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臂神满脑子都是红玫瑰的影子,自从那天在“恢公楼”遇见后,他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想她。他已经托人暗地里打探过,确实是她红玫瑰。至于说她为什么又回到了茶陵城,说法不一:有的说,红玫瑰当年离开茶陵后,被一个土匪劫上山,做了压寨夫人。抗战后,这股匪被日军灭了,她就落到了鬼子手里,成了一名歌伎。有人说,她离开茶陵后,进了省城一家大戏院,文夕大火时,戏院烧了,她跟了省里的一位大官员,做了人家的小妾。没想到,日本人来了后,这官员成了汉奸,把她献给了日本人。也有人说,她在衡山唱庙会回来时,掉到河里,被一位放排的水手她救了,她就嫁给了这位水手,生了一大堆孩子。没想到日本人来了,把她的丈夫孩子全都杀死了,家也一把火烧了……红玫瑰主动找到日本人,自投罗网,来到魔窟,目的就是为了给死去的亲人们报仇……白天,她给鬼子唱歌;晚上,陪鬼子们淫乐。她从老鸨那里弄来了几个秘方,精心配制成一种香茶,和鬼子一起喝。那些畜生喝了之后,兴奋无比,频频勃起,飘飘欲仙,暗中却亏损了元气,一上战场就腿肚子打战,稀里糊涂地丢了性命……对于这些话,独臂神一笑了之,他决定再次进城,找到红玫瑰问个明白……
初冬的早晨,淀湖边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湖面上、街道上笼罩着一缕缕飘来拂去的雾。城门前的三总桥早已修好了,两边堆了半人多高的沙包,桥的东边靠近城墙方向,还修了两个炮楼。沙包垒起的壕沟和炮楼都有鬼子守着,桥的两头还用木马设置鹿砦,拉起了电网。自从“恢公楼”被烧的那天起,小鬼子的戒备更严了。为了防止中国军人混进城侦察,鬼子不再用盐跟老百姓换粮食,专靠洪山庙的物资供应站供给粮食,可是远远不够。出去抢劫,又屡遭四十四军袭击,粮食没抬回几石,倒抬回了几具尸体。于是又贴出告示,希望附近的商人进城与他们做生意,用白花花的银子购粮,价格是市面上的两倍。有了马明谦的前车之鉴,没有谁敢再冒这个风险。独臂神掌握这些情况后,乔装打扮一番,装了两大车粮食,一大早往县城赶来。
“站住!干什么的!”鬼子哨兵见来了两辆马车,连忙端着刺刀,冲了过来。
“太君……粮食的,米西米西……”独臂神满脸堆着笑,一边说,一边点头哈腰。
正在带队巡逻的藤原彰朝这边走来。
“哟唏——”哨兵用刺刀捅了捅麻袋,在独臂神的肩膀上捶了一拳,“你的,皇军的朋友,大大的忠心!”
蓝孝德听说来了个贩卖粮食的商人,连忙跑了过来,睁着鹰一样的眼睛上下把独臂神打量了一番,硬是没认出自己的仇人。
藤原彰来到独臂神身边,挥了下手说:“你跟我来。”
独臂神赶着马车,跟着藤原彰来到联队司令部。
小野还是讲信用,当场给了独臂神一大笔钱。
第二天,独臂神一下子运来了十车大米。小野笑得合不拢嘴,在沁园春酒楼设宴款待独臂神,藤原彰在一边作陪。
“你的,皇军的朋友!”小野频频举杯,一连干了几杯,喝得面红耳赤。
“我的……商人的……皇军出这么高的价格,我能不来……”独臂神大声笑着,显得格外豪爽。
几个日本女人在跳舞,藤原彰一手拿着酒杯,另一只手轻轻地拍着拍子。
樱花啊,樱花啊!
暮春三月天空里,
万里无云多明净,
如同彩霞如白云,
芬芳扑鼻多美丽。
独臂神拿着筷子,跟着藤原彰敲了起来。
藤原彰说:“你也喜欢这《樱花歌》?”
独臂神说:“太君喜欢,我就喜欢。”
“哟唏!你的大大的朋友!”小野兴奋地喊了起来,拍了两巴掌。
日本女人退了下去,蓝孝德带着红玫瑰走了过来。
小野笑眯眯地说:“为了款待你这位中国朋友,今晚听中国歌。”
“好!”独臂神举起酒杯跟小野碰了一下。
蓝孝德又盯着独臂神看了一眼,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
驿外断桥边,
寂寞开无主,
已是黄昏独自愁,
更著风和雨……
红玫瑰琴弦一拉,独臂神就丢了魂。他的心附在那细细的琴弦上,一颤一颤地来回抖动,一会儿跳了起来,碰着高高的楼顶,一会儿掉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独臂神的神态,小野看得一清二楚,笑眯眯地问:“你的……喜欢……”
独臂神不好意思地笑了,连连点头说:“喜欢,喜欢。”
小野说:“哟唏,只要你喜欢,今晚她就是你的!”
