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时候,云阳山紫微峰的“老君崖”多了一座土茶楼。这茶楼像一弯新月,依山就势悬挂在“老君崖”下面。茶楼分上下两层,上层在崖窟里,为主人的寝室,下层在崖壁前的平地搭了个窝棚,与崖穴连成一体。那窝棚与其他的茶楼没什么两样,不同的是崖穴里面那些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石头,就地取材,依势造型,凿成了石椅石凳石茶几。茶楼旁边有个老君崖,相传老子在这崖畔的石窟里肉身成仙,洞里的神像头顶上常常冒出热气,当地老百姓上山砍柴在洞边歇息,曾拿着荆棘去刺里面的神像,刺一下,神像往里退一下。
茶楼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早些年,云阳山炒得沸沸扬扬的红毛野人,躲进深山老林十几二十年的女寨主蓝天香和他的儿子陆溥……这可怜的女人为管家所害,人还没有死,就立了牌坊,被世俗和偏见逼进了深山老林,过着茹毛饮血的野人生活……自从回归人类社会后,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小心翼翼,一点一滴地向儿子灌输着人类的社会经验和道德规范,这事能做,那事不能做。可是迟了,儿子是在山野里长大的,从小就没受过任何约束,已经形成了桀骜不驯的性格,什么事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根本就不计后果……蓝天香觉得自己这些年犯了一个最大的错误,就是忽视了儿子的存在。自己整天生活在仇恨之中,为了那点可怜的面子,断送了儿子的未来。她只要一闭眼,就会出现那天在古塘基逢墟发生的一幕。这事对蓝天香触动很大,儿子已经长大了,他应该也必须成为一个社会的人,而这一点无论多么伟大的母亲也无法替他完成那种蝶变。她想起小时候,爷爷经常讲的那个故事,说山里有个寺庙,寺庙里有两个和尚,一老一小。一天,老和尚带着小和尚下山到集市上赶集。小和尚是山里长大的,第一次下山,从来没接触过什么人。一遇到集市上的女孩子就想去靠近,老和尚赶紧把小和尚拉开,说,快躲开,那是老虎……赶完集,回到寺庙,老和尚问小和尚,今天集市上这么多东西,你最喜欢什么?小和尚脱口而出,老虎……儿子也和这小和尚一样,长这么大从没见过除自己以外的女人,一旦见到就觉得特别亲切,萌发出占有的冲动。人总得长大,而长大成熟的标志,就是结婚生子,延续后代。只有这样,人类才能生生不息。这就是自然规律,人性的使然,任何人什么环境都无法改变。可是自己却做了个天大的蠢事,把儿子圈在深山里,猫狗一样地豢养着,就是猫狗也要配对……蓝天香觉得事态严峻,从那天赶集回来,儿子就像换了个人,本来话就不多这下变得整天不说一句话,除了吃饭和做事以外,就是睡觉,哪里也不去。如果还不亡羊补牢,驯化掉儿子身上的野性,谁家的姑娘会嫁给这样一个野人?就这样蓝天香痛下狠心,将自己的“家”从密林深处迁了出来,在“老君崖”旁边安顿下来,开了座“土茶楼”。
自从搬进了这座“茶楼”,儿子的心境好多了。一方面这里环境好,居住在这里心情特别舒畅;另一方面茶楼里的事无论是挑水烧茶,还是沏茶送茶,都得与人打交道,接触多了,耳濡目染,儿子身上那些山石般的野性一点一点被现代文明同化。渐渐的,蓝天香紧锁的眉额舒展开了,每当客人走后,她牵着儿子的手,坐在前坪窝棚边悬在半空的大崖石上,看山下的城池,向儿子描述城里村寨的生活,向儿子讲述人世间的伦理道德。蓝天香告诉儿子,人类是由男人女人组成的,男人和女人可以结为夫妻,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但必须双方愿意,两情相悦。每逢听到这里,儿子便咧开嘴角,脸上的紧绷的肌肉渐渐松弛了,眼睛里开始闪烁着人性的光辉。蓝天香趁热打铁,教儿子识文断字。