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刚过,黄龙坳的众家祠,在磨盘山破土动工了。
这是一个春和景明的黄道吉日。磨盘山人山人海,众家祠的竖门大典正在举行。一架高大的柏树木门框搁在青石墩上。门前摆一溜连桌,头一张摆着众家祠的总牌位,余下分别摆着黄龙坳二十四姓各族的祖宗牌位,每张牌位前都摆了三牲祭品。连桌前置一香火缭绕的大香炉,黄龙坳黄氏家族的族长,“梅仙老爷”和一班众氏族老正在净手,准备焚香祭祖。
匡一明走了过来,说:“爹,开始吧,吉辰已到。”
黄苍山抬起头看了女婿一眼说:“河西那边有什么动静?”
“没有。”
“好——”黄苍山挥了挥手,说:“你到那边去看看准备好了没有,千万不能有半点差错。”
匡一明擦拭了额头上的汗珠,再一次来到施工现场,和泥水匠们反复量了量地基上四周的各种线路,又陪着老阴阳仔细地瞄了一会罗盘,急速跑到岳父身边说:“嗯,可以开始。”
“众家祠竖门大典现在开始——!”随着司仪的一声呐喊,鼓乐大作,鞭炮齐鸣,二十四把响铳齐齐放过九响。
“乐止,各氏族长祭天地,拜祖先!”
各氏族长来到自己的祖宗牌位前。
两个壮汉搂着酒坛叮叮咚咚一次性将二十四只大碗淋满。
大家将酒洒在地上……
“祭总牌——”
一碗碗酒又淋满了,一只大雄公鸡在匡一明手里绝望地叫着。他将大公鸡的脖子拧住,顺手从嘴里摘下牛角刀,轻轻地一抺,一股殷红的血喷了出来,洒到一碗碗酒中……
黄苍山迈着沉稳的步子跨到“众家祠总牌”前,划破自己的左腕,将血滴在总牌上,滴在一个个酒碗里……各氏族长依次走上前去,划破了自己的手指,大家的血流到了一起……
场上肃穆而庄重,锣不敲,鼓不响,就连最淘气的婴儿也屏声息气一动不动地贴在母亲怀里。
黄苍山举起血酒大声地说:“各位父老乡亲,我们黄龙坳建寨也有两三百年了,为什么总是受那些土家人的欺负?就是我们太散,不能拧成一股绳,让土家人有机可乘,各个击破。今天修建众家祠,希望我们黄龙坳二十四姓精诚团结。来,为了我们黄龙坳的兴旺,为了我们二十四姓的繁荣昌盛,干了这杯酒!”
“干——!”族长们举起酒碗,一饮而尽,一齐将碗摔碎在地上。
“竖门——!”一时间,鞭炮声,锣鼓声,唢呐声,人们的欢呼声再次响彻云霄。
匡一明轻轻地一挥手说:“起!”十几个壮实的汉子扶着高大的门框,稳稳地竖在青石墩上。
“好——!”黄龙坳沸腾了,二十四姓山民齐声欢呼,不分彼此地拥在一起。
人们常说:“人心齐,泰山移。”众家祠进展得非常顺利,第二天就墙过门框,内架耸立,照这个势头再过三五天,一期工程就可以完成了。
黄苍山带着各氏族长们在工地上巡视了一圈,捋着胡须满意地笑了笑。
正在这时,在江边瞭望的二儿子黄树义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说:“不好啦,河西那边来人啦……”
黄苍山瞪了二儿子一眼:“别慌,该来的总会要来的……”
“他们这个时候来肯定没怀好意……”众族长嚷了起来。
“看清了吗,来了多少人?”黄苍山把黄树义拉到一边轻轻地问。
“不多,十来个……”
“嗯,没什么事,沉住气,告诉大家不要慌,继续抓紧时间施工。”黄苍山附在黄树义耳边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说了几句,黄树义点了点头走了。
“走!我们去招待客人!”黄苍山挥了下手,带着众族长迎了上去。
黄龙坳在磨盘山修建众家祠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蓝豹岭,蓝孝德当即和宋管家商量,要宋管家去绿鹰寨跑一趟,主动化解与绿鹰寨的矛盾,共同对付客家人。他自己则以贺喜为由亲自去黄龙坳看看,静观其变。于是备了礼物,带了几个家丁忽忽赶来。刚爬上磨盘岭就遇上了黄苍山带领的众氏族长一行。