独臂神连忙站起来鞠了几躬,说:“谢谢太君!谢谢太君!”
“来,坐下,喝酒!”小野举起了酒杯,两人又干了一杯。
正月怀胎正月正,
早插杨柳早发青;
胎儿好比浮萍草,
根未定来根没稳。
红玫瑰换了个《十月怀胎送春歌》,曲儿诙谐。她唱一句,向餐桌这边飞了一个媚眼,引得鬼子哈哈大笑。
小野说:“我们的……长期的……合作……”
独臂神连连点头说:“长期的合作……长期的合作……”
小野说:“前方将士需要大量的粮食,你的有多少,我的要多少……银元大大地给……”
“有多少,要多少?”独臂神问。
小野点了点头。
“银元大大地给……”独臂神问。
小野点了点头。
独臂神说:“那我过几天再运十大车来。”
“哟唏——”小野满脸堆起了桃核,人中的一撮胡子跳了几下,举起酒杯,“来,再干一杯!”
独臂神举起酒一饮而尽。
夜深了,藤原彰起身告辞了。
酒气熏熏的小野站了起来,打了个哈欠。
蓝孝德赶紧跑了过来,搀扶着他。
小野伸手一挡说:“今天的贵客是这位先生,你一定替皇军好好侍候……”
“哎!”蓝孝德连忙点头。
小野在卫兵的搀扶下,走出了酒店。
蓝孝德看了看独臂神,又看了看红玫瑰。“时间不早了,二位也……该休息了……”说完伸出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红玫瑰,什么也没说,跟着蓝孝德,走出了酒店,往院子后面走去。独臂神赶紧跟了过来,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又过了两间厅堂,来到一间密不透风的客房。
开了门,蓝孝德指了指暖瓶和水壶,说:“开水和洗脚水都备好了,时间不早了,你们洗洗,早点休息吧。”
红玫瑰忙了一天,已经很累,开始倒水洗脸。
独臂神愣了一会,看着蓝孝德轻轻地掩了门,走远了,连忙拉开门,追了过去。
夜确实很深了,全城一片死寂,没有灯光,也没有月亮。
独臂神轻手细脚,三步两步,鬼影般一下子就追上了蓝孝德,一把冰凉的匕首架在了他的肚子上。
“没想到还真的是你……”蓝孝德惊出了一身冷汗。
“快说,日本鬼子是不是你引进来的?”独臂神说。
“废什么话,赶紧动手吧……巡逻队马上就要来了,杀了我,你也跑不掉!”蓝孝德哆哆嗦嗦地说。
“这就甭用你操心了,上次没宰了你,让你当了卖国贼,祸害了不少中国人。这会你怎么也难逃一死!”独臂神说。
远处的城墙边出现了一支火把,蓝孝德以为救星来,连忙呼喊,可没等声音发出来,独臂神按在他脖子上的匕首,一侧,一股滚烫的血冒了出来。
独臂神杀了蓝孝德,擦干净匕首上的血,把匕首藏了起来。
客房里,红玫瑰已经洗漱完毕,脱了衣服,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等待着独臂神的到来。
独臂神轻轻地推开门,又轻轻地关了门,转过身,默默地盯着她看了一会,从椅子上搂起一大堆衣物,扔在红玫瑰身上,将她整个儿埋了起来。
红玫瑰一阵乱蹬,那些衣物云彩一样飘了起来,落得满地都是。
“你这是干什么?”独臂神喊了一句。
“干什么,你不知道呀……”红玫瑰反唇相讥,“你费尽心机,不就是想得到我吗?放心,日本人把我赐给你了,今晚,我会让你尽兴的!”
独臂神说:“别闹了,红玫瑰,今晚我带你走……”
“我早就说过,我不是什么红玫瑰,你认错人了!”红玫瑰说。
“那你是谁?”
“我叫津田梅子,日本人……日本慰安妇,专门供日本军人玩乐的女人……”
“不,你就是红玫瑰,你是被迫的……”
“你说错了,我是自愿的,没人强迫我……就像今晚我和你一样……”
独臂神一急又把那假胳膊卸了,说:“难道你没认出我来吗,我是蓝孝贤呀,一只胳膊的……”
红玫瑰一怔,眼睛潮湿了,赶紧背过脸。
“你终于认出我了……”独臂神又喊了一句。
“你不就是火烧恢公楼的那个中国军官吗?”
