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早晨,茶陵迎来了立秋以来的第一场大霜。由于昨天下午刚下过一场大雨,好些茅厕上还有积水,被霜一冻变成了长长的冰凌,街上白白的像洒了一层细细的面粉,走在上面噗噗地响,那些坑坑洼洼的泥地上结了薄镜子一样的冰块,三五成群的伢子把那些冰块敲了下来,用稻草秆吹了孔再用麻线穿起来当作锣来打。街上的行人,无论是做生意的,还是卖菜的,都急急地走着,边走边搓着双手,不时地在嘴边哈着,那些穿长衫的爷们干脆把手袖在衣袖里,一个劲地往前赶。太阳出来了,街上的薄霜开始在化,屋檐上的冰凌依然没动。起雾了,先是一缕缕的,悬在半空,既而铺天盖地弥漫着整个大街,铺面不见了,楼顶也不见了,勉勉强强才瞅见脚底下的麻石路。在大街上走着的人,头发衣服都湿漉漉的,一摸一大把的水。
上午10点钟左右,大雾才渐渐散尽,又恢复了往日面目,所不同的是今天比以往更热闹,从城里到城外到处是满满窄窄的人,不仅城里人全都跑了出来,就是近郊和几十里外的乡下人都起了个大早,赶到这里来了,为的就是欢迎独臂神的保安团凯旋。
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怪舒服的,大家彼此笑着,交换一下会意的眼神,聚精会神地盯着西边的城门,只有小孩和那些不安分的狗子不停地在胯下钻来钻去……突然有人说了声“来了”,猛然间一声炮响,紧接着万炮齐鸣,锣鼓喧天,人们像潮水般地涌来涌去,一会儿倒向这边,一会儿倒向那边,有人被踩了脚,有人掉了鞋子,带了小孩的赶快把小孩顶到头上,以防把孩子踩坏。
突然,人们安静下来了,原来进城的队伍已经走到跟前了。独臂神身戴大红花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队伍的最前列,他的身边是前来迎接的县长谭仲云和马明谦带的一班绅士,后面紧跟着的是锣鼓队狮子班和两条神灵活现的巨龙,龙灯后背才是他得意洋洋的几百名弟兄。63师走了麦城,驻扎在郊外没有入城,把殊誉全部让给了保安团。
据说这次进剿九陇山,63师吃尽了苦头,损失了三分之一的兵力不说,连师长陈光赞也差点做了红军的俘虏;而保安团呢,反而出尽了风头,沾尽了便宜,人员几乎没伤一根汗毛,仗却一个比一个漂亮……头一回,63师仗着自己兵强马壮,孤军深入,结果吃了大亏,还没有搞清怎么回事就被红军吃掉了两个营。第二回让保安团走在前面,谁知红军偏偏把保安团放了过去,专打后面的63师,这样陈光赞又丢掉了大半个团。陈光赞疑心独臂神与红军有什么牵扯,可又没什么证据,最后使出一个毒计,把保安团夹在中间,想看他独臂神究竟耍什么花招。谁知人算不如天算,红军拦腰一冲,把队伍冲作两断,而且集中兵力咬住陈光赞武器装备最强的两个营,结果人虽然逃了出来,可重型武器大部分丢失殆尽……而独臂神的保安团呢,三仗下来,不仅人没伤一个,还捡了不少枪支,上次出城时不少人扛着木棒长矛,这回进城几乎每人的肩上都扛了一杆钢枪。
独臂神耀武扬威地走在大街上,双手抱拳,向茶陵的父老乡亲们打着招呼,跟在一边的谭仲云也是满面春风。
雪梅也挤在看热闹的市民当中。当独臂神走过她的跟前时,她的心跳到嗓子眼上了,血潮水般地往脑门上涌。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可就是怎么也叫不出声音来。
独臂神也看到了自己的老婆,他下意识地勒了下马,那马并没有完全把握住主人的意图,不知道是该停来还是继续往前走,就在这时它的臀部挨了狠狠的一鞭,刨了刨后蹄,又笃笃地朝前走了。
队伍穿过洞门,绕过八总街,快要到了县衙了,独臂神的心突然莫名其妙地一沉,好像掉到了香料罐里,一时竟分辨不出是什么滋味。直到这时,他才弄懂了其实自己心里头一直在等一个人……他摇了摇头,在心里说:“看来,她今天是不会来了……”就在他特别沮丧之时,一声春雷般地湘剧高腔从头顶上的城墙上响起。
人寂寂,影珊珊,
月色朦胧夜已阑。
看树影婆娑无人在,
有谁人和露立窗台?
