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龙坳磨盘山,众家祠正在进行紧张的施工。这群长期被欺诈、迫害的客家人,一旦觉悟,就像一群睡醒的狮子。大家只有一个念头,建好众家祠,从被土家人压迫的阴影里走出来,在云阳山扬眉吐气地做人。然而,蓝孝德的到来扰乱了大家的心境,许多人忧心忡忡,不知什么时候灾难又会降临在头上。
午饭刚过,大家聚在黄苍山家的院子里商量对策。
黄苍山的大儿子黄树仁说:“蓝孝德此番作梗,无非是借机敲诈。我们不如主动补上‘礼道’,免生是非。”
“不行!蓝豹岭是个无底洞,我们有多少银子可填?就算我们喂饱了蓝豹岭,还有绿鹰寨、高峰寨、猫龙沟、卧虎坪十几个村子,我们都能喂饱吗?”匡一明率先反对。
黄树仁摸了摸脑壳说:“要不,我们干脆把祠堂门改一下吧,要知道众怒难犯呀……”
黄树义狠狠地瞪了老大一眼:“大哥,你怎么这么没出息?”
黄风雷和村里的年轻人大声喊了起来,说:“不行!祠堂门绝对不能改!”
黄树义挥了挥手说:“我们从现在起把全村的人都集中起来,派几道岗哨,一旦他们来捣乱,也有个准备!”
黄苍山看了看匡一明说:“你的意见呢?”
匡一明思考了一会,说:“好,就听老二的。我们从现在起把全村的人都叫来,连夜干个通宵,这样他们明天来时这祠堂差不多就盖好了……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量他们也不敢怎么样!”
黄苍山担心地说:“工地太小了,全村一千多人,如何容纳得下?”
匡一明说:“只要安排得当,调度好,完全容纳得了。我们把村民们分成三拨,青壮年施工,妇女们做饭送茶,老幼则组织成啦啦队。施工队又分成三班,一班施工,一班警戒,一班休息,两小时一换。另外再抽几个年长的组成质量监察队,查漏补缺,确保万无一失。”
大家齐声叫好。
黄苍山微微地点了点头,说:“好,族长们回去叫人吧。除了坐月子的,走得动的都来。活人总不能叫尿憋死,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待族长们走远了,又反复叮嘱匡一明,“蓝孝德今天碰了一鼻子灰,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我们一定要严加防范。从现在起,洣水河渡口至磨盘山要多派几度岗哨,一有情况,及时报告!”
“这个请放心,我们保证绝不出一点差错!”匡一明大声回答。
夜,月光如水,整个云阳山笼罩在梦一般的宁静之中,只有黄龙坳的磨盘山像个嚎夜的婴儿还在喧嚣。几十盏气灯,几百个松明,几千个火把,把整个山头照得如同白昼。由于安排调度得当,上千村民聚在这弹丸之地,显得拥而不挤。经过近十个小时的辛苦劳作,众家祠已经初出规模,墙全部砌好了,屋柱也都矗起来了,就只单剩下上梁盖瓦了。
匡一明跳上跳下,累得骨头快散架了,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
黄苍山走了过来说:“怎么样,今天晚上能建好吗?”
