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陈小平2023-06-28 09:255,524

  

  正当黄龙坳人沉浸在悲愤之中不能自拔之时,从山下来了一高一矮两个身影。高的像一蹲铁塔,满脸的络腮胡把五官挤到一个极小的平面上,一头卷发似荒原上四处乱窜的蟒蛇,腰里系一条萝卜丝手巾,一件烂了边的短衫从腰上的手巾里挣了出来,露出几圈黑黝黝的肚皮。矮的特别瘦弱,满脸墨黑脏兮兮的,只露出一双骨碌碌转的小眼珠,一件衣衫褴褛的褂子拖至膝盖以下,也不知哪位好心人施舍的。这两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十几年前从黄龙坳走出去的流浪儿黄牯和他的儿子小耗子。

  吴伶兰死后,黄牯封了石洞,带着小老鼠似的儿子走出了神农架,四处流浪。

  一天,父子俩流落到河南信阳的一个小镇,看见许多人围在一起看舞狮子,不由得站住了脚。那狮子舞得真好,两条浑圆的狮子栩栩如生,在大街上上下翻滚,赢得了阵阵喝彩。

  “好!”大伙热情地鼓掌。

  一条狮子停了下来,盖头一掀,钻出一位十六七岁的姑娘,走到道具箱边,端了个小锣盘,施了礼,大声说:“各位父老乡亲、大伯大婶、叔叔阿姨、大哥大姐们: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我们这个小小的舞狮班,初来乍到,还请各位多多帮忙。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小女子,不胜感激!”

  这姑娘叫林水丰,舞狮班林师傅的女儿。林师傅老家在河南信阳县,早年在茶陵卖艺,与一位大户人家的丫环好上了。演出结束后,丫环就跟他私奔了。两年后,生下一女,取名林水丰。这女孩生得乖巧,长得伶俐,父母把她当儿子养,送她到学馆里念了几年书,随后又跟着舞狮班四处卖艺。舞狮班规模不大,除林师傅父女外,就两个徒弟,一起四个人;道具也不多,就一些绣球、花环,表演时,最多也只能舞四只小儿狮或两只大狮。一般在乡镇小集市外圈场子,混点饭钱,要是遇到谁家办喜事,去讨个彩头。

  林水丰说完,深深地鞠了一躬,捧着锣盘绕着场子转了一圈。

  人们纷纷往锣盘里丢钱,有丢铜板的,有丢纸币的。一位恶少走了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大洋,往锣盘里一丢,叮叮当当地转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谢谢少爷!”林水丰捧着锣盘,腰一沉,施了礼。

  少爷伸出手,轻轻地掐了一下林水丰的脸蛋说:“嗯,模样还长得不错,给本少爷舞一个。”

  “这个……”林水丰显得有些为难,“少爷,我们在这舞了大半天了,饭都没吃一口,水也没喝一碗,实在太累了……等我休息一会,喝口水,喘口气,再给大伙舞吧。”

  “那我这银子不白丢了?”

  “要是少爷不情愿的话,我可以把你那块钱退还给你。”

  “不行!本少爷送出的钱从不收回……”恶少耍起横来。

  “这样吧,我来给少爷舞,你看,行不?”林师傅,见这边出现了状况,赶紧跑了过来,

  替女儿解围。

  “你来替她舞?”恶少两眼翻白,侧着脑袋,望着林师傅。

  “嗯。”林师傅点了点头。

  “去你的!”恶少飞起一脚,将林师傅踹倒在地上。

  林师傅摔在墙角上,额头上鲜血淋漓,昏了过去。舞狮班的两个徒弟,冲了上来想为师傅报仇,也被那伙喽啰打倒了。

  “爹……”林水丰扑到父亲身上,大声呼叫,怒目圆睁望着恶少,“你凭什么打人?”

  “哈哈——”恶少一阵狂笑,“本少爷想打人,怎么着?本少爷不仅打人,我还抢人呢!”说完朝跟在身边的几个喽啰挥了下手,那几个家伙会意,一下子就把林水丰围住了。

  “你们想干什么?”林水丰大声喊了起来。

  “不干什么,就是请姑娘陪我们少爷玩玩。”喽啰们嬉皮笑脸地说。

  “你们……”林水丰张着嘴,话还没喊出来就被这伙人架走了。

  “且慢!”正在这危急之时,正在人群中观看的黄牯抱着小耗子走了出来,挡在那伙人面前。

  那恶少见有人打抱不平,劲头就更足了,冷冷地一笑:“嗬——‘我走过三十六栋庙,从不见过鬼赖尿,’今天是出了奇的怪啦,居然崩出个蛤蟆来挡道,你知道本少爷是谁吗?”