原来是苍松迎风舞,
隔窗儿疑是玉人来。
人们翘首望去,只见城墙上一红衣女郎,舒展着长袖,在那里翩翩起舞。这是一片多美的风景呀,爬满青藤的古城上,上面是一轮暖洋洋的太阳,下面是一汪碧绿的洣水,几缕似雾非雾似云非云的霁霭在城墙上飘来悠去,一位绝色美人在这蓝天碧水之间,轻盈地唱着舞着,不是仙景又是什么?
大家都看呆了,锣不敲了,鼓也不响了,狮子龙灯也不舞了。
独臂神怔了怔,仿佛觉得自己在梦里一般。
莫不是步摇得宝髻玲珑?
莫不是裙拖得环佩玎咚?
莫不是铁马儿檐前风?
莫不是金钩双控吉丁当敲响帘栊?
莫不是梵王宫,夜撞钟?
莫不是疏潇潇曲槛中?
莫不是牙尺剪刀声相送?
莫不是漏声长滴响壶铜?
潜身再听在墙角东,
原来是近西厢理连结丝桐。
红衣女郎还在唱,那火辣辣的激情从古城墙上甩了下来,如飞溅的铁花,落在独臂神冰冷坚酷的心上,淬出金剑利箭撞在一起轰鸣。他几乎是没加思索,勒转马头,就朝城墙上飞奔而去。
独臂神跑上古城墙,谭仲云、马明谦和众绅士们悄悄地跟在后面。
红衣女还在唱,她靠着城垛,那瀑布似的黑发和长长的红裙子在劲风中舞动,像两面鲜艳的旗帜。然后,突然转过身来,面对独臂神莞尔一笑,继续唱道:
他那里思不穷,
我这里意已通,
娇鸾雏凤失雌雄;
他曲未终,我意转浓,
争奈伯劳飞燕各西东:
尽在不言中。
独臂神猛然翻身下马,急切地跑过去,把那红衣女郎抱了起来。
“好!”身后的谭仲云和众绅士一起鼓起了掌。
谭仲云是个明白人,急流勇退,认了红玫瑰为干妹子,做起了独臂神的大媒人。他清楚地知道独臂神是何等的角色,这家伙心狠手辣,和这个土匪争女人,以后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他在全城最好的饭店沁园春为茶陵保安团接风洗尘,并当即宣布以后择日为这对有情人举行了隆重的订婚仪式。
酒席上,红玫瑰落落大方。她身穿一件酱色的旗袍,后脑勺束一朵洁白的山茶花,既显得庄重大方,又清新典雅。不知底细的人,只以为她是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哪里想得到她曾经也是个流落街头的风尘女。
独臂神很兴奋,也很豪爽,大碗大碗的老冬酒,总是端起碗一饮而尽。谁也不记得他喝了多少碗酒,他是茶陵的大英雄,这场宴席上的主角儿,无论谁敬他的酒,他都喝,不仅如此,他还主动敬别人。他已经在他们那一桌上轮着喝了一圈,又站起身来,向其他桌上敬酒。
“各位父老乡亲,我说了,我记住了你们的叮嘱,好好地去,好好地回,不损弟兄们一根汗毛……”
谭仲云跟着站了起来,走到独臂神身边,对大伙说:“蓝团长带兵真是有如神,奇迹,奇迹呀!来,为了茶陵子弟兵的胜利归来,为了保安团的发展壮大,我们大家一起干了这碗酒!”
