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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平2023-06-28 09:305,247

  

  黄龙坳的宽厚和仁慈终究没留住黄牯的心,就在村里人再一次云集磨盘山,欢庆“众家祠”竣工,“云阳山自卫军”指挥部正式入驻祠堂,他包了几件衣服,悄悄地走了。

  林水丰日夜注意着丈夫的情绪变化,自从他回到黄龙坳的第一天起,她每时每刻都在担着心,分分秒秒煎熬着。开始是担心丈夫的生命,怕他醒不来;后来是怕他做傻事,再去寻短见。她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暗中准备起他的后事……她觉得从前的那个虎虎生威,什么事都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中豪杰,早已死在了洣水河里,被黄皓扛回家的只是一躯没有灵魂的臭皮囊。她很痛苦,自己知道丈夫伤在哪里,却没办法给他疗伤……她不敢问他,怕碰痛那血淋淋的伤口……黄牯回来一个多月了,只在刚醒来那天,他要杀小耗子,她劝过他几句外,以后就再没有和他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对话。有什么信息要传递给他,总是借用和第三者说话的方式,遇到没有旁人的情况下,她就像疯子一样自言自语。尽管如此,丈夫的每一次情绪波动都没有逃过她那双温柔的眼睛,她觉得丈夫一定会再次出走,离开黄龙坳,离开云阳山,只有这样,那块压在他心头的石磨才能一点点地挪开……

  随着“云阳山自卫军”的一天天壮大,“众家祠”一点一点地崛起,丈夫离家的日子也一天天地迫近了。庆祝“众家祠”重新修缮成功的礼炮,在磨盘山的上空炸响,黄牯拎了个简单的包袱迈出家门,林水丰也拎个包袱跟了过来……

  “你——”黄牯傻了眼,自己身经百战,这么一个小小的计划,居然被眼前这个普通的女人破解了……

  “没什么,我是你的妻子……”林水丰宽慰地笑了笑。

  就这样夫妻俩默默地,无声无息地,离开了黄龙坳,离开了云阳山,又开始漫无边际的流浪……

  磨盘山的鞭炮还在响。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另一个时代的开始。黄龙坳人全部涌上了山,大家在祠堂的里面外头,笑呀,跳呀,闹的……几辈子忍受的屈辱,一下子云消雾散了。二十年前,蓝豹岭以牺牲一位妙龄少女的青春为代价与绿鹰寨联手,一夜之间将刚刚盖好“众家祠”夷为平地。二十年来,这方土地上的客家人忍声吞气,忍辱负重……为了出这口恶气,大家抱团儿,兴舞狮班,夺枪办团练,闹农会,后来跟着黄牯在外面闯荡,虽然也风光过一阵,但隔不了多久,又退回了起点,尤其是这回,黄牯蒙冤……假若不是黄皓机灵,救了他爹,带回了几颗种子,黄龙坳就算彻底完了。现在好了,“众家祠”立起来了,客家人的信心和“精气神”又立起来了,流淌在客家人血管里桀骜不驯的血又开始沸腾了……而这一切功劳都归之于黄皓。当大家得知黄牯出走之后,立即推举黄皓为“云阳山自卫军”司令,在“众家祠”落成庆典的大好日子,催促他走马上任名正言顺地入驻“众家祠”……

  黄苍山的葬礼紧连着庆典仪式,几乎没有间隔,非常隆重。在湘东,在茶陵,素来把丧事当作喜事来办,称为“白面喜事”。尤其是像“梅仙老爷”这样德高望重年过八旬的老人,人们往往把戴孝送葬视作去掉晦气避灾避难的最好机会,来吃席送葬的人就特别的多。老人是在“众家祠”的议事厅坐化的,又有这么高的身份地位,灵柩就停放在祠堂的大厅里。停丧期间,除二十四小时有孝子守灵外,每天都有一个小队的自卫军护卫。出殡的这一天,云阳山方围十里的山民全都赶来,自发地参加送葬,队伍排了好几里路长。

