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臂神被抓后,蓝孝德兴奋得两天睡不了觉,他终于可以弄死这小子了。他仿佛已经看到这小子绑在行刑架上,一点一点地剥开皮襄,慢慢地疼痛而死,积压在心头十几年的怨气在那一瞬间烟消云散。十几年了,他给日本人作狗,卖了祖宗,害了乡亲,没有尊严地活着,为的就是有一天能抓住这小子,亲手宰了他。这一天终于来了,他能不兴奋吗?他请了城里最有名的屠夫,宰牛剥皮从没出过破绽刑师傅来操刀。刑师傅接了定金后,表示一定给他剥下一张完整无缺的人皮,做两只大大的人皮灯笼,挂在城楼上。
这天中午,蓝孝德吃了午饭,正准备打个盹。小野带着藤原彰走进了沁园春酒店,蓝孝德赶紧迎了上去。
“行刑的事,准备好了?”小野问。
“准备好了,我已经请了城里最有名的屠夫刑师傅。到时候,一定请小野君看场好戏!”蓝孝德笑着说。
“哟嘻——”小野兴奋地叫喊着,“蓝桑终于可以报仇雪恨了,我为你感到高兴。”
“谢谢小野君的救命之恩,谢谢皇军给了我这次复仇的机会,谢谢!”蓝孝德连忙点头哈腰,不停地鞠躬。
“哟嘻,咱们是朋友,朋友间用不着这么客气。”小野说。
“那是,那是。”蓝孝德连连点头。
“走,咱们去看看你那个仇人。”小野说。
“好。”蓝孝德说。
独臂神抓住后,关在牢房里,鬼子并没有怎么折磨他,连审讯都不进行。蓝孝德也不怎么为难他,还让店里的伙计天天给他送好酒好菜,说别饿着他,要不剥皮时,瘦了,不好下刀。独臂神呢,也领了兄弟的这份情,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吃饱喝足了养精神。
牢门打开后,蓝孝德带着小野和藤原彰走了进来。
“怎么样,老弟?”蓝孝德问。
“还行!”独臂神说。
“难道你就不想说点什么?”蓝孝德说。
“和你这种出卖祖宗的畜生有什么说的?”独臂神把脸转到了一边。
藤原彰走了过去说:“独臂神,你是英雄,小野君很敬重你,有几句话想问你。”
“说吧。”
“皇军进城那天,袭击我们的是不是你?”
“对,就是我带领的茶陵抗日自卫队!”
“那火烧恢公楼,救出那批孩子的也是你?”
“对!不过营救行动不仅有我,还有别动队、湘赣抗日游击队和四十四军的兄弟。”
“听说你以前当过土匪?”
“那还是我这位老兄恩赐的……”
“那你一定知道有一条直插宁冈的路。”
“当然知道,这条道我太熟了,闭着眼睛也能摸出来。”
“那你给皇军带路,绕过四十四军的防线,从严塘的和吕直插宁冈,进入遂川,这样小野君不仅可以免你一死,还可以把你喜欢的红玫瑰赐给你,让你带着她远走高飞。”
“那可不行。”
“为什么?”
“我可不想做汉奸,那样死都进不了祖坟!”
