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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平2023-06-28 09:304,620

  

  九陇山腹地深山老林,一块收过稻子的田垄里,红旗招展,锣鼓喧天,靠屋场的晒谷坪上搭了一个简易的台子。台子上悬挂着一幅横幅,上面写着:“中国工农红军第四军湘东独立师成立大会”。师长黄牯正在检阅部队,当一队队手持钢枪威风凛凛的茶陵子弟兵,雄赳赳气昂昂地从眼前走过时,他会意地点了点头,开心地笑了起来。这支刚刚组建的雄师劲旅,最早的班底就是黄龙坳的舞狮班,几年来,这支部队聚了又散,散了又聚,打不垮,拖不烂,终于发展壮大为一支雄踞一方红军正规部队。这些年来,这支部队的名称几经变换,开始叫“茶陵农民自卫军”,既而又改为“茶陵游击队”,后来红军扩军时以整营的建制编入中国工农红军第四军序列,番号是“湘东独立营”,不一年就升格为“湘东独立团”,如今则正式升级为“中国工农红军第四军湘东独立师”。

  部队刚检阅完毕,黄牯急急地回到师指挥部,摊开那张早已翻烂了的军用地图,琢磨起此次反围剿的方案来。

  “报告!”一个年轻的红军军官出现在门口,双脚一并拢,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黄牯连头也不抬一下,只做了个手势说:“进来!”两只眼睛仍然盯着地图,皱起眉头,思索着。

  年轻军官走了进来,什么也不说,两眼也跟着黄牯手里头夹着的铅笔头儿,转来转去。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黄牯和苗女的儿子黄皓。马日事变后,他和陆矶、蓝天月一起在蓝天宇的庇护下,在国民党军队中躲藏了一阵。想不到部队也清党,他和陆矶双双被捕入狱,在监狱里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又是蓝天宇把他们救了。可当他们来到长沙,刚接上组织关系时,陆矶再次被捕,惨遭杀害。黄皓和蓝天月以夫妻身份被党组织秘密派往上海从事地下工作。一对青年男女住在一栋小洋楼里,同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同在一张床上睡觉,日久生情,成了真的夫妻。正当他们准备申请结婚时,组织却下了另一套命令,要黄皓去根据地。黄皓接到命令后,收拾行囊和蓝天月简单地道了声别,就来到了中央苏区,随后又被分配到湘赣省,在独立师担任侦察连长。

  黄牯拿着铅笔在地图上比画着,不时地在那张老式的八仙桌前踱了几步,摘下帽子狠狠地摔在桌上,大声叫道:“好!——就这样干!”

  黄皓见一套完整的作战方案已经在父亲的脑子里形成了,便往前跨了一步,大声喊道:“报告!侦察连连长黄皓前来报到,请指示!”

  黄牯抬起头望了儿子一眼,大吃一惊:“怎么是你……”

  “怎么就不能是我……”黄皓紧紧地盯着父亲,眼神很是怪异。他的记忆里没有母亲概念,那些零零碎碎的“母爱”还是林水丰一点一点地帮他拼凑起来的……然而当林水丰正式嫁给自己的父亲成了自己的继母时,他又感到无限失落,甚至莫名其妙地对自己的父亲产生了深深怨恨……他懵了,不知道自己究竟需要什么,是血与火的革命改变了他。他很快由一个懵懂少年成长为冲在一线的勇敢战士,红与白,血与火,一场场轰轰烈烈的革命,把那些云阳雾一般缠来绕去的哀怨全部冲洗掉了。无论是发动农运,还是潜伏在部队做兵运,他都是尽职尽责,全身心地投入。他虽然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他却秉承了那个苗家姑娘的血统和全部优点缺点。他英勇果敢,爱憎分明,可性格倔强,做事任性常常不计后果。正因为这一点,组织上才把他调离大上海,让他回到根据地和敌人真刀真枪地干。

  “你还活着?”黄牯咬了咬嘴唇,眼睛像飞进了毛毛虫。

  “嗯,活着!”黄皓点了点头。

  “活着就好!”黄牯狠狠地砸了儿子一拳,“那些废话以后有机会再说,你是大地方来的,说说这一仗怎么打?”

  黄皓说:“我来这里前,先到了连里,让战士们兵分三路化装侦察。目前的情况是这样的,陈光赞部来势汹汹,今天中午就开到了腰陂,估计晚上可能在高陇宿营;独臂神的保安团下午三点才出发,而且带出来的都是些老弱病残,精兵强将全留在城里……”

  “永新这边有没有什么动作?”

  “没有……只不过是每天早上出出操,跑跑步而已……从这种迹象上看,好像他们那边并没有接到什么命令。”

  黄牯看了儿子一眼,藏而不露地说:“依你看,这仗该怎么打?”