黄苍山双手抱拳,施了礼说:“哦,贵客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蓝孝德还了礼说:“哪里,哪里,我们河东河西是山相依,水相连。如今,你们黄龙坳在这大建宗祠,我们蓝豹岭岂能无动于衷。只是消息仓促,没准备什么像样的礼物,还望黄老先生和诸位族长,海涵海涵。”
黄苍山看了看蓝孝德一眼,知道来者不善,笑了笑说:“蓝族长此言差矣,俗话说‘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我们黄龙坳今天举行建祠竖门大典,能得到蓝族长的贺喜,真是莫大的荣幸。老夫和众族长代表黄龙坳二十四姓父老乡亲在此谢过了。——请蓝族长先到寒舍喝杯茶,解解乏。”
蓝孝德点了点头,跟着大伙一起来到了黄苍山的家。
黄家的院子不大,收拾得干净齐整,一下子涌进了这么多的人,明显有点挤。
黄苍山不好意思地搓了搓双手,尴尬地说:“真不好意思,让蓝族长见笑了。你看连个插脚的地方都没有。”
蓝孝德点了点头说:“黄龙坳建村立寨也有百十来年了吧,也是该有个议事的地方,总挤在黄老先生的家里也不是事。好,我们到工地上去看看。”
磨盘山人山人海,黄龙坳老幼妇孺全部出动了。年轻人分作两拨正在抬那又长又大的屋柱,一群姑娘烧好了茶水捧在手里等年轻人放下屋柱回到她们身边时送给他们喝,老爷爷老奶奶们牵了小孙孙站在一旁静静地看。
蓝孝德一边看一边点头,嘴里不住地说:“好,好,看来你们黄龙坳还是蛮齐心的嘛。”
“还请蓝族长多多指点……”黄苍山话刚出口就后悔了,低着头暗暗地观察蓝孝德有什么反应。
“既然,黄老先生这么说,那我蓝某就班门弄斧,胡诌几句。”蓝孝德找到了由头,蹿上跳下,这里瞧瞧,那里看看,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故意显得莫测高深,最后待在祠堂的大门边看了好一阵子,然后把黄苍山拉到一边轻轻地说,“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什么话?”
“这祠堂门可能得改一改。”
“为什么?”
“我们平素个人建房造屋都要讲究众亲和睦,不损谁亏谁,是不是?建祠造庙就更得讲究了,这祠堂门正对河西,不要说对我们蓝豹岭,就是对绿鹰寨等其他村落恐怕都有影响。”
“不会吧……河东河西隔山隔水,我们黄龙坳在自己的山上建祠堂怎么会有碍你们蓝豹岭呢?”
“黄老先生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谁不知道,我们云阳山依山带水,如一条沧海蛟龙。河东是龙头,河西是龙尾。这磨盘山是龙的颈部,你们掐住了龙的脖子,这龙尾还怎么动弹?你们这祠堂门特大,又正对我河西,纳尽我河西瑞气。这样做不要说我们蓝豹岭不答应,就是绿鹰寨和河西的其他村落也会站出来说话的。”
黄苍山面有难色,喃喃地说:“怎么会这样呢?”
蓝孝德见自己的话奏了效,一竿子插到底,直言不讳地道明了自己此次来的目的。“既然话已说到了这份上,我就干脆挑明,你们建祠也好,造庙也好,我们河西人狗屁不放半句,但像现在这样肯定是不行的。当然,我也知道你们的难处,俗话说‘四角难立’,砌屋造院也实在不易。我也不想过分为难你们,只要你们缩小门庭,改个朝向就行了……”
匡一明见蓝孝德故意找茬,早就看得不耐烦了,大声地说:“好了!别在这里唧哩哇啦老鸹一样乱说一气。我们黄龙坳在自己的山上建祠堂,为什么要看你们河西人的脸色行事?”
