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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平2023-06-28 09:305,737

  

  茶陵大剧院,稀稀疏疏的几个看客,走廊里一两个茶保不时地递包烟,送杯茶。尽管台上总有红男绿女走马灯似的窜来窜去,也红口白牙咿咿呀呀地在唱,但实在没有几个用心听,用心看。是呀,这个时期,谁还有心思来看戏?这几年好不容易过了几天安宁日子,却一下子被63师搅浑了。剿共剿共,共产党是这么容易剿的吗?要不,为什么越剿越多?倒还不如像现在这样维持现状……说真的,茶陵的老百姓对这几年的生活倒也习惯了。自从独臂神从武功山上下来之后,老百姓再没有匪患之忧,红军也似乎与独臂神达成了某种默契,不再攻打县城,而是将他们的大本营安到了与江西莲花交界的九陇山。这样尽管从井冈山洒下来的“星星之火”在这个县成了“燎原之势”,整个茶陵县境内的东北三八区都建立了苏维埃政权,但县城和周边乡村还是安然无恙。这不能不说是独臂神的功劳,然而随着63师的到来,这种平静打破了。茶陵的绅士们认为,九陇山是个马蜂窝,不戳还好,一捅就不得了。共产党最拿手的是声东击西,围魏救赵,逼急了他们万一窜到县城来,那还得了……就是退一步说,他们这会来不了,把保安团派出去拚光了,日后他们再窜过来,不就任他们宰割了吗?

  台上一出戏演完了,没有一个人喝彩,更听不见掌声。演员已习以为常,仍然宽厚地笑了笑,悄悄地退到了后台。后台的吹鼓手们鼓起腮帮吹了一个高调,再缓缓地降了下来,接着鼓儿锣儿一起响了起来,这样紧一阵慢一阵敲过之后,又安静下来了。这时,从后台钻出一个鼻梁涂白点的小丑,只见他迈着女人一样的碎步,扭着水蛇般的细腰,用鼻音嗲声嗲气地数起了板儿。

  老子今天过年嗒——

  冒咋个嚼,

  走到街上买了两个大南瓜,

  又到豆腐店里担了几箩豆腐滓。

  我熬了几大锅,

  左一碗右一碗嚼完哒……

  这就不得怪,

  睡到半夜肚子痛。

  我打开大门屙蔸屎,

  比门前的坪墙高三尺;

  打开后门屙蔸屎,

  比后山的坳顶还高三尺……

  小丑数到最后一个人哈哈大笑,台下如一潭死水,根本激不起一点涟漪,要是在以往这个时候,台上台下一定会笑翻天。

  小丑退场后,又是一阵紧锣密鼓,接下来是湘剧高腔《借东风》。台下依然反应冷淡,但不管多冷淡戏总得演下去。戏班收了人家的钱,收了钱就得演,至于人家看不看是人家的事。这里无论是班主还是演员,谁都懂,可演员们天天生活鲜花和掌声之中,一旦没了观众的捧场,就像烧开了水的鱼失去了活泼乱跳的生机……演员们唱戏,就好比一位责任性极强的老师,辛辛苦苦精心准备了一堂好课,可一走进教室面对稀稀拉拉几个学生,没精打采,这时候老师就是有再好的水平也发挥不了。好在大家心照不宣,台下这些人并不是为了看戏才到这里来的。他们之所以到这里来,只是为了感受一下这里的气氛,了解点外面的时局,说白了就是打听九陇山的战况如何?是63师把红军灭了,还是红军把63师吞了……大家最为担心的是独臂神和保安团的命运,茶陵这点唯一的血本再也经不起折腾了……说真的,无论是红军得势或者还是白军失利都牵扯着茶陵人的心,当时的茶陵红与白交织在一起,一家人即有共产党又有国民党的大有人在,至于三姑六姨五舅八叔里有共产党又有国民党的更是比比皆是。来到这戏院的人心情都很复杂,大部分人希望把共产党灭了,但又为自己在共产党里做事的亲人担忧,更害怕把保安团填了进去……

  “听说了吗,63师败了,陈光赞差一点被捉住了……”

  “不会吧……63师这么多人,又都是一色的好枪……”

  “怎么不可能?你知道黄牯是什么角色,人家有仙体!当年蓝孝德把他塞到棺材里都没有害死他,陈光赞和他斗,还不是自己找死?”

