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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平2023-06-28 09:303,843

  

  “独臂神”进山十来天了,连个野人的影儿也没有见着。他不急不恼,带着二三十个团丁,每天都是吃了早饭进山,太阳下山收队。团丁们也不烦不急,反正在城里闲着也是闲着,何况这大山里有漫山的红叶,有浓得化不开的雾,有淙淙溪水和奇石怪洞。这些本来就在大山里待惯了的莾汉们,没有进城时向往进城,可一旦在城里待上了些时日便觉烦了,腻了,一回到山里倒觉得自在亲切。至于,能不能找到红毛野人,又有什么关系呢?其实,大家都知道云阳山根本就没有什么野人,可大家还是这样乐此不疲,在大山里瞎转悠,完全是为了释放一下久困的心灵。不过,独臂神还有一个更隐蔽的目的,那就是找一个人——他的堂姐蓝天香。前些年,他还在武功山聚啸山林的时候,杀进了绿鹰寨,剪除了叛逆史秋明管家,帮这位堂姐把寨主的位子和万贯家产夺了回来。然而已经失去的人心怎么也夺不回来,在寨民们的心中一个被土匪掳去的年轻女人怎么也不可能完好无缺地回来,何况大家还给这个女人立过贞节牌坊呢……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蓝天香在寨子里再也待不下去了,抱了个才出生不久的婴儿神秘地消失了。闹农会那阵子,有人看见她在这云阳山的一个山洞里,那模样已和野人相差无几。她的丈夫以前的小寨主陆矶曾想过进山去找她,后因两党交恶,陆矶为了逃命自己也不是知窜到哪里去了,这事就再没有人提起过。这会茶陵稍微平静,云阳山又传出了所谓“红毛野人”的消息,是不是与她有关,独臂神很想证实一下。

  豁嘴起初怕得要命,他觉得这回真是活到头了,独臂神是谁,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糊弄谁,也不能糊弄他呀!可不糊弄,又怎样,这样自己会死得更快,更惨!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只有硬着头皮死撑下去,权当自己现在就是个死人,死猪才不怕开水烫呢。自己怎么的也是个死,现在能多活一天就是赚了一天。这样想开之后,豁嘴反而比以前活得更有滋味。他带领保安团穿山沟,钻溶洞,忙得不亦乐乎。为了使自己的骗局不被揭穿,他制造了许多假象,布置了好多迷宫,有时为了掩盖一个谎言,不得不制造几个更大的谎言。奇怪的是独臂神这么一个人精居然一点也没有觉察,或许他已经察觉了,而不过是不露声色罢了。豁嘴呢,得了便宜便卖乖,顺着杆子往上爬……以至到了后来,连他自己也弄不清自己哪句话是撒谎,哪句话是真的……

  一个雾气蒸腾的早晨,独臂神避开了所有的人,孤零零地上了山。他并不想找什么,而是想一个人单独静一静,这些年发生的事太多了。他得找个地方静下心来,理一理,捋一捋。他几乎是一路跑着上的山,生怕有人跟着。他走的是小路,用的是在武功山为匪时练就的穿山豹的功夫,眨眼间就消失在茫茫的林海中。

  半个小时后,独臂神出现半山腰的铁瓦亭。然后穿过铁瓦亭,在蓝家祖坟九姨太的衣冠冢边跪了下来,哭得一塌糊涂。

  “娘,别怪为儿心狠。其实,我这样做完全是为了你,为了使你的灵魂不至于有太多的罪孽……我知道你的灵魂在十六年前,在我失踪的那一刻就升天了。留在人世间丢人现眼的那不是你,而是一具僵尸,一条死蛇,一只干蛤蟆。娘,别怪儿……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情——把你送到了你该去的地方……娘,别怨我,怨只怨我们母子的缘分太短……十二年,十二岁,我还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我无法也无力尽一个儿子应尽的孝心,命运之墙就过早地把我们母子隔开了。原指望重逢后,好好地补偿你……哪想到十六年前的分别竟是永诀,我知道作为你心目中的那个纯洁善良的小贤儿,其实在十六年前就已经死去,真正地死去,现在出现在你面前的是一个满目疮痍的浑身散发出血腥味的心如磐石般的恶魔……曾记得有那么一瞬,你认出了我,那是在我闭上眼睛的时候。可我一睁开眼,那满脸肃杀之气就吓倒了你,因为我不再是十六年前那个满脸稚气的男孩……而我又不能闭着眼睛过一辈子,我还得睁大眼睛,小心翼翼地面对我的世界。娘,我多灾多难的苦命的娘,我知道你的灵魂早已升入了天堂,流落红尘的只是被妖魔鬼惑侵蚀吞噬的孽障。而今我把它们从妖魔的牙缝里抠出来交还给你了,我的娘……娘,请原谅我这么做,我已经失去的太多太多了,我不能再有丁点闪失。我不能让全茶陵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副县长有一个疯疯癫癫失去了理智丧尽了人伦的母亲,我不能让整个茶陵的子民背地里戳我的脊梁骨……我的娘……娘,但愿我们来世再做母子,即使做不了堂堂正正的人,那么做禽、做兽、做扁毛畜生、做蚂蚁、做毛毛虫我也会形影不离地跟着你,我的娘……如果你是令人诅咒的黑乌鸦,我便是反哺的幼雏;如果你是困在深井里的青蛙,我就那只紧紧靠着你的小蝌蚪;如果说你是一堵无人问津的断垣,我便是那残墙上的一撮尘土,一棵依偎在墙壁根下的小草……啊——我的娘……”

  独臂神跪在九姨太的坟前,默默地诉说着,泪水把他的脸冲刷得如同暴雨过后的湘东丘陵的红土地,沟沟壑壑,在曝出的日光里格外打眼。哭过后,心里好受些。他坐了下来,望着那一团团涌过来的雾,发愣……