  旁边的老人见黄牯抱个男孩,怕他吃亏,暗暗地拉了他一下,小声地说:“这是县里知县老爷的干儿子,惹不起的……”

  黄牯故作不知,义正词严地说:“不管是谁,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我黄牯决不答应!”

  “嗬!好大的口气!”恶少瞟了黄牯一眼,“识相的话,滚一边去,别坏了老子的好事!”

  黄牯把脸撇在一边,高大雄健的身子山一般挡在恶少前边。

  “兄弟们,上!给这家伙松松皮!”恶少一挥手,那些家伙恶狼般地扑了上来。

  黄牯将小耗子塞到一位大嫂手里,退一步,转了半圈,噼里啪啦,三下五除二,那帮家伙全趴下了。

  “好!”集市上的人大声叫起来。

  “好汉饶命!”恶少瘫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滚!”黄牯飞起一脚,那些家伙一个个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

  林水丰得救了,赶紧跑过去,救醒昏迷的爹。林师傅问起刚才的事,林水丰一五一十地说了。

  “那壮士呢?快向人家道谢!”林师傅气喘吁吁地说。

  林水丰站了起来,去寻找这位恩人致谢,可那位壮士早已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林师傅见出了这么大的事,觉得此地不宜久留,连忙收拾道具,带着舞狮班,离开这个小镇。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大家有意放弃大路不走,专走山间的羊肠小道。

  这天舞狮班赶了一天的路,很是疲倦,想找个店子早点休息,可刚歇下来,旁边屋子里就传来了孩子的哭声。

  林师傅向店主打听这是怎么一回事。店主告诉他,旁边住着一位年轻人,单身带着个男孩,瘦得皮包骨……

  林水丰听了之后,对父亲说:“今天那位出手相救的壮士,身边也带个男孩,莫非是他……”

  两人赶紧跑到隔壁,敲开门一看,还真是黄牯带着他的儿子小耗子。

  林水丰走了过去,说:“这孩子怎么这样哭,他娘呢?”

  黄牯无奈地望着眼前的姑娘,眼圈红红的。

  “噢,不哭,姐姐抱抱……”林水丰蹲了下来双手将小男孩抱起。“走,到姐姐屋里去吃糖……”

  黄牯实在没辙,也就让林水丰把小耗子抱到了她和父亲住的房间。也许是自小缺少母爱的原因,这男孩与林水丰特别有缘,见了她就直往她的怀抱里钻,双手紧紧地抓住她才刚刚发育的双乳。林水丰心头一热,一种母爱的本能促使她顾不得少女的羞涩,任小东西在胸前拱来拱去。

  来到自己住的房间,林水丰打开包袱,真的找出了一粒糖,递到小耗子手里说:“来,吃糖!”

  小耗子接了,却不知怎样吃,不剥纸就往嘴里塞。

  “哦,我忘了告诉你,得把包糖的纸剥掉。”林水丰把糖扣了出来,剥开纸,再重新塞到他的嘴里。“甜吗?”

  “嗯。”小耗子点了点头,一脸的灿烂。

  隔了一会,黄牯也跟了过来。林师傅就问起男孩的事,黄牯红着眼睛,将自己与妻子吴伶兰怎样相爱,又是怎样被义父赶出了家门,逃到神农架,生下了这个小耗子,小耗子的娘又是如何死的,自己这些年又是如何四处流浪的,竹筒倒豆子,一点不剩地全都说了出来。

  听了黄牯的诉说,父女俩很受感动。尤其是林水丰,她长时间地盯着眼前的这位年轻人,沉浸在说书般的爱情传奇里,猛然间觉得自己长大了,朦朦胧胧觉得自己应该为这位救过自己的年轻人做点什么。第二天,和这个年轻人分手时,她突然提出要抚养这个男孩。

  林师傅犯难了,不答应吧,这孩子真的太可怜,小东西与林水丰已经建立了感情,一离开就哭……答应吧,一个女孩子家带着个孩子,算怎么回事……将来还嫁不嫁人……

  “爹,你就答应了吧,你看这孩子多可怜……”林水丰的嘴巴像抹了蜜,七分撒娇,三分哄,几句话说得父亲的心软了下来。

  林师傅说:“这样吧,反正这里离家也近了,我们回家听听你母亲的意见,再说……”

  林水丰接过话茬说:“这样最好,娘早就想要个小弟弟,我保准她一百个满意!”