  “保安团呢……”

  “没事……独臂神这会还立了大功,他在陈光赞被追得呜呼哀哉的时候,突然率领保安团插到63师和红军之间,啪啪啪,一阵猛打,把这个逃兵师长救了下来……”

  听到这里,有人急切地问:“那边呢,不知又伤了不少人?”

  “没有……保安团的枪都是朝天放的,那边见都是茶陵的老乡,也没有再追……”

  红玫瑰今天没有登台演出,而是作为一名看客混迹在台下的芸芸众生中,暗暗地打探独臂神的消息。从记事到现在,这是她第一次真正牵挂一个人……这女人的身史非常奇特,直到如今她依然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也不知道自己生于何年何月。她只知道自己在不停地被卖来买去,她的身份始终在大户人家的丫头院坊里的妓女剧院里的戏子和达官贵人的姘头之间转来转去。14岁那一年,她已经出落成一位水灵灵的大姑娘了,为了躲避少东家死皮赖脸的纠缠,她逃到了湘江边的一座城市里……可这里楼房虽多,却没有她一块栖身之地,最后饿倒在郊外在破庙里,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躺在一个肮脏的中年男子怀里。那男子一边给她喂馍,一边将另一只伸进她的衣领,紧紧地捏住她那双鹁鸪一样的小乳房。她咬了咬牙,大声地喊叫着:“不——!”可没有用,那男子最终还是把她剥了个精光,粗暴地进入了她的身体。开始她那个恨呀,待她吃了那个馍,恢复了点体力之后,狠狠地打了那个人一个耳光。但事情过后,她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就像吃了薄荷糖一样,绵绵的,酥酥的……她开始寻找那个男人,尽管自己心里不明白找他干什么,是想他的那个馍,还是别的什么,她不清楚……她最终没有再找到那个男人,因为他也是和她一样的流浪汉,此刻早已不知流落到什么地方去了。但不要紧,她再也不会挨饿了,她开始频繁出现在街头巷尾,搔首弄姿,哪个男人上钩了,只要把她带到馆子里狠狠地吃一顿就行。吃饱了,喝足了,裤带一松,任男人去倒腾。说来也怪,起先她只是为了谋生,为了不至于饿死,后来她越来越尝到其中滋味,身陷其中,不能自拔。一旦男人进入后,她就全身痉挛,紧咬牙关,一双手紧紧在箍住男人的臀部,恨不得身上的人全部摁到自己的体内去。而且当男人撑起身子运动时,她每次总要欠起身子迎合着。因此,哪个男人只要沾上了她一辈子都忘不了。而她则“玩”一个忘一个,很少有“玩”第二次的,可越是这样她就越有吸引力,很快她的身价就涨了,成倍地翻。她清楚地知道那些男人们想的是什么,要的是什么,一个流浪汉为了自己可以舍弃那个救命的馍,那些富甲一方的豪绅为了满足他们的欲望还有什么舍不得呢……就这样,她敛了大量钱财,可这些不义之财来得快去得也快,一次两个恶劣少为她打了一架后,双双醒悟过来,大呼上当,说要找她算账,不得逃离那座城市,来到茶陵这个小地方躲难。到茶陵不久,她发现自己得了花柳病,为了治好这病,她花光了自己的全部积蓄。病好后,她那放浪的性格似乎收敛了些,为了谋生,自己跑到湘剧团唱起了花旦,起了个艺名叫“红玫瑰”。

  红玫瑰是一块天生的唱戏的料,她的脸蛋坯子好,一双大大的眼睛最会传情,加之那甜甜的嗲声嗲气的歌喉,一出场就把观众们迷倒了。茶陵的绅士和英雄豪杰们天天围着她团团转,都想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红玫瑰吸取了教训,谁也不得罪,但谁也不特别亲近,为此搞得茶陵那些名流心里都像猫抓似的痒痒,可又实在无计可施……