她摒弃了私塾先生生硬的填鸭式教学法,将事物情景与所学的文字有机的联系在一起,在内容上,放弃了那些晦涩的经书,选择民歌民谣唐诗宋词,要求他模仿口头作诗。陆溥记忆力很好,悟性很高,诗词佳句过目不忘,听一遍就能复诵出来。他的大脑像一片刚刚开发的处女地,本来就地肥水美,只是多年来荒芜了,一旦除去杂草,撒上种子就会开花结果。这样陆溥首先学会吟诗作对,随后,蓝天香直接指导他作文,写不出的字,先画圈,再由她填空,然后再告诉他这些字的读音意义和用法。还不到半年,陆溥识字量就达到两千多,所写文章远远超越小学毕业水平。蓝天香终于咧开嘴角笑了,进了一趟城,把爷爷留下典籍经书全部搬到山上来,硬性要求儿子每天背一篇,囫囵吞枣……
艳阳高照,春色宜人,一簇簇映山红开满了山岭崖畔。
蓝天香母子俩像往常一样,起了大早。儿子挑水劈柴,自己打扫卫生清洗茶具。当茶鼎里的茶水咕噜咕噜唱起第一首歌时,陆溥已经做好一天该做的事,揣了本《历代诗词精选》,爬上旁边的山峰。
日上扶桑海气红,
紫微朝爽出鸿蒙。
琼瑶飞瀑泉声脆,
翡翠凝寒树影重。
鸦带曙烟来旷野,
雁拖秋色过晴空。
八弦洞彻清虚处,
仿佛蓬莱第一峰。
“啪!啪!啪!嗯,好诗,好诗!”黄树信从云雾里钻了出来,连连击掌。
蓝天香围着围裙,从灶间跑了出来说:“哟,是黄局长呀,今天又是第一个上山。”
“哦,是吗?”黄树信笑了笑,信步走进茶楼。不知为什么,黄树信冥冥之中与蓝家的女人结下了不解之缘。当年在汇文中学读书时,就一个劲地追求蓝孝德的女儿蓝天月,可她偏偏选择了陆矶。黄树信失恋了,从汇文跳槽到甲种师范学校,毕业后就在政府办事,步步高升,终于修成了正果,完成了从科员到局长的蝶变,成了堂堂政府官员,县文教局局长兼师范学校校长。陆矶和蓝天月走出茶陵后,杳无音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些年,黄树信娶亲生子,渐渐把蓝天月给忘了……想不到,这个时候,蓝天香闯进了他的生活。这个女人太富有传奇色彩,简直就是一部传奇。她出身于大家闺秀,嫁到绿鹰寨成为主事一方的女寨主,闯“回水滩”,入匪穴,人没死就立了牌坊,一步三险;尤其是深山里十多年的野人生活,简直无法想象……他对蓝天香的感情,显得很特别,不能说是“爱”,因为这个女人比自己还大几岁……他尊敬她,敬重她,几乎把她当神一样来崇拜。自从老君崖下开了这家土茶楼,黄树信几乎每个礼拜都要爬一次云阳山。他得知蓝天香正在实施独特的教子计划,主动充当他的帮手。他每个礼拜周末清早从县城出发,上午第一个进茶楼。蓝天香招待客人,黄树信就陪陆溥读书,教他识字,帮他批改作文。也许是“爱屋及乌”吧,他与陆溥极为投缘,两人经常肩并着肩,头挨着头,在一起大声说笑,吟诗对对,俨然一对天天生活在一起的父子或兄弟。下午,客人走尽了,蓝天香催了又催,直到太阳快下山时,黄树信才开始往回走,回到城里时天已墨黑。黄树信无怨无悔,他觉得自己应该尽最大的力量,来帮助这对母子,使他们走出困境,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蓝天香刚给黄树信倒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茶,陆溥就从峰顶跑了下来,叫了声“老师”,跑进里间,抱出一大习作,毕恭毕敬地交给黄树信。
黄树信翻了翻,一目十行地看着,不住地点了点头:“嗯,不错,有进步……”回过头对蓝天香说,“陆溥长进很大,就习作来讲,可以赶上我们学校的师范生……我想下半年,带他到城里去读书,你呢……就把茶楼开到城里去……”
黄树信的话勾起蓝天香一段心事,她的眉额拧成一个结,那天在古塘基出现的事又浮现在眼前。她有些担忧地说:“……我何尝不想进城,可溥儿他行吗……”
“行!”黄树信点了点头,肯定地说,“他的国文基础和写作能力早就达到了中学水平,数学和其他自然科学,我让老师们开点小灶,补几堂课,应该没有问题!”
