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不经意间唰地一下子窜去了好些年,分了田,温饱问题是解决了,可依然很穷,大家做梦都想捡天窖,发洋财。于是,全都涌到云阳山背后的西山山洼里,采矿,挖“砂子”……
这里原是一片荒凉寂寞的不毛之地。山是山,却没有林。蒿草,荆棘,偶尔露出几块光洁圆滑的石壁,仿佛陵园里的几座孤坟。垅里也有田,可田界的高度比田的宽度还长。三五户人家圈在绿荆棘围成的“篱笆”里,“鸡犬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这里本是一片被外界遗忘的宁静山野,可突然闯进了几个头戴矿工帽的探矿队员。他们手拿着小铁锤,这里敲敲,那里敲敲。探矿队员走后不久,在云阳山北边几十里的山洼子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条铁路修了过来,一万多名矿工涌进了山。茶陵这个贫困的老区县多了一个特殊的部落——湘东钨矿。湘东钨矿在茶陵一呆就是二十年,把四周的山全部采空了。茶陵人眼睁睁地看着火车拉着一车车矿石,轰隆隆地驰过铁桥,跑出洪山庙。大家除了搭几趟顺风车之外,什么也没捞着,倒迎来山洪、滑坡和泥石流……直到有一天,有人在矿区结合部,捡了几砣钨和锡兑换成了花花绿绿的人民币,大家才从梦中醒来,一起涌上山,疯狂地采矿挖“砂子”。湘东钨矿已经开采了二十年,山上的矿石基本上采完了,矿务局准备转型搬迁……临走前,有人灌醉了矿区的一位工程师,从他那里打听到:云阳山西面的丘陵山区西山也有锡矿、钨矿,还有金矿,只是矿藏量太小,不适合大兵团作战,但老百姓自己去挖,还是可以让一些人迅速发家的。大家得到这个消息后,一下子涌到了西山,蚂蚁似地把这些高高低低小山坵,团团围住,镐挖炮炸,眨眼间,就把这些千万年屹立不动山体凿得七孔八漏。这还不够,还要把这些石块泥坯打碎,碾成粉,钉一只船形小斗,在溪水里淘来淘去。河道淤塞了,稻田淹没了,冲毁了。这不要紧,这里有锡,有钨,有钞票,有房子,有彩电,有媳妇,有你破灭了而又燃起的希望……
夕阳。苍山。一条不是路的路踌躇着两个身影,一男一女,若即若离。男的看上去很老成,似乎与年龄不相符;皮肤则出奇的白,尽管是粗布衣服,一点也掩饰不住,脸、脖子、手,凡是露出的地方都白亮亮的,与满目苍痍的山沟很不相宜。女的姣小,犹如月宫嫦娥脚下的白兔,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迷人的气息,与之相遇的男人,无不驻足、回首,顿生一种抱一抱的欲望。两人各拎一只“蛇皮袋”,里面装着钢凿、铁锤和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女人手里还拎了一只三角形小船。他们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捱上这片荒山。
山越来越陡,路越来越不像路。一条雨时冲出来的沟壑,间或一个坑洼,几块秃石,两边是茅草丛丛的灌木,被人砍得齐腰深。两个人踩着秃石,拉扯着灌木,一步一步向上攀。忽然一阵笑声,晃出几个脑袋来。两人一闪,拉开了距离,装作偶尔路遇的样子。
从山上下来的脑袋极有特色,或油光闪亮,或蓬松如草,却一律快活,背一口“蛇皮袋”,犹如背了整个世界,一路扯着梽木柴冲了下来,直至见到上山的姑娘,才“刹住车”……
“这妹子真漂亮!”
“看上了?我去给你哇媒……”
“哇媒不如担煤,有本事摸一下!”
“赌什么?”
“两斤砂子,敢不?”
“好!等下别赖帐!”
“谁赖帐狗娘养的!”