“没问题,保证完成任务!”匡一明兴奋地说,“爹,这众家祠一夜之间建了起来,我看干脆就叫‘一夜祠’好了,又好听又响亮。”
黄苍山捋了捋山羊须说:“嗯,‘一夜祠’。好听好听,就叫‘一夜祠’吧。”
“好!我这就去叫木匠做匾。”匡一明嗵嗵地走了。
黎明时分,一座高大雄伟的祠堂耸立在磨盘山上。人们确实太疲劳了,三三两两地回去睡觉了。工地上只剩下少数工匠在扫尾,一位油漆工正在刷匾,“一夜祠”三个金黄大字赫然入目。
黄苍山跟着匡一明围着整个祠堂转了一圈,满意地点了点头说:“天快亮了,你去歇一歇吧……”
匡一明摇了摇头,笑着说:“我一点不累,离天亮还有一个多时辰,这建院造屋越是到了最后越是马虎不得。爹,你是快七十岁的人啦,已累了一天一夜,肯定是受不了啦,还是先回屋歇去吧。”
黄苍山说:“好,我先走了,你也不要太累,剩下的事明天做也行。”
天渐渐有了些亮色,松明火把的光焰一点一点地在减弱,远处的山慢慢地呈现出轮廓,沸腾了一整夜的磨盘山突然间沉寂了。黄龙坳人实在是太累了,一回到家里倒头就睡着,不一会儿就做起了酣梦,却不知一场史无前例的灾难悄然降临在他们头上……
黄龙坳连夜赶建众家祠的事早被蓝豹岭探知。这回蓝孝德不慌不忙,云阳山最大的两个村寨缔结了盟约,又和河西的高峰寨、猫龙沟、卧虎坪打过招呼,还怕斗不过一个区区黄龙坳。尽管这盟约缔结得有些屈辱,但大丈能屈能伸,昔日一代军师张良还能忍受胯下之辱,何况他蓝孝德一个小小的族长。当务之急是对付黄龙坳,至于绿鹰寨就暂且忍一忍吧,以后再找机会收拾他们……
“老爷,去磨盘山的人刚才回报,众家祠外墙全部矗起来了,估计天亮前真的会建起来。”宋管家悄悄地来到蓝孝德的身边。
“好!让他们建,让他们高兴一阵子!明天早晨我们就带人去把它夷为平地。”蓝孝德恶狠狠地说。
宋管家:“是不是现在就去敲钟把大家叫醒做好准备?”
“不,不,不,让大家睡饱睡足,这样方能以逸待劳,打他个措手不及。好,你也去休息吧,到时候我叫你。”蓝孝德挥了挥手,宋管家退下去了。
夜出奇的静,静得连平素很少听得见的细小的声音都能听得见。起风了,丝丝细风从连绵不断的树梢上掠过,带着轻轻的哨音,在山谷里回荡。水汽很重,云雾一碰上冰冷的枝叶就凝固成露珠儿,露珠儿越积越重,叶片儿托不住了,嗖的一声从上面滚落下来。山泉淙淙不息地流着,一会儿隐匿在石缝草丛中,一会儿又从地底里冒了出来,不厌其烦地哼着同一支曲子。林子里鸟们在做爱交配,翅膀扇动的气浪一漾一漾的,温馨甜蜜……
蓝孝德辗转翻覆怎么也睡不着,明天的事太重要了,这是他担任族长来的第一件大事,一定要做好,要做得干净利索。云阳山方圆几十里,甚至整个茶陵县都在看着自己呢。办好了,人们不仅会对他这位年轻的族长刮目相看,蓝豹岭在云阳山的地位也会与日俱增,以后无论什么事都可能唯蓝豹岭马首是瞻;办砸了,他蓝孝德威信扫地不说,蓝豹岭甚至整个河西也会因此一蹶不振。那么,他以后有什么脸面去见列祖列宗呢。他索性起了床,一个人在村子里走着。
“汪汪汪……”
不知是谁家的狗轻轻地叫了几声,蓝孝德咳了一声嗽,狗知趣地沉默了。他在村子里绕了一圈,正准备往回走,一条黑影迎面走来。
“谁!”蓝孝德一阵警觉,大声喝道。
“是我,老爷。”宋管家答道。
“怎么,你也没睡?”
“睡不着……”
“天快亮了吧?”