蓝天香说:“我是怕他那倔脾气,到时把持不住自己,又犯傻……”
黄树信说:“不会,经过这些日子的调教,孩子的心智逐渐健全了……我们总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绳草’,让他一辈子窝在山里……”
蓝天香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理是这个理……你让我想想……”
太阳升起老高,游客们陆续上山了,蓝天香站起身去招待其他客人。
师生俩开始新的课程,黄树信讲完范仲淹的《岳阳楼记》,陆溥就能一字不落地背下来。新课结束后,陆溥将所学了经典范文和诗词又过了一遍。
黄树信说:“好吧,今天的课就到这里……咱们也爬爬山,享受享受这人间美景……”
“哎!”陆溥兴奋地点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爬上了紫微峰。天高云淡,视野开阔,那些高高低低的山峰尽收眼底,顿生一股“一览众山小”的豪情。陆溥体力强,一口气跑上山顶,撞响了祈丰台上的大铜钟。
谷雨过后,漫山遍野的花,一天天少了,上山的人也渐渐少了。从这时候起,至阴历五月中旬,南岳老爷来云阳山避暑前,是土茶馆生意的淡季。但黄树信依然每个礼拜周末必来,除他外,经常来的还有联师“横展社”几个学生娃。
联师的全称叫“茶攸安酃乡村简易联合师范学校”,校址就在文江河畔。
洣水河发源于罗霄山脉的万洋山,从酃县的大山里奔腾而下,流入茶陵境内,先是接纳了沔水,再是尧水,在城西与文江会合。这“文江”其实就是马伏江临近城郊狮子山的一小段,旁边有座创办了几百年的“文江书院”,故得了这么一个雅名。文江书院创办于明弘治十七年,前清改为官立小学堂,民国初期为“湖南省立第三师范学校”,“马日事变”停办。后来由升任了军长的蓝天宇亲发动湘东南的乡儒,创办了茶攸安酃联合乡村简易师范学校,由他的妻子李竹梅担任校董,聘请文教局长黄树信兼任校长,主持日常工作。
李竹梅同情共产党。十年前,黄牯的妻子林水丰冒着杀头的危险,帮助她顺利地产下了一女婴。如今这孩子十岁了,成了这对夫妇掌上明珠。她总想为这些人做点什么。在非常时期,她极力劝手握兵权的丈夫给他们一点喘气的空间,能救一个是一个,能救一天是一天……后来,两党杀红了眼,越走越远,李竹梅也无可奈何,又向丈夫提议,在茶陵办座学校,为家乡做点力所能及的事。联师办起来后,李竹梅亲自爬上云阳山,将黄牯和林水丰留在黄龙坳的两个孩子黄佑国、黄佑民接到家里,送他们进学校读书。
黄树信虽然修成了正果,成了堂堂的文教局长和联师校长,血脉里流淌的还是叛逆的血液,加之有蓝天宇撑腰,在教学管理上采取了一些比较开明的措施。同学们很喜欢他。一时间,在学校,读书看报,关心时事,针砭时弊,蔚然成风。其中最活跃的有五个人,黄树信的侄子黄树仁的儿子黄德君,蓝天宇的本家侄子源裕祥老板的儿子蓝风,蓝天宇舅舅马明谦的外孙女夏婵。另外两个则是黄牯和林水丰的两个儿子黄佑国黄佑民兄弟。他们经常在一起组织学生,出板报,编排短剧上街头表演。老百姓悄悄议论说,今天的联师有点像当年的汇文中学,也是个藏龙卧虎之地。
仲春,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油菜花香味,夜幕徐徐降落。
一条小船从古城墙根的铁牛潭划了过来,荡过两河交汇处,划入风平浪静的文江。几颗星星稀稀疏疏挂在天幕,街道上人家屋里的灯一盏盏地亮了起来。