  林师傅望着黄牯说:“只是还不知道这位壮士的意思如何?”

  黄牯一听,赶紧磕头:“谢谢二位的搭救之恩!”

  林师傅走上前去,将黄牯扶了起来,说:“快别这样,谁没个危难之时,你不是也救了我女儿,救了舞狮班吗?只要壮士肯转道到我们家去,见见她娘,十有八九能成……”

  一路无话,第三天就到阔别已久的家。

  林母见女儿怀抱男孩,与一个年轻的男子走在一起,一头的雾水,连忙把林师傅拉到一边,问是怎么一回事。

  林师傅向老伴解释说:“舞狮班在信阳的墟场的集市遇到歹徒,是这位年轻人救了我们家水丰……后来在旅店又遇着了,水丰就动了收养这个男孩念头,又怕你不同意,就把这对父子带了回来,征求你的意见。”

  黄牯生怕林母不答应,连忙又将这些年四处漂泊,孩子没娘的苦衷叙说了一遍,求林母无论如何都要收养这个孩子。

  林母一听黄牯说话就觉得特别亲切,尤其是话音中带出来的茶陵话尾子,让她起了疑心,当即用茶陵话问了一句。

  “你是茶陵人吗?”

  黄牯点点头说:“对,我是茶陵县云阳乡黄龙坳人。”

  “嗯,对,是茶陵口音!”林母连连点头,十六年了,自从跟着林师傅来到河南后,她就再也没有听到过乡音了,猛然间一见到久违的乡亲,心头一热,抑制不住的泪水从眼眶汩汩地往外涌。

  林水丰的愿望实现了,整天快活得像一只小鸟。这个刚刚步入青春花季的女孩,完完全全充当了母亲的角色。除了没有给小耗子喂奶以外,其他母亲该承担的责任她都承担了,母亲该做的事都做了,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说来也怪,这小家伙,谁都不认,只认她一个。晚上睡觉的时候,小东西总要抓住她的小乳房,才能安然入睡。开始她有点别扭,后来慢慢习惯了,一上床就解开小衣,让小耗子钻进腋窝,捏着自己的两只鹁鸪鸟。

  黄牯在舞狮班留了下来,一边跟林师傅学技艺,一边教舞狮班师徒学武功,两人互为师徒。林师傅倾囊相授,把自己所有的本领一股脑全教给了黄牯。黄牯的悟性很高,又有武功底子,稍微点拨一下,就全学会了。舞狮班一时威名大振,再也没有什么人敢欺负了。

  自从黄牯入伙后,舞狮班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可“树欲静而风不止”,那个在镇上吃过亏的恶少,一直暗中跟踪他们,伺机报复。这家伙买通官府给他们编造了私通匪寇的罪名,四处张贴着他们的影像,要将他们捉拿归案,害得林师傅一家带着舞狮班到处流浪。后来那个恶少花重金雇了几名杀手,悄悄跟踪舞狮班,夜晚趁大家熟睡之机,放火烧掉了他们住的茅棚。幸亏黄牯武功好,几次冲进火海,救出了小耗子和林水丰母女,可林师傅和两个徒弟被活活烧死了。死里逃生后,黄牯和林母商量,决定还是回茶陵老家。进入湖南地界,黄牯便找了个客栈将林家母女安顿好,自己先回云阳镇打探一下消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父子俩打扮成要饭的叫花子。