蓝孝德冷冷地看了匡一明一眼:“这位是……”
黄苍山连忙笑着说:“噢,这是我女婿,叫匡一明,脾气有点倔,说话多有得罪,还请族长海涵!”
蓝孝德:“我看你这女婿行,有种!只可惜生错了地方……好,我的话你们听也好,不听也好,随你们的便。不过,我还得最后说一句,这祠堂门必须缩小,至于朝向嘛,要么顺江而下,要么逆流而上,像这样正对我们河西是断然不行的。”
黄苍山摇了摇头,说:“顺江而下肯定是不行的,逆流而上能顶得住?”
蓝孝德:“你们不是在建众家祠吗?‘众人拾柴火焰高吗?’你们有二十四姓还怕顶不住吗?”
“爹,别听他在这里胡诌,我们建我们的。”匡一明大声地说。
“对,我们建我们的!”乡亲们都齐声喊了起来。
蓝孝德摆了摆手说:“好好好,我蓝某今天不是来和你们打架的。如果,我的好言你们不听的话,那么到时候就不是我蓝孝德一个人来,也不是蓝豹岭一个村子来……”
匡一明说:“你们谁来都行,我们黄龙坳随时奉陪!”
“对,我们黄龙坳随时奉陪!”
蓝孝德一挥手,几个人灰不溜秋地滚下了磨盘山。
“嗬——!”村民们齐声欢呼。
黄龙坳修建家祠的事也同样惊动了绿鹰寨。这天陆岳松和管家史秋明正在大厅议事,外面忽报蓝豹岭宋管家来访。
史秋明向院丁挥了挥手说:“快传他们进来!”
宋管家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帮抬着礼物的喽啰。
陆岳松笑容可掬地迎了上去,说:“宋管家大驾光临,未能远迎,失礼失礼!”
“哪里,哪里,陆寨主系云阳山区的老寨主,德高望重,我们族长早就说要来看望寨主。怎奈事务繁忙,总是抽不开身子。今天特命宋某人前来拜望,这是一点薄礼,请寨主笑纳。”宋管家说着呈上了一份礼单。
陆岳松接过礼单瞟了一眼,交给身边的管家史秋明说:“谢谢蓝族长的这份情意。只是不知道我陆岳松何德何能,竟能承受蓝族长如此厚礼?”
宋管家说:“我们族长说,绿鹰寨和蓝豹岭同属一片山,同喝一江水,打断骨头连着筋。老是这么争争斗斗也没有什么意义。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们两家在河西打打杀杀,倒让河东人占了便宜。据说,他们要在黄龙坳的磨盘山起一座众家祠。如果真让他们建成了,对我们河西可是个大碍哟。”
陆岳松说:“你们族长有什么想法?”
宋管家:“希望我们两家订个世代友好的盟约!”
“这确实是件天大的好事,”陆岳松看了史管家一眼,两人会心一笑,然后对宋管家说,“不过,你们得拿出点诚意。”
宋管家说:“我们族长说了,只要寨主答应联手,把黄龙坳压下去,族长愿把那块‘山地’送给绿鹰寨,外加一百八十亩良田。”
史秋明说:“那块‘山地’本来就是我们绿鹰寨的……”
“是……”宋管家点了点头,掏出地契双手献给陆岳松,“那现在就还给寨主……”
陆岳松接过地契,瞅了一眼,随手放在桌子上对身边的史管家说:“这事你怎么看?”
史管家说:“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陆岳松说:“你说。”
史管家说:“大凡缔结盟约不能只凭一纸空文,得有个什么制约。昔日,大唐和吐蕃结盟不是派出了文成公主去和亲吗……”
陆岳松听了,点了点头:“对,这是一个好办法!你回去告诉你们蓝族长。你们真的有诚意结盟的话,就和我们绿鹰寨联姻,结个亲家。”
宋管家连忙答应说:“这完全没有问题,我们保证挑全村最美的女子嫁给陆寨主。”
“哈哈哈——”陆岳松一阵大笑把宋管家笑懵了。
史秋明解释说:“宋管家理解错了,我们寨主无意续弦……这是给我家小寨主定亲!”
“小寨主……”
“对,小寨主!”