船划到了学校旁边的码头,停住了,在此等候的十来个学生,一个个悄悄地上了船。船行了一阵,在牧放洲上游的柳丛剌芒篷边靠了岸。
大家轻轻地喘了口气,跳下船,穿过一条小径,来到一块空地上,坐了下来。
这些人全是联师的学生,他们在黄家叔侄兄弟的影响下,对当今社会的黑暗与腐败恨之入骨,常常聚在一起读书,讨论时事。由于政府控制严格,大家到手的只有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康有为的《大同书》。后来,蓝风和夏婵在李竹梅家借了《新青年》,黄德君在他叔叔黄树信那里弄了一本《从一个人看一个新的世界》。大家如获至宝,反复传阅。西安事变后,他们又陆续搞到了《西行漫记》《毛泽东印象记》《朱德传》《萍踪寄语》《陕北印象记》等进步书籍。读了这些书之后,大家的眼界宽了,心里萌生了一个想法:想成立一个什么组织,以便经常聚在一起,“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于是,大家一起坐船摸黑,来到这荒无人烟的牧放洲。
“同学们,我们今晚相聚在这里,成立一个组织,名字就叫作——横展社……”黄德君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为什么叫作‘横展社’呢?”夏婵问。
黄德君说:“这个问题提得好!为什么叫‘横展社’呢?我这里究竟不是延安,我们得为我们的组织找一件合法的外衣,给它穿上……‘横展社’是一个中性词,不会过分刺激政府的神经。不过,我们自己心里明白,坚定信念!我是这样理解的,所有社会问题,只有两个方向,一个是纵向,一个是横向。纵向是历史,横向研究的是当下和未来的生存问题。大家说对不对?”
“嗯!是这个理!”大家齐声地点了点头。
“对!”蓝风站了起来说,“横展社,就是向横的方向发展,就是联合天下所有志同道合的人,消灭这个不平等的社会。”
夏婵说:“这下我懂了!横展,横向展开,就是大联合!”
“对,这和‘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异曲同工!”黄佑国兴奋地搓了搓双手,“不过,我想是不是再加上‘读书’,叫横展读书社。这样有两个好处,一方面,可以联系更多的志同道合者,另一方面也不会引起官方的注意!”
“嗯,我同意!”黄德君第一个举起了手。
“我同意!”
“我同意!”
“我同意!”
……
大家纷纷举起了手。最后选举黄德君担任“横展社”社长,蓝风为组织部长,夏婵为宣传部长,黄佑国兄弟负责联络和后勤。
接下来开始安排工作,黄德君说:“我们现在的主要任务,是找组织,找党……如果有谁先找到了共产党,就把消息告诉大家,大家一起加入进去……”
“好!”大家兴奋地点了点头。
夏婵说:“这还不容易,你们回趟黄龙坳就成了,那里不是有几个现成的共产党吗?”
“你是说黄皓他们……”黄德君摇了摇头,“不行,他们早就和共产党失去了联系。”
蓝风捅了捅黄佑国:“你爸爸妈妈呢……就一直没有消息?”
“没……”黄佑国嗡了一声,羞愧地低着头。大家的话凿到了他的痛处,父亲蒙冤受屈,在刑场上被大哥黄皓救下后,重操旧业,和母亲一起在外面舞狮子,卖艺漂泊,杳无音信。
黄德君说:“这事我们就不为难佑国了……湘赣省苏维埃主席谭雨宝还在茶陵,听说要进城和政府谈判,到时候,我们想办法去找他!”