夕阳只剩下一抹褚红,山风瑟瑟作响。一只苍鹰在头顶画了大问号,跌落在西山的迷雾之中。一只小兔子跳了出来,扑闪着明亮的眸子,眨眼间,蹿到了草丛中。
那对人儿很惶恐,似乎是第一次遇到这类事。那男的停着不走,想等女的。然而迟了,一个光头冲了过来,很快插到了他们之间。女的赶紧站着不动,贴着石壁蜷缩着小得不能再小的身子,希望躲过眼下的一劫。可光头并不为之所动,他冲到姑娘身边,在她胸口用力抓了一把。
“嗬——肉包子!”
“哈哈哈——”
粗旷的笑声,久久在山坡上回荡。
姑娘舔着嘴边的泪水,紧走几步,来到男孩身边,说:“冬生哥,咱们回去吧!”
“不,圆圆……咱们不能回,咱不能让别人瞧不起……”男孩摇了摇头。
这是一对扯了结婚证,还没结婚的青年男女。男的叫冬生,是蓝豹岭老书记豁嘴的小儿子。女的叫圆圆,家住茶乡三八区。他们两个是高中同学,圆圆本来考取了大学,但家里穷,凑不起昂贵的学费,放弃学业。冬生没考取,两人进了云阳林场,承包了一片荒山,植树造林,打算等树木成材后,再成家。可双方的父母不答应,催着他们订婚,扯结婚证。尤其是圆圆这边的老人说冬生再没动静的话,就要把圆圆许配给别人。因为圆圆上有两个哥哥,都到了结婚年龄,家里穷拿不出钱送聘礼,就一直耽搁了。圆圆父母急着把女儿嫁出去,用男方的聘礼,给儿子作聘金。豁嘴和雪梅怕结茶乡三八区的亲,聘金太贵,礼数太多,一年三节,节节要扯衣服送首饰,三姑四姨五舅六奶都要吃礼肉,要整十几副担子挑过去。豁嘴收拢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也只能勉强维持到订婚扯结婚证,可接下来的“探节”、“过茶”、置家具、办酒席,一笔更大的开支根本就没着落,有点想打“退堂鼓”……
冬生不依,说:“圆圆……我非她莫娶!”
豁嘴说:“茶乡三八区乡俗太多,要这么多钱,我是没办法……”
冬生说:“你不用管,我已经想好了办法。”
豁嘴问:“你有什么办法?”
冬生说:“上西山挖砂子!”
“眼下也只有这条道了,可你接了你娘的脚,细皮嫩肉,又一直在学校读书,能吃得这个亏吗……要是我年轻十岁就好……”豁嘴摇了摇头,眼睛红红的。
“爸,你就放心!西山这么多人,别人做得我也一定行。”冬生安慰父亲说。
“没事,我相信冬儿,他不比任何人差!”雪梅肯定地点了点头。
圆圆听说冬生要上西山挖砂子,也嚷着要跟着去。
雪梅摇了摇头,说:“不行!你和冬儿,扯了结婚证,吃了订婚酒,就是我们蓝家的人了。如果再出来挖砂子,我们蓝家就被人瞧不起。乡亲们会认为我们冬儿没用,养不起老婆。”
“对,你就呆在家里,养得白白胖胖的,等我回来。”冬生笑着说。
圆圆说:“山上这么危险,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去!”
冬生说:“放心吧,没事!”
圆圆说:“我能放心吗……看不见你,我会一天瘦好几斤的……”
冬生说:“那怎么办?”