“快了吧……”
“喔喔喔——”仿佛是为了印证宋管家的话,村里的公鸡开始发出了啼叫。这是一只童子鸡,也许还是第一次打鸣吧,那嗓子眼还没有长全,叫声显得是那么软弱无力。“喔喔喔——”那鸡又试探性地叫了一声,还是没有什么反应,于是鼓起勇气使出全身的力气叫了起来,“喔——喔——喔——”这下果然灵验,村里鸡们都叫了起来,一时间此起彼伏,响成一片。不一会,绿鹰寨的鸡也叫起来了,沉重的夜被雄鸡的啼叫声一点一点地撕破……
蓝孝德长长地嘘了口气,对宋管家说:“天亮了,你到村口去敲钟吧,我随后就到。”
宋管家急急地穿过“一线天”,来到村口的古樟下。此刻,这棵千年古樟在黎明的曙色里越发显得苍翠。他刚一抓住绳索就惊飞了几只早醒的八哥鸟。他的心猛地一沉,额上沁出了几滴汗珠。他知道手中这根绳索的分量,头顶上的这口大铜钟在这里悬挂了千百年,但决不会轻易敲响的。在蓝豹岭这铜钟是至高无上的权威,它轻易不发话,平素一般是处罚叛逆和商量大事时才由族长敲响它。但是,当村寨遭受到土匪骚扰或外族侵略的时候,任何人都可以拉响铜钟组织抵抗。他的手有些发抖。他清楚地意识到只要自己轻轻拉动一下绳索将会是个什么局面。他仿佛已经看见混战中的蓝豹岭人一个一个地倒下去,血肉模糊尸横遍野的惨景令人目不忍睹,平静了多年的云阳山又多了些孤儿寡母和缺胳膊少腿的壮士。
一阵狂风从洣水河边刮了过来,沙尘打得宋管家的脸生痛。“当——”他晃了一下,树上的钟被拉响了。浑圆的钟声从巨大的树冠里飞出来,在山寨的夜空上回荡着,经久不息。树上的八哥们“啪啪”乱飞,惊慌不定地叫喊着。宋管家索性甩开膀子,猛烈地敲起钟来……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急促的钟声在山崖上,在河水边撞击着,回旋着,撕碎山民们的梦,所有的蓝豹岭人猛然跳起,尽最大的力量武装自己,多年没用的长矛和大刀都扛出来了。一时间,刀光闪闪,喊声震天。大家举着火把从四面八方而来,只一袋烟功夫就全部聚集在“一线天”的古樟下。可怜古樟上的八哥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灾难,带着它们的儿女离开了巢穴,在大树的上空盘旋着,哀鸣着,最后轰的一声逃生去了。
“当……”宋管家扔掉绳索,铜钟发出最后一声轰鸣,沉默了。
蓝孝德从人群中走出来,从容地登上古樟下的大石墩,咳嗽了一声,乱哄哄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了。
“大家都知道,这口古钟在这沉睡了几百年了,从来没有人来敲响它,今天它不得不发话了,这是为什么?想必大家不可能不知道,河东黄龙坳二十四姓建了个祠堂。论理,他们河东人建祠堂和我们蓝豹岭没有关系,可他们不是建在村里,而是建在磨盘岭上。咱云阳山是个龙形,磨盘岭是龙的颈脖。他们掐住了龙的脖子,还有我们的活路吗?而且那祠堂门又特大,冲着我们蓝豹岭。如果让他们建成了的话,蓝天豹岭就要遭大难了。不出三年,‘猪不过刀,人不入木’。昨天我去过那里,给过他们话,希望他们改门庭。他们不但不听,反而鼓动山民们一夜之间把这祠堂建成了起来。我一大早把大家召集来,就是讨个主意,大伙说说,该怎么办?”
蓝孝德话音刚落,古樟下就炸开了锅,叫嚷声,争吵声,响成一片。
“拆了它!”
“杀过河东去,和他们拚了!”
蓝孝德见火候已到,连忙说:“好,拆了它!大家不要怕,黄龙坳都是些鸡鸣狗盗之徒,虽然强悍,却是一盘散沙。而我们不仅和绿鹰寨结了盟,还有高峰寨、猫龙乡、卧虎坪相助,我们一定会取胜的。不过有些话我蓝孝德得说在前头,我们此番去河东,不是走亲戚,更不是去赶集。大家一定要齐心协力,要敢拚敢杀!如果有谁遭遇了不幸,由族里操持后事,家中老小每年领两担谷子的奉养费,伤残者减半。如果有谁中途退缩,每人罚谷四担,没谷的用房产抵押。大家说,有没意见?”
大伙齐声说:“没意见!”
蓝孝德手一挥,大声地说:“好!出发吧!”