“对!就这样办!”大家齐声叫好。
“横展社”成立后,大家就分头去找党。五个人分成两组,夏婵和黄佑国兄弟一组去谭雨宝的老家洮水。他们找到了谭雨宝的父亲,老人家一直在惊恐中过日子,他诚惶诚恐地说,谭雨宝走了多年没回来过。黄德君和蓝风直奔九陇山,这里满目疮痍,到处是残垣断壁,田园里的茅草长得一人多高。后来转到江西永新的铁镜山,才打听到一点眉目。原来留在这里一直坚持的湘赣游击队已经改编为新四军的一个营,开赴到了抗日前线,谭雨宝本人则去了延安。尽管没有找到党组织,大家心里还是亮堂堂的,有一个名字,在大家心目中生了根,那就是“延安”。黄德君召集大家商议,在校内公开挂起“横展读书社”的招牌,团结更多的进步青年。为了寻找有力的保护伞,他们请校长黄树信拟了一个公开对外的章程,又专程找到蓝天宇题写社名。第一步,旗开得胜,入社的同学,在联师超过了三分之一,几个私立中学也发展了社员,设立了分社。其时,湖南由张治中将军主湘,政治比较清明,学校开设了“战时特殊教育课”,县政府经常举行群众集会,允许大家登台演讲,发表不同见解。特别是“总理纪念周”,各个单位和学校全部云集在文庙的广场上,自由演说,相互辩论。“横展社”抓住这个有利机会,公开了自己的主张,扩大了政治影响。在演讲会上,黄德君作了题为《现代世界的两大思潮——马克思主义与法西斯主义》的演讲,博得了大家的一致好评。他思索敏捷,反应快速,用词精练,一语中的。他演讲的语速相当快,吐词清晰,铿锵有力,时而如奔腾的长河,一泻千里;时而诙谐幽默,令人捧腹大笑。在演讲的过程中,他有意多次提到“咱们蒋委员长”,而且一说到这几个字,就提高声调,说完后故意停顿一下,那些平日里喜欢鼓吹“一个领袖,一个主义”的人,唰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立得像电杆一样,一连几次,丑态百出。随后,他写了一篇《论蒋委员长万岁》的文章公开贴在校内的墙报上,说:“过去见了皇帝要下跪,山呼万岁!现在民国了,为什么还要口喊万岁呢?即使可以喊万岁,也应该喊国民政府主席万岁,为什么不喊林主席万岁,却要喊蒋委员长万岁呢?”文章笔锋犀利,入木三分。这样一来,黄德君在学生中的威信越来越高,结果被选为茶陵学生自治会总会长。他又利用自己的会长身份和“横展社”的骨干们一起成立了四个抗日宣传队,奔赴茶陵、攸县、安仁、酃县农村集市,进行宣传活动。每到一处,除了书写标语、演街道剧以外,还挂起了自己绘制的“日寇侵华形势图”,向广大村民讲解沦陷区人民背井离乡流离失所的苦难,揭露日寇烧杀抢掠等罪行,批评国民党政府片面抗战,号召大家积极行动,为抗战出力。一时间,“横展社”的影响很大,湘东南的知识分子中都知道“联师”和“横展社”。可“长沙文夕大火”后,形势急转直下,国民政府免除了张治中的省主席,任命薛岳为第九战区司令。政府调整了策略,实行“北方联共,南方限共”的新政策,大力发展“三民主义青年团”,来争夺青年。联师不少人也加入了“三青团”,这些人有政府撑腰,以正统自居,对“横展社”横加指责,说“横展社”是“横斩社”“轰炸团”。联师“横展社”的人大部分集中在六班。一天,课间操时公布值日情况的黑板上公然出现了“六班赤化了”的粉笔字。这是一个信号,不久,政府果然出面干预,要求解散“横展社”,只因联师系军方要员所办,校长黄树信又是政府的文教局长,才不敢贸然行事……但“横展社”不得不从公开转为秘密,骨干们只好把他们开会议事的地点,从城里移到云阳山,搬到蓝天香的土茶楼。