圆圆说:“你就让我去吧,上山后,我们俩装作互不认识……我们自己不说,谁知道我是你老婆?放心吧,我不会给你们蓝家丢脸的……”
“那好吧……”冬生终于点了点头。
圆圆冲过去抱着丈夫的肩膀,在他的眼睫上吻了一下。
豁嘴和雪梅看着这对小夫妻,摇了摇头,心里很不是滋味……
太阳早已滑到山洼里去了,天空中挂满了彩霞,那些云彩飘忽不定,变幻着各种形状和图案,瞬息间,退得一干二净。两个人相伴着,走出沟壑,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大片草棚,捱捱挤挤地靠着,再往前,是一排排老虎嘴一样黑黝黝的洞口。
“记住,为了咱们的未来,从现在起,咱们就谁也不认识谁……”冬生暗暗地叮嘱圆圆。
“嗯。”圆圆噙着泪水,默默地点了点头。
夜幕降临了,山谷像一口巨大的黑洞一下子吞没了所有的一切,唯有山冈上那座茅店,散发出一片温情的光。
这是一间十分宽敞的茅店,店中央立着两根支柱,摆着一方一圆两张桌子。南边有一土台,上面搁一木板,烟酒副食全搁在那,时不时诱惑你伸进口袋,掏一把人民币,犒劳一下自己。北边有两口灶,一口抹了洋灰,显示出了几份高贵;一口就几块石头垒的,干柴烈火,噼噼啪啪,火苗从石缝里挤了出来,轰轰烈烈。店里热闹非凡,两股人马,挖砂子的和贩砂子的,虎踞龙盘各占据一张桌子。光溜溜的圆桌,一色的女式男发,刷子胡,花衬衫,牛仔裤子,只是头发胡须有长有短,衣料质地档次有高有低,牛仔裤上的苹果个数有多有少。桌子中间放一架双卡录音机,音量旋到最大,播放着刘欢的《再也不能这样活》。一人一瓶啤酒,都喝去了大半,半闭着眼,翘着二郞腿,随着节奏轻轻地晃动着……
东边有山,西边有河
前面有车,后面有辙
究竟是先有山还是先有河
究竟你这挂老车走的是哪道辙
春夏秋冬忙忙活活
急急匆匆赶路搭车
一路上的好景色没仔细琢磨
回到家里还照样推碾子拉磨
漆黑的方桌,各色脑袋齐全,平头,光头,运动头,大西头;衣服更是五花八门,中山装,解放装,老式大襟。一人一碗黄澄澄的老冬酒,一碟菜。喝几口酒,说几句笑,那话题无非是女人,砂子。
“老板娘,再来一箱啤酒。”圆桌的人在喊。
“老板娘,来盘猪耳朵,下酒!”方桌的人在叫。
茅店的老板娘不是别人,正是黄龙坳黄蓉。她原本是云阳山杨梅坪林场的职工。婚后,虽然没有生育,却安守本分,与丈夫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三个右派的到来突然打乱了她平静的生活,心地善良的她最看不得别人受欺负,一种母爱的本能和普济沧桑的怜悯促使她,一有空就往陆子轩那里跑,说是帮助这个年轻的右派孵小鸡。结果,母鸡没孵出小鸡,她却“孵”出了个小男孩。一时间,谣言四起,黄蓉咬咬牙,任一盆盆脏水泼在自己头上,什么都不说。直到“朱晴文事件”爆发,在公捕陆子轩的大会上,她才主动站了出来,让孩子认了他的亲生父亲。就这样,黄蓉因生活作风腐化被单位开出,丈夫也和她离了婚。离婚后,黄蓉带着儿子回到了黄龙坳……从那时起,她只有一个愿望,好好抚养儿子,等陆子轩刑满释放回来,一家人团聚。为了儿子的前途,黄蓉让他跟自己姓,改名叫黄龙。二十年的风雨,二十年的煎熬,终于过去了,儿子已经长大成人了,还考取了大学,陆子轩也平反了,回到了茶陵一中……可是谁也料想不到,正当陆子轩跑到黄龙坳找她,想把她接到县城去的时候,她却上了西山,搭了座大茅棚,成了这荒山野岭唯一一家饭馆的女老板……