“可是……小寨主是不是太早了点……”
陆岳松说:“没错,我家犬子是小了些,可父愿子成龙,我们陆家一直单传,他的婚姻大事自然要及早筹划……”
宋管家连连点头说:“那是,那是。”
陆岳松:“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就把陆家媳妇的要求说清楚,系出身名门,貌美品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那当然,那当然……”宋管家眼睛一转,“如此看来,老寨主对这位未来的儿媳妇已经是胸有成竹,不知哪一家姑娘有这个福分?”
“如果能和仁义米行蓝老先生结这门亲事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陆岳松笑着说。
“陆寨主果然好眼力,蓝老先生是茶陵有名的绅士,他有一个孙女叫蓝天香,品淑貌正,知书达理。小寨主娶了她,真是没说的。”
“那就有劳宋管家多多走动走动。”
“一定一定,宋某这就回去禀报族长,到城里去找蓝老先生说合说合。”
宋管家起身告辞,陆岳松笑着说:“你就明说了吧,蓝族长要我们做什么?”
“也没什么,”宋管家“嘿嘿”地笑了两声,“我们族长今天已经上山了,向黄龙坳发出了通牒,假若这班客家佬不听话的话,我们就……”
陆岳松说:“你们要我们绿鹰寨和你们蓝豹岭一起去对付黄龙坳?”
宋管家摇了摇头说:“这倒不必,就黄龙坳这几个客家人,我们蓝豹岭还是‘缚得落’的……你们就在寨子里等我们的好消息罢!”
陆岳松说:“那你回去,转告你们族长,让他放心。我陆岳松,光明磊落,从来不干偷鸡摸狗,暗地里戳屁眼的事……那些客家佬如果真的要损我们河西的话,我陆岳松第一个不答应!”
“那是,那是……”宋管家连连点头。
回到蓝豹岭,宋管家一字不落地复述着陆岳松的话。
“陆岳松真的这么说……”蓝孝德睁大眼睛,捏着拳头挥了挥,“好——,黄龙坳呀,黄龙坳,你们这些外来户,盗贼,也想建什么祠堂,拜什么祖认什么宗……你们要建就高高兴兴地建吧!你们今天建好了,我蓝孝德明天就把它夷为平地!”
宋管家担心地说:“只是不知蓝老先生会不会答应……陆岳松的儿子还是个未成熟的毛桃儿,蓝天香已经是一朵悄然绽放的玫瑰……”
蓝孝德非常自信地说:“会同意的,没问题,我二叔向来深明大义。先父在世时,他就主张与绿鹰寨和好。”
“不过,他未必赞成我们这么对待黄龙坳……”宋管家还是有些担忧。
“二叔书读多了,是有点迂腐,”蓝孝德思考了一下,“这样吧,我只和他说与绿鹰寨结亲的事,不提黄龙坳!”
蓝孝德当即吩咐备车,快马加鞭,往茶陵城驰去。进了城,穿过大街,来到“仁义米行”,老远瞅见米行老板自己的同宗堂兄蓝孝明在和出入米店的生意人打招呼。
蓝孝明瘦骨嶙峋,脸色蜡黄,好像大病初愈的样子,见有辆马车驰进了自己的大院,连忙跟了过来。
蓝孝德下了车,叫了声:“大哥,二叔呢?”
“在书房编《茶陵州志》。”
蓝芝澧老先生闭着双眼一字不漏地听了蓝孝德叙说,摘下老花镜,把狼毫小楷搁在墨砚上,说:“如果真如你所说,蓝陆两家从此世代和好再无纷争,这门亲事,我赞成……就怕以后再闹起来,这孩子夹在中间,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那就把天香这孩子给毁了……”
蓝孝德说:“二叔的担忧不无道理,不过我想,这种事不可能再发生的了。陆岳松已是风烛残年,小寨主还完全不谙世事,只要天香这孩子拿捏得好,还怕他们不听咱们的?”
蓝芝澧长叹一声,说:“到时,就全看天意了……”
“这么说,二叔你答应了……”蓝孝德一喜,从书房里走出来,飞车出城赶到绿鹰寨和陆岳订立了盟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