,你回来啦……”她一只手搂着“大虎”,将脸贴在它褪了毛的腰上,另一只手在它的头上轻轻地抚摸着。“大虎”反转着头用舌头去舔女人的脸。女人一阵激动,俯下身子在“大虎”的嘴上亲了亲,梦呓般地说道,“啊……我的乖乖,啊,我的贤儿,你回来啦……回来啦,回来啦,回来就好,妈以后再也不离开你了……”
独臂神无奈地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声,心底默默地念叨:“她不认我了。她不再需要我了……在她的眼里,我还不如一条狗……她怎么会认我这个儿子呢?她即使不疯,也不会认我这个儿子……她的贤儿永远是个面目清秀,乖靠听话的小男孩。她怎么会认我这个满脸杀气双手沾满鲜血的土匪呢……”
小兔子乖乖,
把门儿开开;
快点儿开开,
妈妈就要回来。
独臂神无力地靠在门槛上,一时间显得是那样的软弱无助。屋子里又传出了那女人哼唱声,亲切熟悉而又久违了的哼唱声,可它传递的情真意切的浓浓母爱已经不再属于自己。“难道我还真的不如一条狗吗?”他沮丧地摇了摇头,一行滚烫的泪水从眼眶里溢了出来,可是落下了一颗,他就没让它们再流。他咬了咬牙,悄然无声地离开了这幢曾给过他欢笑给过他幸福的小屋……
天亮时分,蓝豹岭现任族长茶陵保安团团长蓝孝贤家的西院突然失火。当女佣王妈和长工苦崽从睡梦中惊醒,冲出火海,想到西院去搭救那疯女人时,那房屋轰的一声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