黄蓉一个人开店子,炒菜,煮饭,上茶,一手操持,有条不紊,非常令人佩服。此刻,圆桌要啤酒,方桌要炒菜,她两边都得应酬,两边都不能得罪。她满脸春风地笑着,搂着一箱啤酒,搁在圆桌边,又跑到方桌边说:“各位老哥先喝着,你们要的菜,我立即去炒,一会就送上来。”说完扭动着水蛇般的腰肢,麻利地来到案板边,拿起一只猪耳朵,切了起来……
不一会,茅棚里弥漫着浓浓的肉香。
“小炒猪耳朵,来罗——”女老板迈着款款碎步,将炒好的菜端了上来,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这些男人,喝酒,侃大山。
闭上眼睛就睡呀
张开嘴巴就喝
迷迷登登上山
稀里糊涂过河
再也不能这样活
再也不能那样过
吃饱喝足后,撤了碗筷,方桌上玩起了纸牌。圆桌将音量调小了,开始说起了段子。
“从前有两老庚,一见面就吹牛,一个吹得比一个玄乎……”砂贩里一个外号叫“猴子”年轻人在讲故事,“这回两个又掐上了,一个说,我家门前有条河,河上有桥。那年河上划龙船,桥上挤满了人,一个小孩被挤了下去。说来也怪,先年从桥上掉下去的,第二年划龙船时,恰恰掉在龙船上,你说这桥高不高?另一个说,这桥是高,不过,让我们家后山的竹,一插就探到了底。先开口的说,你家后山的竹也确实长,不过也只能让我家牛栏里母猪打只潲盆箍。后说的问,你家牛栏里猪有多大?先开口的答,我家的猪可大,前脚踏出三十三里,后脚还在牛栏里。后说的连忙接话,论讲你家的母猪也算大,可也只够我家奶奶吃一餐点心。先开口的无法拿话接下去,又不肯轻易认输,提出要到老庚家去看他奶奶,并约好了某月某日。后接话的,怕露馅,偷偷跑回家做了一番准备,在楼上放了个扮禾的大木桶,里面装满了水,再接出一根水管,淅淅沥沥地滴在尿桶里。老庚来了,把他挡在门外,说我家奶奶在尿尿。老庚听听,是撒尿的声音,在一边等。可大半个时辰过去了,那声音还在响,说你家奶奶这尿要撒多久?后接话的说,这要看她是大撒还是小撒。开始说的问,大撒怎么的,小撒又怎么样?后接话的答,大撒撒三年,小撒撒三月。开始说的终于认输,默默地打道回府了。”
“哈哈哈——‘大撒撒三年,小撒撒三月。’这×眼比挖砂子的洞还要大……”圆桌上笑得人仰马翻。
“啪!”方桌的纸牌扔到了桌子上,各色脑瓜子都站了起来,怒目圆睁,握紧了拳头,一步步向圆桌逼去。
猴子伸了下舌头,后悔失嘴,说了挖砂子的最忌讳的那个字眼,而且居然是与砂子洞连在了一起,一个劲地道歉:“对不起,我……”
方桌根本不予理睬,一步紧跟一步,逼了过去。圆桌见躲不过,也都捋起了衣袖,准备应战。
黄蓉怕砸坏了店里东西,连忙插在中间,劝解着:“大家千万别动手,有话好好说。”
双方都离了桌子,一步一步靠近,在这千钧一发时,黄喜生闯了进来笑着说:“怎么,手发痒了,老子陪你们练练!”一句话,弩拔弓张的局面缓下来了,双方偃旗息鼓,退回到各自的桌子上。
黄喜生牛高马大,在监狱里又跟人学了几招。出狱后,先是做服装生意,赚了一笔。当人们涌到这山谷里挖砂子时,他一眼看出了巨大的商机,以最快的速度将城里的服装店盘了出去,用手头的现金行贿,结了几个农村信用社的铁兄弟,贷了一笔巨款,几乎垄断了西山砂子行业中的一半多砂子。他不仅贩砂子,也投资挖砂子。他的眼睛最尖,什么地方有砂子,藏得有多深,蓄量有多少,一眼就能瞅出来。因此,无论是挖砂子的,还是贩砂子的,都很敬重他。在这片自发采矿区,黄喜生成了红白两道全部吃通的风云人物。
“大伙愣着干什么,继续玩呀!”黄喜生走到方桌边,坐了下来,拿起纸牌哗啦啦,洗好,拍在桌子上,“来,我做庄,大家都来押!”