  云阳山的雾哟,很浓,很浓,浓得像一窝化不开的蜜,包着裹着那些贸然闯入大山的不速之客,把他们的头发衣服都打得浸湿。

  独臂神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地吞噬着,一股带点茶花香的暖流开始在他的心胸荡漾开来,那些浓浓的像棉花糖一样的雾呀,暖着他的心,润着他的肺。独臂神的喉头涩涩的,眼睛发红……他觉得自己不是人。这些年他被复仇的烈火烤焦了自己的灵魂。他用最残忍的手段杀死了自己的宿敌蓝孝德,夺取了他的全部家产;尔后又活活烧死了自己的亲生母亲……那可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呀,他怎么就下得了手……这肯定不是自己干的,一定不是……可这一切又的的确确是真的,是铁板钉钉一样的事实。身边那座芳草萋萋的坟茔可以为证,蓝豹岭那座烧残得只剩下几堵掩映在荒草中的砖墙可以作证。独臂神狠狠地砸了自己脑袋一拳,抹了把脸上的水滴,也不知是雾水还是泪水。他已经知道自己不是正宗的蓝家血脉,尽管他还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亲到底是谁,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不可能是蓝芝茹。蓝芝茹根本不可能在老耄之年出现奇迹,生出儿子来。其实,有关他的出身之谜,一直是个公开的秘密,前族长蓝芝茹自以为聪明,可玩的也不过是掩耳盗铃的把戏。所以,蓝孝德才可以肆无忌惮的加害自己,先是借蛇伤砍掉他一条胳膊,然后再把他塞进死人的棺材里。幸亏自己命不该绝,那个时期,他那个恨哟。当他终于从一个少年小匪熬成叱咤风云的山大王时,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杀了蓝孝德。也恰恰就在这时,马明谦受县长的委托前来招安,独臂神轻而易举地借县长的手夺回了蓝家的全部财产,再和他那位同样狠毒残忍的兄长,玩了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将他杀死在牧放洲上。仇是报了,可恨并没有消,尤其是当他得知九姨太和大虎那条老不死的大黄狗的绯闻时,就变成了一个完全没有人性的恶魔,偷偷潜回蓝豹岭,放把火将自己的亲生母亲活活烧死。这事尽管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可一直像扇石磨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这些日子他虽然在外面人模狗样,八面威风,可一回到家里,躺在床上,就被悔恨和痛苦折磨得受不了……只要一闭上眼睛就看见慈爱的母亲牵着他的手在洣江河边散步,突然一团天火掉了下来,一下子把他们母子吞噬。他知道自己这样做,一定会遭到天谴,会遭报应的……

  雾越来越大,越来越浓,一团团一簇簇,在山腰间滚来滚去,瞬息间铺展开来,像一瓢泼在宣纸的淡墨,一下子就把那些危岩呀树木呀淹没了。

  独臂神微微地喘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揉了揉有些酸麻的屁股和大腿。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从山谷里传来,由于雾大看不见人影,但仅凭马蹄声,独臂神就知道是他的副官罗森。

  “这么早,他来干什么,难道城里出了什么事啦?”

  独臂神正在狐疑,雾里冒出一个人来,果然是罗森。

  罗森见了独臂神,立即翻身下马,敬了个礼:“报告团座,谭县长派人送来急信,说湘东剿共总司令陈光赞昨天到了茶陵,要我们火速赶回县城商量剿共大计。”

  独臂神点了点头,意思是说知道了。

  罗森把马牵了过来,让独臂神骑上去,然后跟在旁边,一起朝山下走去。罗森说:“谭县长在信上说,这位新来的剿总,很有些来头,带的兵也比任何一位要多,气势也很凶,昨天在接风宴上吹下了海口,说‘过了洣水,石头也要砍三刀,决不让一个共党分子漏网’。”

  “让他去倒腾吧,人家共产党也不是吃素的……”独臂神不以为然地说。

  “那我们……”

  “还是那句话:‘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告诉弟兄们,尽量避免与共军发生正面冲突,尤其是茶陵游击队,乡里乡亲的,何必呢……”

  罗森点了点头说:“哎,回去,我就安排。”

  独臂神又问:“那些隧道挖得怎么样?”

  罗森说:“快了……只是兵营里的泥土不好运,要不早就挖通了。”

  “这事要抓紧,别看他们现在对我们好,这是他们看准了我手上的百十个弟兄,要我们去冲锋陷阵挡共党的子弹,一旦哪天共党灭了,他们回过头来收拾我们的话,就迟了……”

  “团座说得极是。”

  “要注意保密,这事不能漏出一点风声,否则你我死无葬身之地。”

  罗森不住地点头。

  回到云阳镇时,队伍已经集合好了。豁嘴站在队伍的一旁,翘首待望,见独臂神来了,连忙迎了上去。

  独臂神下了马,把豁嘴拉到一边塞给他几块银元说:“这回小弟进山,多亏了老兄的帮忙……冬天就要到了,这几块钱老兄拿出置件褂子御御寒吧。”

  豁嘴鼻子一酸,眼泪差一点掉下来了,接过银元,连忙揣在怀里。

  “我忙过这一阵子还是要来的,来了还是你带路。”

  “嗯。”豁嘴赶紧点头。

  “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也可以在山里转转,寻找点线索。记住,一旦发现了什么,千万不要声张,更不要伤害他们,一切等我来时再说,否则我对你不客气!”独臂神狠狠地盯了豁嘴一眼。

  豁嘴浑身一哆嗦,连连说:“是……”

  独臂神这才重新跨上马,围着队伍转了一圈,挥了挥手说:“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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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水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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