  “好人还是有好报!”山民纷纷感叹着,想想这云阳山的几个风云人物,那个有过这么好的归宿。蓝豹岭的两任族长显赫一时,可都没得到善终。老族长蓝芝茹机关算尽,最后逃不掉被毒蛇咬死的宿命。他的儿子蓝孝德就更惨,为了霸占弟弟那份家业,费尽心计,绞尽脑汁,可最终人算不如天算,反倒让弟弟捆到牧放洲的荒郊喂了狼。绿鹰寨的寨主陆岳松能文能武,又跑马帮做生意,偏偏人丁不旺,可还要老牛吃嫩草,娶了年轻的苗女,红杏出墙,弄得自己身心俱损,气血两亏,最后中风瘫在床上好几年。还是“梅仙老爷”人好心好,与人为善,不急不躁。俗话说:“谁笑到最后,谁就笑得最好。”

  云阳山自卫军兵强马壮,黄皓在进山的总口子“一线天”,放了一明一暗两度岗哨,把队伍拉到当年“独臂神”建的营房,安营扎寨,日夜操练。这里本来就民风淳朴,加之受“梅仙老爷”乐施善行的影响,财主们大都能主动让利给佃户,一遇到灾荒,减租减息,搭棚熬粥,救济难民。黄皓回来后,把财主们召集起来,开了个会,要大伙再主动让出三成的田亩和一半山林,分给那些穷苦的山民,大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这样一来,整个云阳山的面貌彻底改观了,成了“世外桃源”。在这里,穷人有了温饱和尊严,活出了人的滋味;富人们也不用提心吊胆害怕穷人造反,夜里能睡个安稳觉。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黄龙坳的崛起终于惊动了“独臂神”,可是已经迟了,自卫军的羽翎硬了,凭他和县里的保安团是无法剪除了。“独臂神”有些后悔,这不是说他后悔自己出兵救黄牯。救黄牯,这份人情一定得还,否则,他就不是“独臂神”。他后悔自己,没安抚好那只“小耗子”,后悔没将这家伙留在身边,实在留不住,也不能放虎归山,应该将他支走,支不走就暗中处理掉。现在好了,一不小心,这只狡黠的“小耗子”眨眼间就长成了凶猛的狮子,尽管这家伙还闭着双眼在养精蓄锐,一旦站起来就要吃人的。不过“独臂神”也不是轻易认输之人,明知不可为,偏要为之。他先是找到豁嘴,给黄皓送了一封信,封了他一个县保安团副团长的空衔,要他带领自卫军到县城接受整编。黄皓回了一封信,说自己和兄弟们在山里待惯了,城里的生活恐怕不适应。“独臂神”知道这家伙不会这么轻易上当,便给“云阳山自卫军”“茶陵县保安团独立营”的番号,黄皓仍然担任保安团副团长兼任独立营营长。谁知这家伙不知天高地厚,居然这点面子也不给,回了一信说:“当年,我父亲劝团座归顺红军时,团座曾说过一句话,那句话同样适用于我,我不能今天‘红’一阵,明天‘白’一阵,让后人戳脊梁骨。我和我父亲,生是红军的人,死是红军的鬼。只是目前,红军那里奸臣当道,滥杀无辜,我不愿意看见父亲白白地送掉性命,不得已才反了出来。一旦剪除奸佞,清明太平,我们还要回到那里去的……”“独臂神”见山上是这个态度,不再劝降,转而秘密筹备军火,准备强行进剿。可早有眼线报告给黄皓,召集了云阳山所有的石匠,在“一线天”凿了无数个明雕暗堡,把个隘口布置成铁桶一般,专等“独臂神”来钻。“独臂神”得知这边布置了这么多陷阱,急流勇退,装模作样地在“一线天”放几排空枪,回头向谭仲云复命去了。