  可就是这么一个风流女郎,心里却开始牵挂一个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自从上次见了独臂神以后,那拂来拂去的空袖一直在红玫瑰的眼睛晃来晃去,睁眼闭眼都是他肃穆森森的背影。尤其是当她得知他就要带领保安团去九陇山与红军面对面地作战时,更是担心得不得了。临出发时,她挤在人群中想看他一眼,叮嘱他几句,然而当她看到他的妻子雪梅出现在他的身边,悄悄地溜走了……在他走后的这些日子里,她再也没有心思演戏,天天晚上化了装,混在台下的听众看客之中,打听着来自九陇山的消息。冬天还没有到,她就穿了一件长长的大衣,还围了条厚厚的围巾,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为的是怕招惹那些追得紧的男人,以免闹出不必要的麻烦。当她听到独臂神安然无恙时,不禁长长地嘘了口气,一滴冰凉泪水没有来头地从眼眶里溢了出来……

  舞台上的戏还在演,扮演诸葛亮的演员还在那焚香作揖,装神弄鬼。

  台下的人大都打听到了自己要打听到的事,陆陆续续站起了身,走出了剧院,要了车马回家安歇去了。

  红玫瑰绕了一圈,转到后台,对班主说:“还唱个鬼,台下都走光了!”

  班主说:“不行,得唱!收了人家的钱,就得把戏唱完,人走完了,鬼总还在吧……就是唱给鬼看也得唱,还得认认真真地唱,不能打马虎眼……”

  台上的听了打了个冷战,重新抖了抖精神,唱得更起劲了。

  第二天,天一麻麻亮,红玫瑰就起了床。一宿未睡,她的眼圈红红的,脸色显得很苍白,眼角的那几丝鱼尾纹也似乎更深了。她对着镜子苦笑了一下,开始拿起眉笔化妆。她将那双细眉往耳边拉了拉,涂了点口红,又往脸脖上擦了点粉,整个人立即显得精神起来。她看着镜子里的女人,飞速地转动了几下眼珠,自嘲地笑了。她相信自己还是有魅力的,收好那些化妆品,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

  街上已经大亮了,那些卖菜的农民挑着菜正往市场上赶,对面的米粉包子店也开了门,老板娘正往外面搬桌椅,准备迎接早晨的第一摊生意。

  “豆腐——”

  突然,传来了一声吆喝,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城西的豆腐张挑着豆腐桶晃悠悠地朝这边走来。豆腐张是黄牯的表舅,黄牯母亲在世时,经常在黄龙坳走动。张家的豆腐店在茶陵是老字号,谁也说不清他家从什么时候开始磨豆腐的。在人们的印象中似乎有这座城就有张家的豆腐。张家的豆腐有三个最显著的特点:嫩,实,脆;即水豆腐鲜嫩,白豆腐实在,煎豆腐爽脆。茶陵虽然也有几家其他的豆腐店,但都卖不过张家,最终不是关门便是转让给别人经营,唯独张家,一代代传了下来。有人怀疑张家有什么秘方,半夜起床躲在一旁偷偷地看,结果也没看出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说来也怪,做豆腐的工序也特别简单,无非是磨豆,烧浆,点膏。可功夫在手上,并不是一两句话就说得清楚的,也不是看一两遍就学得到的,就像读书人遇到诗赋美文一样,只觉得这诗好而且能领会其中的妙处,然而要把这妙处一一说出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不过有一点是能学得到的,那就是张家的磨特别大,磨的齿沟又特别的细密,这样磨出的豆腐就特别细嫩。也曾经有几个豆腐老板学着张家置了这样的磨,但没几个月就丢弃了,搁在猪圈里做了垒圈条石。因为这样磨豆腐太累了,大家都吃不了这个苦。其实张家豆腐越卖越红火,经久不衰,还有一个根本的原因,就是张家人实在,心态平和,不躁不贪,无论是生意好坏,不管逢年过节也好农忙的淡季也好,也不管是三九严寒还是夏日酷暑,每天都是两担豆腐。一担水豆腐,另一担则一头白豆腐,一头煎豆腐。

  这卖豆腐也有规律,早晨卖水豆腐,这是为了满足城里人吃早点的习惯。一担水豆腐挑着从城西出发,往往还没有走到城东就卖光了,所以城东那些喜欢吃水豆腐的得事先预订或拿了碗盘跑到城西去买。豆腐张呢,也心中有数,他开始出发是一路吆喝着的,一旦卖得差不多了,而城东还有几个老主顾还等着卖,不再吆喝,而是急急地往城东赶。