蓝天香很喜欢这些孩子。他们一来,就把陆溥支出去,替他们望风。自己泡了茶后,在旁边的灶间为他们准备午饭。孩子们也很信任她,有什么话,商量什么事,并不避讳她。她进进出出,有一句冇一句,也兜记了不少……譬如说,在西安有个叫张学良的将军扣住了蒋委员长,逼着他放弃“剿共”,开始抗日,茶陵的匪首谭雨宝坐到了县长谭仲云的谈判桌上,收拢湘赣边界的武装力量,组成了国民革命新编第四军的一个营,开赴了江北的战场。日本人占领了南京,屠杀了中国军民三十多万,中央施行焦土政策。先是“以水代兵”挖开黄河,淹死了几万人,数百万灾民流离失所,成了无家可归的难民;接着又放火焚烧了长沙城,几千年的文化名城毁于一旦。茶陵偏居湘东一隅,还没有受到战火的袭扰,反而还变得空前的繁荣。从福建海上到江西过来通往西南的运输线还畅通,整天由界化垅开来的大小汽车,在城西的坪子渡排成长队,通过那里的大渡船,再从洪山庙隘口,出茶陵,往攸县衡阳方向驰去。另外,长沙文夕大火后,部分政府机关医院学校,迁到了茶陵,蓝天香娘家的老宅“仁义米行”,住了几位大知识分子,正在筹划创办一家报纸……
这天上午,刚吃过早饭,陆溥就拿出黄树信最近送来的一本《史记》,坐在茶馆边的大石头上,读了起来。一群身着校服的学生向土茶楼走来,他们是联师“横展读书社”的骨干——黄德君、蓝风、夏婵和黄佑国兄弟五个人。
蓝天香见了来了帮学生娃,连忙从灶间跑了出来,边跑边大声喊着:“溥儿——快下来,给客人们倒茶!”
陆溥听见母亲呼喊,赶紧从崖壁上跳了下来。
黄德君说:“老板娘,不好意思……其实我们……”
“别说啦,我知道……”蓝天香摆了摆手,经常来的这几个娃,和自己不是沾亲就是带故,他们的事,进城时,嫂子李竹梅与自己说过,她觉得自己应该帮他们一把。
大家刚坐下,陆溥就泡来一壶滚烫烫的茶。筛完茶,陆溥待在一边。蓝天香示意了一眼。陆溥点了下头,跑到下面放哨去了。
“你们慢慢用……”蓝天香悄悄地退了出来,转身进了灶间。
“好,我们先汇总一下情况。”黄德君望着蓝天香远去的背影。
“茶陵,自从杀了陈梅连后,就再也没有听到过共产党消息,我想应该是全部撤走了。”夏婵说。
“我得到了点线索……”蓝风说。
“快说,什么线索?”夏婵和黄氏兄弟一齐催促。
蓝风说:“汇文中学新近来了两个老师,是从浙江上海那边来的,有可能是共产党……我找过他们几次,他们给了我几张《新华日报》,还介绍我参加‘中国青年救国团’……”
“嗯,有点像,”黄德君点了点头,“光凭几张报纸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但如果他们能真的介绍你加入‘中国青年救国团’,就有点眉目。这个组织据说是共产党的外围组织,去年在武汉成立的,加入这个组织就一定能找到共产党!”
“那太好了!”大家一个个兴奋不已。
黄德君说:“这样吧,你带我去见见他们,先把底摸清楚……这事我们得抓紧,警察局已经盯上我们了,那些人要不是碍着蓝军长的面子,早就把我们抓到监狱里去了……我们得做好准备,随时准备走!”
“好,我明天就带你去。”蓝风点了点头。
一阵山风从前面的岩石边送来两句名诗:
好山千叠翠,
流水一江清。
……
茶楼里的人赶紧散开,喝茶的喝茶,观风景的观风景,聊天的聊天。刚才这几句诗,是陆溥发出的信号,有人上山来了。
果然,这边的学生娃才离开,独臂神带着马明谦、黄树信一班绅士就到了茶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