  三月桃花开,云阳山又进入了紧张的春播季节。黄皓的自卫军,除了留下少数人马,站岗放哨,把守住隘口,白天大部分放了假,回家去种田。不过,晚上还是聚在一起,以防意外。

  洣江河的水涨起来了,又到了走排的好时节。黄树义在县城的东门洲上扎了十几节大排,准备运往武汉。他的媳妇小桃多次嚷嚷,要丈夫带她去外面走走,看看大口岸。黄树义一拖再拖,这次不能再拖了,决定把她也捎上。临行前,夫妻俩在四弟黄树信家歇了一宿。黄树信的老婆刘雅芳是长沙人,有洁癖,生怕乡下的兄弟妯娌睡脏了自家的床,弄脏了自家的沙发,嘴里虽然在笑,脸上却总是蒙着一层薄薄的霜。从小就自在惯了的小桃,哪里受得了这种窝囊气,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早饭都没吃,就编了个幌子,拉着丈夫逃了出来。

  街上冷冷清清,没有一个行人,一扇扇铺门紧闭着,偶尔从那扇门缝里冒出一丝白雾似的烟。

  夫妻俩穿过大街,爬上古城墙,一江浩渺的河水就呈现在眼前。

  小桃从小就生长在洣水河边,黄树义多年在河里走排,两人对这条河都有特殊的情感。尤其是他们的爱情和婚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洣水河就是冥冥中牵着他们走到一起的月下老人。小桃很兴奋,尽管她生在这条河边,长在这条河边,这样高高地站在城墙上,俯视这条河还是第一次。她极目远眺,浩浩荡荡的河水从烟雨朦胧的家乡黄堂墟直奔而来,对着小车街冲,回转身,擦着下洲岸边的古樟岸柳,向古城跑来,碰到城墙下坚固的护城堤后,再朝对面瑶里的沙洲漫去,直到东门笔枝塔的小山包边,才又折回来,形成一个巨大的半圆形的河湾。河湾里停了许多待运的木排,其中那十几节火车厢子长,上面扎着两层杉皮屋的双棹排,便是丈夫黄树义的杰作。

  太阳升起来了,江面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气,刹那间,整条被河烟雾吞噬了,只剩下眼前几百米宽的一片水域。

  黄树义拉了妻子一把说:“走吧,咱们去吃早餐。”

  从城墙上下来,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许多,一些的店子也陆续开了门。那些砍肉的,卖鱼的,贩小菜的,都在吆喝着,招揽生意。这些吆喝声,数豆腐张最为悠扬,他把“豆”字拖得很长,像曲里八拐的洣水河,然后用扬声将后面的“腐”字迅速送出:“豆——腐——”街坊们听了这吆喝,立即从屋子里巅了出来,站在店门口,拿着碗或小簸箕,轻轻地一招手,豆腐张的豆腐担吱呀吱呀地悠了过去。随即掀开用纱布盖着的白豆腐,用三角小刀划下主顾需要的大小块数和分量;或捡几块盐豆腐,几块柑子豆腐,几块油豆腐,豆腐张都心中有数。给货,收钱,找零,一切都在无声中进行,配合非常默契。如果是大主顾,需要用秤,又总是让秤砣翘得高高的。接了钱后,豆腐张总要习惯地往身上的围裙上擦擦手,才又挑起担再次吆喝。

  “豆——腐——”

  黄树义和豆腐张打了个面照,两个都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

  突然,对面传来了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大街上一片混乱,人们纷纷退让到店门边或屋檐下,窄小的街,一下子空荡了许多。

  不一会,一匹高头大马走了过来,后面跟着一大群出操的保安团士兵。那位骑在马上的自然是“独臂神”蓝孝贤,保安团的几百名弟兄,在团副罗森的统一指挥下,排成四路纵队,在大街上,齐整整地走过,扬起一路烟尘,这已经成了茶陵城里每天早晨的一道风景。队伍过后,一切归于平静,该干什么的还干什么。