藤原彰摇了摇头,退了出来。
蓝孝德长长地舒了口气。
三天期限,一晃就到了。这天早晨,太阳特别的红,一出来就把古城染红了。城里的居民,在小鬼子的驱赶下,全部来到了文庙。
“当——”一阵凄寂的铜锣敲过之后,一队端着刺刀的鬼子兵,押着一位一条胳膊的硬汉走了过来。
“独臂神……”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大家潮水般地往前涌,很快被鬼子的刺刀挡了回来。
文庙里人越来越多,市民们在鬼子的驱赶下,从四面八方,往这里挤。
独臂神踮起脚尖,在人群中扫了一眼,眼睛里露出了几丝得意的笑,放开嗓子吼了起来:“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
“好!”市民们喊了起来。
独臂神迈着方步,边走边唱。
尊一声——驸马爷——细听——端的——
曾记得——端午日——朝贺——天子——
我与你——在朝房——曾——把——话——提——
鬼子推推搡搡,独臂神却一直在唱。鬼子每推一下,他都要转过身,看乡亲们一眼,再唱一句。
说起了——招赘事——你神色——不定——
我——料你——在原郡——定有——前——妻——
到如今——他母子——前来——寻你——
为什么——不相认——反把——她欺——
鬼子押着独臂神从文庙的正门“文星门”进入,穿过状元桥,朝搭在桥边的刑场走去。
独臂神望了一眼,这座过去只有新科状元才能踏上的圣桥,一股英雄豪气,冲天而起,喉头里吼出来的调更加浑圆。
我劝你——认香莲——是正——理——
祸到了——临头——悔——不——及——
终于走上了刑场……独臂神不唱了,睁大眼睛环顾了一下生命终结地,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是一座十来丈高的大戏台,对,这就是一个戏台,自己人生的最后一幕戏将在这里庄严地落幕。他瞟了一眼四根粗壮的台柱,看了看台后栗红色的幕布,用力踩了几下铺在台面上的门板,稳稳的,没有一丝儿晃动。他笑了笑,撇开押着自己的小鬼子,围着台子中央那两根“门”字形受刑架转了一圈。这是两块六尺高的杂木门框,上面架一大横梁,横梁上并排挂着五个大铁环,这是屠宰大型牲畜牛马时,肢解尸体时用的,如今成了送自己最后一程刑具架。
小野、藤原彰和蓝孝德坐在台子上,他们的身后站着打赤膊一身横肉的屠夫刑师傅。
独臂神站在刑具架下,像真的戏台上一样,来一个漂亮的“亮相”,头发一甩,正准备把那曲包龙图的《铡美案》唱完,突然,脸色阴了下来……因为他分明看见着一身红装的红玫瑰抱着琵琶,跟在小野后面正朝这走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怎么没有走,自己明明把她塞到了暗道里,还把暗道口封了,难道是兄弟们误事了,让她又重新落到了日本人手里,不应该呀……唯一能解释的就是自己真的认错人了,这女人真的不是红玫瑰,是个日本娘们,那自己就太不值了,大冤了,死后还会留下个笑柄,遭人耻笑……一想到这,独臂神蔫了,耷拉着脑袋,像快断气的小鸟,半眯着眼睛……
“独臂神……怎么不唱呀……”
“唱呀……唱不了包龙图,《小寡妇上坟》也行……”
“对!唱《小寡妇上坟》!”
台下喊声如潮,一浪高过一浪。
独臂神充耳不闻,两眼只盯着走上台的红玫瑰。红玫瑰身着栆红色的旗袍,戴一副细细的翡翠耳环,眼眉虽然只略施粉黛,却显得光彩照人。
蓝孝德走到台前,挥了挥手,台下立即安静下来了。
“我今天把大家请到这里来,是为了让大家看一出戏……一出好戏……”蓝孝德说着,走到独臂神身边,“大家可能还不知道,绑在这里的人是我的兄弟……不过他不是我的亲兄弟,他是蓝豹岭老族长九姨太的儿子,老爷和那个女人在云阳仙道观的送子房歇了一个晚上,就有了这个孽障……就是这个孽障,为了独霸蓝家全部财产,上山为匪,勾结贪官,把我扔在牧放洲荒郊的土坑里喂狼,幸亏遇见小野君,我才得以活命。今天我要将这孽障活剥了,将他的皮,制成人皮灯笼,挂在城墙上。这位是我们茶陵最有名的屠夫刑师傅,他的手艺,想必他们都见识过,下面就请刑师傅为大家献艺!”