  红玫瑰的住所处于城东地带,但豆腐张每次走到楼下必然要吆喝的,因为红玫瑰是一个长期的主顾。水豆腐是养颜的,这个道理她懂,长期以来早餐她也只喝一杯水豆腐。

  “豆腐——”豆腐张又吆喝了一声,把担子放了下来,抬起头往楼上看了看。

  红玫瑰一愣,心想:“这刘嫂今天是怎么啦,是身体不好没起床还是怎的……”正准备叫,传来了一阵“咚咚咚”的下楼声。

  不一会,刘嫂出现在楼门口。豆腐张舀了一碗水豆腐,倒在刘嫂带的大瓷盆里。刘嫂递给豆腐张两个铜板。豆腐张接了钱,在围裙上擦了擦,放进钱袋,挑起豆腐担,一晃一晃地走了。

  吃过早餐,红玫瑰给县府挂了个电话,和县长谭仲云通了会话,问谭县长有没有空,她想在他那儿讨杯茶喝。谭仲云早已对红玫瑰垂涎三尺,只苦于不知道怎么得手,一听到红玫瑰说要到他这儿来,连忙喜形于色说:“有空,有空……”可就在红玫瑰去县府的空隙间,马明谦带着他的外甥女雪梅早已捷足先登了。

  雪梅是这座小城里最担心独臂神安危的另一个女人,尽管她不爱自己的土匪丈夫,那个土匪丈夫也不爱她。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那个土匪心目中的位置,她只不过是他泄欲的工具,是他心中愤懑的发泄对象。关于这个土匪的身史,她多多少少知道一点,尤其是舅舅马明谦和九姨太的传闻,她小时候就听人说起过。她知道这魔头恨马明谦,可他又不能明显地表露出来。于是,她这个弱女子就成了这魔头报复的替罪羊。和这土匪结婚的这几年里,雪梅受尽了折磨,他变着法子摧残她,用烟火烫乳头,用皮鞭抽身子,有时则用牙咬,用手掐。如今,这可怜的女人身上,没一块好肉。可就这样,他偏偏又离不开她,不管他怎么折磨毒打她,最后一个程序必定是进入她的体内,将那一身的匪气霸气和毒素全部射到她的子宫里。只有这样,他才能安然入睡,才能恢复身心的疲劳,才能人模狗样道貌岸然去干他该干的事。雪梅呢,也离不开那土匪,不知是这女人天生生得贱,还是怎的,她也似乎习惯了那种折磨和摧残,几天没挨打就皮作紧似的,独臂神才离开茶陵几天,她就心里赌得慌。这不,她一大早就找到她的舅舅马明谦,让马明谦带她到县府讨消息来了。

  谭仲云已经约好了红玫瑰,对马明谦和雪梅的到来有点不爽,又不好表露出来,三言两语点火烧纸将九陇山的战况说了,意在早点打发马明谦和雪梅走。

  这一招果然奏效,雪梅听说独臂神没事,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咬了咬嘴唇,茶也不喝,向谭仲云深深地鞠了一躬,车转身就走。可马明谦端着茶杯,在手里转来转去,一点没走的意思。谭仲云一看这架势急了,拍了拍脑门,想出一个点子,说:“明后天,63师和保安团就要班师回城了,都说马会长的字是铁骨铮铮,有板有眼,今天有烦马会长以县府名义写几幅横幅标语,到时候,挂出去,也让我谭某露露脸……”马明谦许久没有舞文弄墨了,见谭仲云还这么赏识自己,有点轻飘飘,连忙说:“这在这里……”“对!这在这里!”谭仲云点了点头,向手下吩咐,“快拿文房四宝。”

  不一会,笔墨纸砚全部拿了上来。谭仲云命手下人裁纸的裁纸,磨墨的磨墨。马明谦挑了一枝大毫毛笔,饱饱地蘸了墨汁,先闭着眼睛,意沉丹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静声细气地对付着桌上的标语。谭仲云站在旁边看了一阵,说:“你慢慢写吧,我有点事要处理一下……记住,千万别走,中午在这里吃饭,我们一起喝两盅。”马明谦回过头看了谭仲云一眼,说:“酒留到下次吧,中午我还有个应酬……不过,你放心,这些标语我保证一字不落地写好就是啦。”谭仲云双手抱拳说:“那就有劳马会长啦。”

  “哪里,哪里,应该的……”马明谦回了礼,埋下头,专心致志写了起来。

  谭仲云如一条脱钩的大鲤鱼,好不高兴,一蹦三跳的,刚走到院门口,就碰上了急急赶来的红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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