“好!”大家叫嚷着,重新坐定位子,那些腰板硬朗的坐了四向,其余站着,瞅准机会,那边红火押那边。
生活就象爬大山
生活就象趟大河
圆桌上的录音机又响了起来,音量却比刚才小得多。大家都不说话,各自想自己的心事。
“好!通赔——”方桌边大声喊叫起来。
“没事没事,今天就让大家伙赢个痛快!”黄喜生从兜里拿出一大把票子,一个个发。
大家接了钱,又都押在桌子上。
黄喜生重新洗牌,打点,发牌,结果又是通赔。
圆桌上的人也心痒痒,一个个跟着起了身,走向方桌,两股人马像两条各自闹腾的河,终于走到了一起。
再也不能这样过
再也不能那样过
生活就得前思后想
想好了你再做
……
圆圆和冬生一前一后走了进来,男人们的眼睛全直了。黄蓉盯着圆圆看了好一阵,心想,世上还有这么漂亮的人儿,真的像画一样。
黄喜生洗好了牌,在桌子上敲了敲:“喂,腰牌,当心看到眼里,拔不出来!”
“他娘的,让我睡一晚,死了也值……”大家嚷嚷着,一边押钱,一边用眼角瞟着美人儿。
黄蓉双手在围裙上搓了一把,笑眯眯地说:“吃点什么?”
“来碗米粉……”两人不约而同地说,然而一张嘴就后悔,赶紧低着头,把距离拉开。
黄蓉来到灶边,引燃柴火。
圆圆跟了过来,帮着添柴。
冬生靠着柱子发呆。
“大嫂,我是刚来的,还没搭棚子,你能让我在这店里蹲上一宿吗?”圆圆说。
“我这里肯定是不行,这帮臭男人,玩起来没个准头……”黄蓉摇了摇头,想了想,说,“不过,我可以给你找个歇脚的地方……对,你就和虎妹睡,也不用搭棚子。她就一个人,正托我给她找个伴呢!”
“真的?”圆圆问。
“嗯。”黄蓉点了点头。
吃完米粉,黄蓉带着圆圆来到棚区,找到虎妹。
虎妹比圆圆大五岁,上西山好几年了。她经历的那些苦难,圆圆想都不敢想。父亲早年就没了,母亲得了疯病,又摊上了个没用的窝囊哥哥。在西山,像虎妹这样年龄的姑娘再没有第二个,大家都有了自己的归宿,唯独她被这个多灾多难的家拖累了。她要攒足够的钱,让哥哥娶上媳妇,才考虑自己的事。为了实现这一梦想,她不停地在矿洞里穿来穿去,说一些笑话段子,逗那些挖砂子的开心,遇到谁出“大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狠狠捞一把。可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她这样做,无形中给了男人一个信号,大家有事没事总爱往她的棚子里凑,而她又不能将自己押在某一个男人身上,于是托黄蓉给她找个伴。她见黄蓉果真带来个伴儿,很高兴,给了黄蓉十块钱辛苦费。
黄蓉走后,两个姑娘肩并肩躺在石块垒的床上,絮絮叨叨说了大半夜。虎妹像个启蒙老师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圆圆的许多规矩。在西山男人干什么,女人干什么,哪些事能干,哪些事不能干,哪些话能说,哪些话不能说。圆圆像个才入校门的学生,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想问。
虎妹叮嘱圆圆:“明天进了洞子,千万别不好意思,不管哪个男人,他挑着粪箕出洞时,你得眼睛尖,手脚快,瞅准砂子就捡。”
圆圆觉得怪怪的,很不理解,问:“这不是揩男人的油吗?”
“在西山哪个女人不揩男人的油……”虎妹说,“但只能是在洞里,出了洞就不一样,除非有那种关系……”
圆圆问:“什么关系?”