刑师傅双手抱拳,走了过来。
“等等!小野君还有话说。”藤原彰喊了一句。
小野走到独臂神身边,笑了笑,说:“独——臂——神——,这里的乡亲,都这样叫你……你确实不错,我们刚来茶陵的时候,就受到过你的热情款待……后来,你又烧了恢公楼……但我喜欢你,你为我们大日本皇军送了两车粮食……就个人而言,我很喜欢你这个朋友……只要你答应帮我们带路,我们就离开这座古城……就让这个女人跟你走……而且在这里……为你们举行……婚礼……”
独臂神说:“哦,这个条件不错。”
“这么说,你答应了?”小野问。
“你让我想想。”独臂神说。
“好,我给你三分钟。”小野说。
独臂神说:“这样吧,你让这个女人为我弹一首曲子,我边听边考虑,曲子完了,我再回答你。”
小野盯着独臂神看了一眼,朝红玫瑰挥了下手说:“好,你上去为他弹一曲。”
红玫瑰低着头,捧着琵琶弹了起来,开始老是走调,渐渐地心平了,气顺了,琴随心,声如意,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驿外断桥边,
寂寞开无主,
已是黄昏独自愁,
更著风和雨……
独臂神一听到这熟悉的曲调和词儿,心就暖了,活了……他再一次上上下下打量了红玫瑰一番,没错,确实是自己的红玫瑰,那身段,那唱腔,那偶尔伸展开来的蓝花指,只有她才是这般模样……独臂神咬了咬嘴唇,眼睛湿润了……
小野误以为独臂神回心转意了,走回来,和藤原彰小声嘀咕了几句。藤原彰迷茫地摇了摇头。
红玫瑰还在弹唱,泪珠挂满了眼睑,和这个男人相遇相识的点点滴滴全部涌上了心头。这是她爱过的唯一一个男人,她原以为自己可以把他忘掉,没想到她已经把他铭刻在自己的年轮里,任你怎么抹都抹不掉……她不停地弹,反复地唱……她清楚地知道,只要自己停下来,眼下的这个爱着自己,自己也还在爱的男人,就得剥皮抽筋,一点点地痛死……
无意苦争春,
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尘,
只有香如故。
“啪——”琴弦断,红玫瑰举着血淋淋的十指,愣愣地看着独臂神,抚着脸哭了起来。
藤原彰走到独臂神面前问:“怎么样,考虑好了吗?”
“考虑好了!开始吧!”独臂神说。
藤原彰摇了摇头,走到小野身边,唧里咕噜地说了几句。
小野朝蓝孝德挥了下手,说:“开始!”
蓝孝德大声吆喝了一句:“好戏开锣!”
“嗨——”刑师傅应了一声,提着一笼子明晃晃的屠宰刀,走了过来。
藤原彰站了起来,最后看了一眼独臂神,走下台。
刑师傅放下刀具,把独臂神身上的绳索解了,衣服扒了,用铁钩勾住他的后颈的锁骨,悬在刑具架上。另外用三只铁钩钩住他的两只脚踝和那只完整的胳膊,再固定在两边的立柱上……就这样独臂神像过年乡下宰杀蜕尽了毛的肥猪,挂在横梁上,整个身上向一边稍微倾斜……
台下的市民低下了头,一些胆小的吓得尿了裤子。
行刑开始了,刑师傅拿起一把飞快的小刀,走到独臂神身边,首先捉住他那只“蜡烛把”般的断臂,“嗖”的一声,削掉伤口边的疤痕,往上直到肩膀切开一粒米深的口子,血泉水般地往外涌。刑师傅用一种特殊药水浸过的纱布往伤口上一抹,那血一下子不流了。刑师傅真不愧是屠夫中的高手,半分钟就将那只断臂上的皮一点不剩地全部剥了下来。
台下的人一个个干呕起来。
蓝孝德走到独臂神身边,望了眼旗帜般地挂在他腰际,“刮彬皮”一样蜕下的皮,轻轻地敲了敲那刚从泥塘里挖出来洗净白藕似渗着点点血渍的断臂,说:“老弟,这滋味怎么样?”
“还行……怎么着也比让狼撕的滋味强……”独臂神说。
蓝孝德挥了下手,恶狠狠地说:“快给我剥!”