  “这一仗的关键人物是‘独臂神’!”

  “为什么?”

  “只要他不真心与红军作对,虚张一下声势,做做样子,我们就可以集中兵力对付陈光赞的63师!”

  “恐怕不行,这家伙招安前我去找过他,没说动他……”

  “那是另外一回事……我仔细研究过他的资料,应该没问题!”

  “说说看……”

  “现在的地方势力,都是各自为政。他们个人都有自己的小九九,算盘挂在屁股底下。”黄皓笑了笑,“这班家伙,天天喊,会剿,会剿,会而不剿,剿而不会,你心不对我心,这就是我们能在这里得以生存发展的原因。”

  “你说得对,敌人的这次会剿,表面上看气势汹汹,其实是外强中干,是纸老虎。他们名义上是两省会剿,但江西的敌军根本就没有动,这也难怪,因为以往会剿时,江西闹得最凶的时候,湖南的军阀也是按兵未动。这会他们不一报还一报才怪呢。好呀,我们就要他们这样,这样我们才能取胜。我们的作战方案是,丢两头,打中间,即用少量部队监视江西之敌和茶陵保安团,专打陈光赞的63师。俗话说:‘打蛇要打七寸。’只要我们打垮了63师,这次反围剿就胜利了。”

  黄皓点了点头。

  黄牯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兴奋地敲了敲桌子,说:“去找独臂神,你有几成把握?”

  “八成。”黄皓说。

  “好,就按你的办!”黄牯叮嘱黄皓,“你带两个人继续化装侦察。这回的任务是秘密和独臂神接触,只要保安团在这次战斗中不放枪,我就给你记头功。”

  黄皓大声地回答说:“坚决完成任务!”

  山村黄昏,太阳还没有下山,月亮就已经早早地挂在半空中,待那红彤彤火球似的太阳刚接近山顶时,湛蓝湛蓝的天幕一下子崩出了几颗珠子般的星星。天渐渐暗了下来,村子里各家各户的屋顶上,这一缕,那一缕地飘起了炊烟。远处,牧童的短笛响了起来,从深山里放牧归来的牛,摇晃着吃得圆滚滚的肚皮,往农户们各自的栅栏里钻。几位老婆婆拖着嗓音在喊孩子们回家吃晚饭。孩子们忙于嬉闹,明明听见了,也懒得搭理,直到老人们走到跟前,打几板屁股,才怏怏地往家里挪。掌灯时分,村子里住进一支队伍,那是独臂神的茶陵保安团。蓝孝贤命令卫兵将自己的司令部安排在村里一家大户的祠堂里,在村头村尾的山冈上布置了岗哨,让炊事班生火做饭。他把几个队长亲兵叫到身边,反复叮嘱部队不能扰民,拿东西一定要给钱,一旦发现强夺财物和欺占民女的,一律严惩不贷。

  吃过晚饭,勤务兵打来了一盆热乎乎的滚水。独臂神洗完了脸,开始烫脚。走了几十里山路,被滚水一烫,酥绵绵的,怪舒服的。独臂神顿生倦意,眼皮一叩,竟打起瞌睡来。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嚷嚷,好像有什么人要硬闯进来。独臂神一惊,瞌睡虫全跑了。他挥了挥手,让勤务兵把洗脚水撤了下去,自己披麾上阵,站了起来。

  “怎么回事?”

  “有个货郎说要见你!”

  “货郎……”独臂神嘀咕一声,大声地说:“让他进来吧!”

  一个年轻的货郎走了进来,后面跟着胡子拉碴的副官罗森。

  独臂神盯着货郎仔细地看了一阵,总觉得这个人好面熟,可左想右想又确实记不起在哪见过。

  “你找我?”

  年轻人点了点头。

  “有什么事,你说吧?”

  “我这里有蓝团长的一封信……”年轻人瞧了瞧左右,话说了一半又故意停了下来。

  独臂神挥了挥手,旁边的人全退了下去,只留罗森待在一边。

  年轻人脱下褂子,从衣角里取出信交给独臂神。

  独臂神接过一看,眉头一扬,哈哈大笑,说:“我说是谁呢,难怪这么眼熟,原来是黄师长的公子。”

  年轻人微微一笑,打了个拱手:“我叫黄皓,是湘东独立师的侦察连长。这次是奉家父之命,和你蓝团长联系,希望蓝团长不要为陈光赞卖命,为自己留条后路……”

  独臂神听了点了点头,说:“这个请令尊大人放心……我们毕竟是乡里乡亲嘛……你就是不来,我也自有分寸。谁让我们是同喝一江水长大的呢……其实,我真正佩服的是令尊大人!令尊大人是我们茶陵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当年要不是为了报蓝孝德的血恨深仇,我才不当他妈的什么狗屁团长……”