“干!”大家一齐把酒碗高高举起,一饮而尽。
谭仲云走到座位上坐了下来。
独臂神又倒了满满一大碗,歪歪斜斜地走到马明谦跟前,说:“马会长,你是我的前辈,也是我的先生,我蓝某人能有今日,完全仰仗你老的栽培。来,今日学生敬你一杯。”
马明谦瞟了独臂神一眼,脑门立即滚出了几滴冷汗。他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对自己的恨意,尽管自己为他付出了那么多,可是这家伙一点也不领这个情,相反倒把这看作一种新的桎梏和伤害……雪梅的遭遇就恰恰说明了这一点。
“你今天已经喝得够多的啦,我们俩这杯酒,就改日……”马明谦还想说点什么,可一瞥见独臂神眼里的肃杀之气,就赶紧把话咽了回去。
“怎么?不给面子,当然……也只有你才敢驳我的面子……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嘛……”
“不……不不不……”
马明谦连连摇头,喉头一痒,几滴滚烫的泪珠子从眼眶里落了下来,滴在酒碗里。他连忙端起碗和独臂神碰了一下,和着泪水喝了下去。
谭仲云猛然间觉得气氛不对,和身边的红玫瑰耳语了几句。
红玫瑰站了起来,退到一边准备唱曲儿,她原本没打算在这里唱,可眼下的形势不对,独臂神喝多了,情绪已经失控了,她害怕闹出什么不应该闹出的事情来。
大家见红玫瑰准备唱戏,连忙鼓起掌来了,几个戏迷票友则率先拿起筷子敲起了板儿。
红玫瑰深深地吸了口气,润了润嗓子,唱出一曲婉转动听的歌儿。这歌很美,也很感人,然而大部分人却听不出这戏的名字。因为它既不像湘剧那样典雅,又不像花鼓戏那样高亢,而就像城外的洣江水,只是这么缓缓地日夜不停地流淌着。
驿外断桥边,
寂寞开无主,
已是黄昏独自愁,
更著风和雨……
独臂神终于又安静下来了,他默默地望着红玫瑰一张一翕的红唇,往事一桩桩涌现在他的脑海里。他仿佛又回到了童年,那时天是蓝的水是绿的,他经常跟着自己年轻漂亮的母亲来到洣水边,看帆船木排,打水漂漂。可后来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个先生,把一切都搅乱了,而且给他带来了灭顶之灾。他先是莫名其妙地失去了一条胳膊,既而被他的哥哥蓝孝德塞进了埋人的棺材里,要不是那位的盗墓的壮士出手相救,他早就已经化作了一撮黄土……尽管他后来报了仇,把蓝孝德夺去的家产全部又夺了回来,还用极为残忍的手段杀了蓝孝德。可他那可怜的母亲在他失踪的那一刻就疯了,整天守着老得不能再老的大黄狗,她宁愿和那条狗在一起,而不认他这个儿子……
无意苦争春,
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尘,
只有香如故。
红玫瑰反反复复地吟唱着,这首古曲系宋代诗人陆游所作,题为《咏梅》,是她平素最喜爱的曲子。不过,她从来不唱给别人听,只是一个人心境特别忧伤时,伫立在小河边或竹林里轻轻地哼着……
独臂神完全沉浸在古曲的意境之中,他觉得自己就是那开在雪地里的梅花,任寒风吹落,飘洒在滚滚浊流之中……酒宴什么时候散的,红玫瑰什么时候走的,自己是什么时候回家的,独臂神一概不知道,他的脑海里反复萦绕着这首古曲,时高时低,时缓时急,时而如雨打枇杷沙沙响,时而似春水澎湃蹦蹦跳……
雪梅见独臂神回来了,非常高兴,赶紧将他搀扶到房里,可这家伙已经醉了,“哇”的一声,吐了女人一身。雪梅蹙起了眉头,很快又释然了,再怎么着,他总算是回来啦,至少是现在他属于自己了。她麻利地收拾了身上地上的秽物,给男人倒了杯水。
独臂神接过茶水,咕噜咕噜,一饮而尽,倒在床上,打起了呼噜。
雪梅苦笑了一下,脱掉外衣,钻进被窝,静静地坐在一边。独臂神猛地翻了一个身,抓住雪梅的两只手,放到自己的脸颊边。雪梅一惊,她明显感觉到有几滴湿漉漉的泪水滴落在她的手上,这在她的经验里是从来没有过的。她脱了紧身衣,小心翼翼地靠了过去。独臂神一跃而起,一把将身边的女人裹胁在自己的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