  黄树义拉了一下妻子,两人来到茶亭巷的一家早餐店。黄树义要了一碗猪血豆腐粉,他就好这口。小桃则点了一份莲子八宝粥。夫妻俩刚在店门口的位子上坐一不久,店子里就来了一拨人,为首的却是蓝豹岭苦崽的大儿子蓝耀文……就是这家伙,云阳镇的败类,陷害了黄牯,现在他们跑到茶陵来肯定没什么好事……

  黄树义把妻子小桃叫到一边,耳语了几句,在马车店借了一匹马,跑到“一线天”,向黄皓报了讯。

  黄皓笑了笑,坦然地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该来总会要来,没关系,让他们来吧……我们敞开山门,让他们看看我们云阳山是怎样闹革命的……”

  黄树义报完讯,快马加鞭回到县城,和妻子小桃一起上了排,顺顺当当地往下游开拔,出洪山庙,过回水滩,经攸县、衡东,在草市潭入湘江,转湘潭、株洲、长沙,最后过洞庭湖,直至目的地武汉,一路无话。

  而这边的蓝耀文和他们的锄奸队,也顺利了进了山。由于得到了情报,黄皓早就做好了准备。他带领自卫军全部隐藏在周围的溶洞里,就连“一线天”隘口的哨卡也撤了,只暗暗地派了舞狮班的几个高手,悄悄地盯着这些人。锄奸队所到之处,一片祥和,鸡犬声相闻,老人们坐在家门口晒太阳,儿童们在院子里玩耍。田野里稻浪翻滚,树林里鸟语花香,却很少看见做事人的身影,只是偶尔听见一两声劳动的号子和释放情怀的山歌。这些过惯了在刀尖上舔血的汉子们,一下子被眼前的静谧陶醉了,大家仿佛来到了一个梦幻的世界,好想停下来,不再颠沛流离……只有蓝耀文凭着他特有的职业敏感,鹰犬般的,在云阳山转来转去……

  “看见黄牯吗?”

  “就是那个吃了一碗盐,到处舞狮闯荡,湘东独立师的师长吗?”

  “你见着他啦?”

  “见着啦……”

  “在哪?”

  “这个大英雄,不知怎么得罪了队伍里的奸臣,判了死罪,是他儿子小耗子劫了法场,才把他救回来的……”

  “那你带我们去找他……”

  “找不着了!”。

  “怎么?”

  “又走了!”

  “那你知道他到哪去了?”

  “不知道,这家伙从小到大就没有好生在云阳山呆过……”

  “那他儿子——黄皓呢?”

  “你是说小耗子吧……他呀,也走了,和他一道回来的几个结拜兄弟也一块走了,上回县保安团的独臂神,派人来找他就走了,没找着……哎,你们不会就是独臂神的人吧?”

  “不是,我们是红……”锄奸队的人说漏了嘴,话到一半,被蓝耀文狠狠地踩了一脚,连忙改口说,“我们是来云阳山贩红木的。”

  “那你们打听黄牯父子干什么?”山里人问。

  蓝耀文说:“是这样的,我们听说黄牯武艺高强,人品好,‘红’‘白’两不沾,想请他给我们做镖师……现在的世道不大平,我们出货,收账,有个镖师,心里踏实些。”

  山里人点了点头,不再追问。

  锄奸队在云阳山转悠了大半个月,一无所获,悻悻而归,回到根据地时,红六军团已经进行了战略转移,到湘西找贺龙的红三军去了。

  红军大部队一走,轰轰烈烈的革命潮流便随势而去……日子安安稳稳地过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莺飞草长,日月轮回,小的一天天长大了,大人们一天天见老,老人一天天见少。这是自然规律,谁也阻挡不住的。衡古不变的唯有这高高耸立的云阳山和这飘忽不定的云阳雾,以及这烟雾缠绕的洣水河。这条哺育过千千万万茶陵儿女的母亲河哟,日夜奔腾不息地流着流着,在快要流出茶陵境内的时候,兜了一个大圈。这便是有名的回水滩……这见证过风,见证过雨,见证过沧海桑田的回水滩哟,你几时还茶陵人一个“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梦境,几时再演绎出一出慷慨悲歌的恢宏之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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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水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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