刑师傅操起刀又走了过来。
“慢!”小野打了个手势,刑师傅站住了。
“我刚才说的话,你能不能再考虑一下?”小野问。
独臂神说:“那就再让这个女人为我唱一曲吧,这样我就死而无憾了。”
“哟唏——你的大大的情种……”小野伸出拇指夸了独臂神一下,指了指红玫瑰,“你的唱一曲……”
红玫瑰的手指头上的血干了,心里的血却一直在流。她在琴盒里藏了把快刀,原打算杀死小野,然后自杀,看来这个想法是幼稚的,根本不等她出刀,她就会倒在鬼子的枪下……看到独臂神这样受苦,她突然改变了想法,准备找个机会,杀死他,让他小受点罪……现在这机会终于来了,小野让自己再唱首歌,她可以边唱边接近他,迅速掏出刀把他杀死……
红玫瑰深深地吸了口气,润了润嗓子,一曲婉转的歌儿如城墙根的洣江水缓缓流淌……
驿外断桥边,
寂寞开无主,
已是黄昏独自愁,
更著风和雨……
独臂神微微地笑着,他默默地注视着红玫瑰渐渐靠近的身子,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一会是酒楼的初次相见,一会是惊涛骇浪中的生死相随,一会是小庙里的相依相偎……独臂神清楚地记得,红玫瑰现在唱的是她最喜爱的曲子,陆游的《咏梅》……她曾经对自己说过,这首歌,在遇到他前,她从来没唱给任何人听,可自从他们相爱了,他反反复复听见她在唱……独臂神也跟着她反反复复地哼,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俩完全沉浸在古曲的意境之中,觉得自己就是那开在雪地里的梅花,任风起风落……
无意苦争春,
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尘,
只有香如故。
红玫瑰边唱边舞,红红的旗袍像一团跳动的火焰。
“好——”台下又喊了起来,市民们几乎忘记了是在刑场上观看惨绝人寰的酷刑,而是在看一场精湛的艺术表演。
藤原彰并不没走远,隐匿在人群中,看见了这一幕,又悄悄靠近戏台。
红玫瑰舞着舞着,一点一点地慢慢接近独臂神,猛地抽出那把磨得锋快的短刀,用力刺进独臂神的胸膛。
“玫瑰……红玫瑰……我的红玫瑰……”独臂神满眼的喜悦,兴奋地叫着。
“我是红玫瑰,我是你的玫瑰……”红玫瑰点了点头,一双手在独臂神的脸上摸了起来。
“……玫瑰……我的红玫瑰……”独臂神还在叫,嘴里咕噜了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是的……我是你的红玫瑰……”红玫瑰的手触到独臂神那只剥了皮的断臂,用嘴轻轻地吹了一口气,“很痛吧……”
“不痛……”独臂神气息微弱地说,耷拉着脑袋,闭上了眼。
“等等!”红玫瑰大喊一句。
独臂神又重新睁开眼睛,看着红玫瑰。
红玫瑰放开独臂神,弯下腰拿起那张断了弦的琵琶,把那根断弦取了下来,把独臂神挂在断臂下已经剥离的皮,又重新包在“蜡烛把”一样的半截胳膊上扎紧……她做得很慢,很从容,时间仿佛凝固了,台上的刑师傅、小野、架着机枪警戒的鬼子和台下黑压压的一大群市民,戏台,状元桥,文庙……甚至整个天地全都虚化了……
独臂神的眼睛越来越光,越来越亮……他紧紧地盯着红玫瑰,嘴角挂着淡淡的笑靥……
“嗯,好了。”红玫瑰将断臂上剥下来的皮,一点点地缠在胳膊上,再用琴弦扎好,拧了一个结,直起腰就像一个准备了一大堆礼物回娘家的媳妇,“可以了,咱们一起走吧!”
独臂神眼珠儿转了转,翕动了下嘴唇,像是在说:“行!”
藤原彰走到了戏台边,像个蜡人,呆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怎么也没想到,红玫瑰会是独臂神的情人,这两个人爱得是那样深……他的心一下子飞越了万水千山,飞越了茫茫海域,回到日本,回到自己的家乡,回到了日日盼望自己归来的妻子的怀抱……他的耳边又响起了那首《樱花歌》……
樱花啊,樱花啊!
暮春三月天空里,
万里无云多明净,
如同彩霞如白云,
芬芳扑鼻多美丽。
红玫瑰踮起脚尖,在独臂神的胸脯上亲了一下,抓住插在他左胸的刀柄,用力一扯,一股血柱喷了出来,洒了她一头,一脸……
几乎在同时,藤原彰手中的枪响了……
红玫瑰连中几弹,摇晃了一下,伸出手抱住了独臂神的一只脚……她的手指头,在独臂神脚踝上滑了一下,倒在地上……
“啪——”藤原彰又开了一枪,顶着自己的太阳穴……
蓝孝德大惊失色,瘫在戏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