  黄牯几乎是一路跑着爬上磨盘岭的。是的到家了,在外面流浪了十几年的游子终于回到了故乡,回到了生他养他的这一方热土,有什么比这更欣慰的呢?尽管这里没有他一寸田一尺土,没有他一块砖一片瓦,他也不知今后如何安置自己的生活,可只要踏上了这片土地,他的心就踏实了。唉,对于一位饱经风霜的流浪者来说,有什么比家乡的热土更令人慰藉呢?可眼下的情景使他惊呆了,那些葱葱茏茏的楠木林不见了,放眼望去到处是断垣残墙,烂砖碎瓦。偶尔在乱石堆里露出一两截拦腰折断的屋梁,就像一两个重伤致残者露出一截寒惨惨的胳膊骨,在向人们诉说一个悲惨的故事。人们早已散去了,回到了各自的家里慢慢地咀嚼痛苦之果。只有匡一明一个人还蹲在那堆燃尽了的灰烬边,一动不动,仿佛是一根削了顶的楠木桩。黄牯轻轻地走到他身边,站了好一会,蹲了下去。

  “大叔……”黄牯轻轻地叫了一声。

  匡一明慢慢地抬起头,骨碌碌地转动着那双失去了光泽的眼睛,看了看黄牯,又看了看小耗子。这个铁塔似的汉子经过了一天一夜的劳累和大喜大悲,彻底垮了,再也挺不起笔直的腰杆了。

  “大叔,我是黄牯,牯崽呀……”黄牯又叫了一声。

  匡一明睁开迷迷糊糊的眼睛,瞟了黄牯一眼说:“你是牯崽……”

  “我是牯崽。”

  “你真的是牯崽?”

  “我真的是牯崽。”

  “不!你不是牯崽,牯崽早已死了。”匡一明猛地推开黄牯,站了起来。

  黄牯大声地喊了起来:“我是黄牯!我没有死,我又回黄龙坳来啦!大叔,你不认得我,总该认得这块伤疤?那年我在龙王潭洗澡跳到一块尖石上划破了腿,还是你救了我,帮我敷好药,送我回家,难道你这也忘了?”说完撩起裤管露出一块蛾眉豆大的疤痕。

  匡一明的眼睛一亮:“你真的是牯崽?”

  “嗯。”黄牯用力点了点头,把站在一边的小男孩拉了过来说,“这是我的儿子,叫小耗子。来,小耗子,快过来叫大爷。”

  “大爷……”小耗子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直往黄牯的身后钻。

  黄树义和黄风雷他们见磨盘山来了人,也都围了过来。

  “好,好,回来就好……”黄树义看了黄牯一眼,点了点头,“你小子有出息,还带回来个儿子。嗯,好,好,黄龙坳又有希望啦……”

  黄牯指了指那些残垣断壁,说:“二叔,快告诉我,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黄树义将怎样盖众家祠,又怎样被蓝豹岭夷为平地,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黄牯听了,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黄树义安慰黄牯说:“让他们拆吧,总有一天我们还要盖起来。”

  黄牯回来的消息很快在黄龙坳传开了,人们从四面八方而来把他们父子俩围得水泄不通,七嘴八舌地问个不停。

  黄树义拉着黄牯的手说:“牯崽,听说你吃了一碗盐,是真的吗?”

  黄风雷盯着黄牯不住地摇头说:“牯崽呀牯崽,这些年你到底在哪里,我们到处找你,可就是没有一点消息……”

  那些来得迟的年轻人,挤不到黄牯身边,就在外面大声喊叫:“牯崽,听说你练了一身好功夫。你带领我们练武吧,免得我们再受河西那般土贼的欺负。”

  “对,你就教我们功夫吧……”整个磨盘山一齐喊了起来。

  “梅仙老爷”和众氏族老也赶了过来。

  “大家静一静,牯崽在外流浪了十几年,现在好不容易回了家……我们总该让人家喘口气,喝口茶,解解泛吧……大伙就散了……”“梅仙老爷”摆了摆手,回头对匡一明说,“快把牯崽父子带到家里好好安顿下来。”

  “嗯。”匡一明点了点头。

  黄牯父子跟着匡一明来到家里,洗了澡,换了干净衣服,立即人模狗样起来。

  刚吃过晚饭,村里的人又都聚了过来。

  黄牯很是感动,走到院子里对大伙说:“我黄牯十几岁就离开了黄龙坳,一直在外漂泊,没为家乡尽一点力。乡亲们待我这样好,我黄牯受之有愧呀。这些年我在外面是练了些拳脚功夫,乡亲们想学,我也有心教给大家。我这次回来,在路上结识了一位舞狮班的师傅,他教会了我舞狮这门手艺。我看不如这样,我们在村里成立一个舞狮班,练武学艺,两不耽误……”

  大伙齐声说:“好!”

继续阅读:8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回水滩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