  “你还可以过来,我们红军随时欢迎你!”黄皓连忙接过话茬说。

  “哪有这么容易……”独臂神摇了摇头,轻轻地叹了口气,“俗话说‘忠臣不事二主’,人总得有点骨气,今天红一阵,明天白一阵,这算怎么一回事……再说,谭县长待我不薄,我不能做忘恩负义之人……”

  黄皓见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准备回去复命。

  “我已经吩咐勤务兵买鸡去了,咱们叔侄俩好好喝几盅。”独臂神真情实意地挽留着。

  “不,军情紧急。我得赶紧回去,今后有机会,小侄一定陪蓝团长多喝几杯。”

  “那我就不留了。”蓝孝贤把黄皓送到门口,伸出那只独臂在黄皓的肩上拍了拍,“回去告诉令尊大人,请他放心,我蓝某说话算话,这次行动我把我的人马全部摆在战场的尾巴上,尽量不和红军发生冲突。如果不得不遭遇,我让兄弟们将枪口抬高三寸,放一阵空枪,做做样子。”

  黄皓点了点头,说:“有蓝团长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

  当天晚上,独臂神踏踏实实地睡了一宿好觉。第二天天一亮,陈光赞就派联络员来催。保安团慢慢吞吞地生火做饭,吃了饭,直到太阳升起老高了,才出发。一路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走到高陇,不见一个兵,原来63师等得不耐烦了,自恃兵强马壮,火炮充足,独自向山里开进了。独臂神怕做得太过了,会被上锋追究,连忙命自己的队伍跟了上去,才走几里山路,前面突然响起一阵激烈的枪声。独臂神心里暗暗一喜,知道63师与红军已经接上火了,命令部队停了下来。

  保安团的士兵听见枪响,全部趴在地上,那些花钱雇来的农夫则是两股颤颤,浑身发抖。枪声越响越急,那些杀伤力强的步枪子弹带着哨音,从对面的山顶上飞了过来,擦着大家的头顶嗖嗖地飞舞着,撞到对面的崖壁上,掉了下来。那些平素只会捏泥巴的汉子,哪里见过这种阵势,一个个抱着头颅,翘起屁股,恨不得脚底即裂开一条缝,好让自己钻进去。

  独臂神挥了下手,带领副官和两个亲兵,绕过树林,伏在一个山嘴上,默默地盯着对面的山洼看……

  俗话说:“骄兵必败”,63师这回亏大发了。陈光赞自认为自己这支部队装备精良,训练有素,黄牯的湘东独立师只不过是一群草寇,要枪没枪,要炮没炮,肯定是不堪一击。于是在没有后备兵力接应的情况下,孤军深入,犯了用兵之大忌。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红军早已在这山洼子里布下了口袋阵,以逸待劳,专等他钻进口袋,来个关门打狗……

  “冲呀——”

  “杀呀——”

  “缴枪不杀!”

  “红军优待俘虏!”

  山谷里,枪声大作,喊声震天。漫山遍野的红军战士和赤卫队员从山坡上冲了下来,将63师拦腰截作几段。

  陈光赞咬了咬嘴唇,一股殷红的血从下颌边滴一下来。他摇了摇头,想不到自己英名一世,竟然在这阴沟里翻了船,真是“大意失荆州”呀!“唉——”他狠狠地砸了自己一拳,收拢队伍拚着性命抢占的一个制高点,掩护自己突围。

  红军见63师拉开了这么个鱼死网破的架势,故意网开一面,收拢部队,只围住一部分。黄牯很明智,他深知凭独立师这点兵马,这样差的武器装备要想全部吃掉63师,不撑死也得咽死,其结果是弄个两败俱伤。这样伤其五指,倒不如断其一指。

  陈光赞见包围自己这边的红军越来越少了,瞅准这个时机,赶紧溜之大吉。

  枪声越来越稀了,独臂神想自己再不表示表示就不好说话了,连忙命令那些雇来的农夫和老弱病残待在山沟里不动,自己带了百十个精兵和亲信杀下山去。刚走了几十步,就遇见63师冲出来的残兵败将。

  独臂神带领他的他人马故意装模作样地打了一阵枪。

  这边追击的正是黄皓,看见上阵的是保安团,也就顺便卖给他一个面子,挥了下手说:“穷寇莫追,撤!”

  独臂神似乎是越战越勇,不一会和陈光赞会合了。

  “陈师长,保安团来迟了,让你受惊了!”

  陈光赞狠狠地瞪了独臂神一眼,他知道这家伙在耍滑头。然而这会要不是他及时赶来救驾,后果还不知怎样呢,因此也就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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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水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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