虎妹叹了口气说:“这真不是你呆的地方……”
这天晚上,圆圆一宿未睡,她开始后悔,不该来到这个鬼地方,以前只晓得西山来钱容易,可怎么也没想到,赚这些钱的女人是以牺牲自己的人格和尊严为代价……她甚至想明天一大早就拉着她的冬生哥,逃下山去,再也不回来。可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只有硬着头皮在这里呆下去……
快天亮时,圆圆眯了会眼,醒来时,虎妹早已把饭做好了。
吃过饭,去上班。
圆圆第一次进洞,一切都显得是那么新奇而慌乱。这完全是一片陌生的世界,到处是洞穴,到处是从洞里挖出来的新鲜泥土和石块。西山人把这些从洞穴挑出来的石块叫“璠子”,璠者,玉也,大概取个吉利的意思。她和虎妹现在进的这口洞,开在半山腰,从洞内挖出来的“璠子”堆在洞口,形成一面新的陡峭不够稳定的坡。从坡上那条刚刚踩出来的小路爬上去,使人有一种惶惶不安的恐惧感和大难临头的压迫感……
爬到半坡,圆圆已经气喘吁吁了,头发被额上的汗水沾湿了。
虎妹则如履下平地,脸不改色,心不跳。“等下见了他们大胆点,你只管从粪箕里捡,他们不会拿你怎样。”虎妹再次叮嘱着。
圆圆低着头,看着脚,生怕没踩踏实,摔下山去。她的心很乱,怦怦直跳,像偷了人家的东西,被当场抓住了。爬到洞口,却不见一个人影。
“怎么啦,人呢……出大湖了……”虎妹叫嚷着,拉了一把愣在洞口的圆圆,“走,到洞子里去,你的运气不错!”
这是一口挖了几年的砂子洞,深邃,狭长。洞口开得很大,有两人多高,丈多宽。往里一二十米分出两口小洞,小洞又分小洞,像一棵巨大的树木,先主杆,后枝杆,再小枝和末叶。又像一张血管脉络图,小洞与小洞又彼此相通,连成一张巨大的网络。越往里走,洞子越小,分洞里只能容一个人挑担而行,洞内没有一根圆木支柱,为了增加安全系数,洞顶一律挖成“A”字型,人走在里面,只能勉强伸腰,头得低着。
圆圆小心翼翼跟在虎妹背后,进了洞。走不了几步,拐个弯,洞里黑了。两只手电像两只萤火虫,只能照着脚下巴掌大的地面。
“来,牵着我的手。”虎妹停下脚步,伸出一只手。
两个女孩侧着身子,手牵着手,迷迷糊糊地往里走。一会直往上攀,一会又猛然下跌,一会转了个大圈,又回到原来的地方。
“这洞怎么这么多弯弯道道?”圆圆不解地问。
虎妹说:“挖洞时,是根据砂苗的脉气走向挖的,哪里有砂子,就往哪挖。”
“像这样的洞,西山有多少?”
“总有百多两百个吧。”
“这么多……那整个西山不都空了?”