蓝豹岭人举着火把气势汹汹地朝黄龙坳杀来。快到洣水河边的时候,蓝孝德命令大家把火把熄了。
天渐渐有了些亮色,奔腾了一夜的洣水河也似乎有些累了,屏气凝神地缓缓流着流着,再也没有力量来掀起一朵浪花。几个壮汉悄悄地下了水,泅过河去,把刚刚入睡的岗哨捆了个结结实实,打了个呼哨,几十条船儿箭一般朝河东射来。
黄龙坳真的是太累了,整个村子鸡不叫狗不跳。当蓝豹岭人杀上磨盘岭时,工地上只剩下匡一明一个人。匡一明也很累,当他最后一次检查完毕确认质量满意后,眼皮也耷拉下来,怎么也睁不开,靠在屋柱上打了个盹。蓝豹岭人冲了上来,他还以为是自己村的村民没有去休息,嘴里嘟囔嚷地说:“……要你们回去休息,怎么又来了,这点活明天再收拾……”
蓝孝德一挥手,几个大汉蜂拥而上五花大绑地将匡一明捆了。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匡一明挣扎着,可是迟了,一切无济于事。
蓝孝德望着“一夜祠”的金字大匾,冷冷地一笑说:“哼!还‘一夜祠’哩,我叫你‘一早平’。上,给我拆!”
蓝豹岭人爬上脚手架,掀梁揭瓦。
“哗啦——”一堆堆的青瓦从屋顶上摔了下来,摔得粉碎。一根根木檐横梁被掀了下来,发出一阵阵震耳的轰鸣,尘土飞了匡一明一头一脸。匡一明“呸呸”地吐了几口。
蓝孝德捡起那块摔残了的破匾,甩到匡一明面前说:“怎么样,滋味还不错吧?你们还建吗?还建我们还会来拆!”
匡一明愤怒地叫喊着:“你们会遭报应的——!”
“哈——哈——哈——”蓝孝德大声地说,“你就大声地叫吧,骂吧,这样心里会好受些。”
匡一明实在是受不了这般侮辱,将头往乱石上一撞,晕过去了。
“这倒是条刚烈汉子,只可惜投错了娘胎。”蓝孝德看了匡一明一眼,摇了摇头,走到一边去了。
蓝豹岭人拆了“一夜祠”,把门窗木料堆在一起,放把火烧了。黄龙坳人这才从梦中惊醒,可当他们操起家伙冲上磨盘山时,蓝豹岭人早已撤走了。磨盘山上高高耸立的“一夜祠”仿佛是一个睡熟后醒来的梦,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那熊熊燃烧的大火在诉说那刚刚发生的悲壮与惨烈……
匡一明跌跌跄跄倒在黄苍山身边,“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这全怪我呀……”
黄苍山摸了摸匡一明的头,说:“孩子,坚强些,你已经尽力了……要怪只能怪蓝孝德这小子太狠了……我们根本没想到他们会来得这样快……”
“乡亲们!蓝豹岭欺人太甚了,我们冲上去和他们拚了!”黄树义和黄风雷那帮年轻人早已忍受不住了,挥了挥手中的刀枪大声喊叫起来。
“对!冲上去和他们拚了!”大家振臂高呼,群情激昂。
匡一明捡了一根烧残了的横梁率先冲下山去,可蓝豹岭人已经过了河,到了河西。
大家正准备乘船过河,黄苍山气喘吁吁地跑来阻止:“站住!你们给我回来……蓝豹岭人过了河,我们现在追过去,肯定会中他们的埋伏。况且,大家已经劳累了一天一夜,在体力上失去了优势,真交起手来,肯定要吃亏。蓝孝德做得这样利索肯定是有备而来,说不定早就和绿鹰寨、高峰寨、猫龙乡、卧虎坪联系好了。我们杀过河去,肯定会和这些村落发生冲突。这样黄龙坳就树敌太多……”
匡一明愤怒地喊道:“难道我们就这样任他们宰割?”
黄苍山说:“‘小不忍则乱大谋’,没办法,大家暂时咽下这口气吧……”
“唉——”匡一明长叹一声,一拳砸在膝盖上,差点把膝盖骨都砸碎了。
大家回到磨盘山,望着满眼苍夷的一片废墟,彻底被击倒了。不知是谁“啊啊”地干号了几声,引爆这堆悲愤的炸药,整个山岗都恸哭起来。一时间,兄弟相拥,夫妻相抱,父子相偎,母女相依。人们只有借助亲人间肉体的拥抱和依偎来减轻精神上的痛苦。“哇——”终于有人哭出了第一声,于是整个磨盘山淹浸在一片愤懑的哭泣声之中。山民们敞开喉咙痛哭着,那一阵高过一阵的声浪像愤怒的潮水一下子把巍峨的云阳山吞没了。
“天哪,给我们客家人一条生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