“是的,这就是一座空山……”
接下来,两人都不说话,只是默默地走着,手里的电灯,最远只能照亮两米的洞壁,前面一片墨黑,仿佛藏了什么怪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冲了出来。拐个弯,眼前一片雪亮,一个男人挑着满满地一担走了过来。光线耀眼,刺得眼睛生痛,看不清那人的面,一股浓浓的硝烟味和汗臭味,扑鼻而来。
“出大湖了?”虎妹说。
“冇,尽点龙灰。”男人走到圆圆身边,盯着她看了好一会。
虎妹用手电照了照,捡了一砣半斤重的锡矿,往蛇皮袋里一丢,退到了一边。
男人换了肩,用矿灯照着箥箕,意思再明白不过,可圆圆只顾低着头,一动不动。男人摇了摇头,回过肩,挑着担子,走了。
“你捡了吗?”虎妹回过身,走了过来。
“我……”圆圆摇了摇头。
“你就没在他粪箕里捡点吗?他挑了那么多……在洞里,你拿点,男人是不会说什么的,别不好意思了。在西山,哪个女人不沾男人的便宜,她的千儿八百从哪儿来……不要脸皮嫩,要面子就呆在家里好啦……”虎妹唠唠叨叨地说。
圆圆一言不发,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往里走吧,幸许还有点龙灰。”虎妹拉了下圆圆,两人又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走。
突然,从里面传来了一声惊呼,这声音很尖很细,在嗖嗖凉风中显得特别凄寂,阴森,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圆圆猛然一惊,不知那来的力量,拉着虎妹就往回跑。两人跑出洞,大口大口地喘气。
洞外阳光灿烂,充满着一种活的生机,山洼棚区的炊烟,山溪淘砂子的嘈杂声,却显得是那么亲切。
“是塌方吗?”圆圆问。
“不,是放炮。”虎妹说。
两人嘘了口气,不一会,从洞里传来了两声沉闷的炮声。浓浓的硝烟滚了出来,赶着硝烟出来的还有几个男人,他们或多或少挑着一些龙灰。
“我们进去吧?”虎妹催促着。
圆圆摇了摇头,心有余悸,再也不肯进洞。
男人们出了洞,倒了龙灰,蹲在地上选砂子。虎妹拉了圆圆一把,两个女孩也蹲了下来,帮他们选砂子。
“这位妹子是新来的吧,这小手多嫩和……”一位四十多岁,外号马仔的男人抓住了圆圆的手,轻轻地摸了摸。
虎妹将马仔的手拿开,说:“我给大家讲个故事吧……”
“好呀!”大家齐齐地望了虎妹一眼,眉宇一下子舒展开了。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主人公就在我们这些选砂子的人当中。”这是开场白。在西山,谁都知道有个会编段子,编排故事的姑娘。虎妹编故事,往往现炒现场卖,常常拿身边的人开涮。可怪就怪在这里,大家明明知道她编的是假的,是骂人的鬼话,却偏偏喜欢听,不仅听,还要给她好处……
“早年间,搞大集体时,马仔家很穷……”马仔听到虎妹在编排自己,不但不恼,反而萌生出一股莫名的期待。虎妹狠狠地挖了他一眼,这期待便迅速膨胀。“一天,马仔他妈勺好了水,准备煮饭,可米缸里没一粒米。他妈就要他爸去借米。他爸想,已经借过好几家了,再借肯定是借不到,不如一死了之算了。但怎么个死法却成了问题,投水怕人发现,割颈又怕刀钝,想来想去还是吊颈便当……可找来找去只找到半截草绳,草绳就草绳,将就一下吧。于是爬到二楼去吊颈,不料草绳断了,他爸爸一下子掉到灶膛上烧得滚烫的开水里。当时,他妹妹正在烧火,只听得啪地一声响,开水四溅,猛地吓了一跳,连忙喊他妈妈。妈妈跑过来一看,见是丈夫,不禁大哭起来:‘啊呀,不得了,是你爸爸……’他妹妹听见爸爸掉到汤锅里,也跟着哭了起来。顿时,整个屋子里哭作一团。他哥哥跑过来,把锅盖一盖说:‘别哭了,别人家的爸爸死了要钱埋,咱们爸爸还煮了一锅好汤呷……”
“哈哈哈——”
“嘿嘿嘿——”
一时间,笑声四起,乱成一片。虎妹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弯了腰,眼睛瞅着几砣成色好的砂子,手一伸,揣进了口袋。
“什么事,这么好笑?”黄喜生幽灵般地钻了出来,出现在虎妹面前。
“别人家的爸爸死了要钱埋,咱们爸爸还煮了一锅好汤呷……”大家指了指马仔,再次笑得喘不过气来。
黄喜生没有笑,悄悄对虎妹说:“给你哥说媳妇的事,有眉目了,明天你回趟云阳镇,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虎妹问。
“到时你就知道了。”黄喜生说完,走了。
这天圆圆没捡一粒砂子,但回到茅棚里却意外地发现她拎的蛇皮袋子的砂子,比虎妹还多,锡砂、钨砂都有,甚至还有几砣金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