“对呀!我以前是这个县城保安团的团长,现在改称抗日自卫团了……”
“我什么团长也不认识。”
“你看你,又来了……”独臂神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好,不管你是谁,反正,今晚我得带你走……”
红玫瑰问:“怎么走,城门早就关了,到处是鬼子。”
“我们从暗道里走。”
“暗道?”
“对。”
“上次,你们救那些中国孩子,就是从暗道里走的?”
“是。”
“原来如此,难怪鬼子连个人影也没捞着……”
“你答应跟我走?”
“不!我要留下来,报仇!”
“跟我走吧……你的仇,我替你报!”
“不!我不走……”
“真的不走?”
“不走!”
独臂神猛地一拳将红玫瑰打昏了,用一床被子把她裹了起来,扛在肩上,悄悄地拉开了门。临出门时,就着朦胧的夜光,轻轻地在红玫瑰的嘴唇上吻了一下。
大街上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独臂神完全是凭着本能在黑暗中摸索,爬到城墙根边后,他一块一块的条石去摸,好不容易才找到暗道口。刚扒开砖石,鬼子的巡逻队就朝这边走了过来。独臂神将红玫瑰塞进暗道,猫着腰正准备往里钻。
“八格呀鲁!”鬼子听见了响动,快步地跑了过来。
独臂神退了回来,将洞口封好,悄悄地转到街道的另一边。为了红玫瑰和暗道的安全,他掏出了枪,朝越来越近的鬼子开了一枪,拚命地往关帝庙方向跑。鬼子很快就追了过来,把独臂神逼到了庙里。独臂神凭借庙坪里的大石狮子作掩护,一连击倒了七个鬼子。
城里响起了枪声,兵营里的鬼子全部出动了,开始搜捕。
独臂神打完了最后一颗子弹,爬上了庙里殿堂的屋顶……他笑了,终于把自己的心上人从日本鬼子的魔窟里救了出来。他清楚地知道,红玫瑰躺在暗道里,还处在昏迷中,这样最好,免得她着急,等她醒来时,接应自己的兄弟,肯定就来,他们会把她护送到安全地带的。鬼子做梦也没想到城里有暗道,就是知道也无可奈何,他们永远找不到暗道口。
天大亮,蓝孝德脖子上缠着纱布带着一队鬼子跑了过来。原来独臂神的这一刀并没有致命,鬼子的巡逻队发现后,把他送进了医院,包扎了一下就带着鬼子复仇来了。
“别开枪,帮我抓住他,我要活刮了他!”蓝孝德大声地喊着。
“你怎么还没有死?”独臂神惊讶地望着蓝孝德。
“你没死,我是不会死的!”蓝孝德咬牙切齿地说。
“那你上来吧,咱俩同归于尽!”独臂神笑着说。
小野正在做梦,忽然听见枪响,藤原彰跑了过来,说城里出现了抗日分子。当他赶到关帝庙,看清这个扰了自己美梦的抗日分子,竟然是自己昨天晚上陪着喝酒的独臂神,气急败坏说:“甭跟他废话,放把火,烧死他!”
关帝庙点着了,独臂神从屋顶上掉了下来,被蓝孝德抓住了。
小野知道蓝孝德和兄弟独臂神的故事,当年就是这个土匪弟弟,把他半埋在荒郊的土坑,差点让狼撕了,卖给他一个人情,说:“好,这个人就交给你,由你处置。”挥了下手,“回司令部!”
蓝孝德走到独臂神身边,狠狠地打了独臂神一个耳光,说:“臭小子,你也有今天!”
独臂神说:“废什么话,落在了你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蓝孝德大声喊道:“好,痛快!给我押在大牢里,三天后在状元桥剥皮。”
红玫瑰被独臂神一拳打昏,塞进了暗道,醒来时天已大亮。她摸了摸有些发麻的头皮,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事。她站了起来,四周黑幽幽的,上下左右前后,反复看了好几遍,才发现前面有丝线大的光。红玫瑰顺着光爬过去,眼睛贴在墙壁上,终于看到了外面的大街。她退了回来,闭着眼睛,休息了一会,睁开眼再看那光亮,心怦怦地跳了起来……她的眼前分明呈现出几个不规则的“品”字,这表明这些砖石是临时垒起的,也就是说这里是连接城里与暗道的出口。红玫瑰抑制住怦怦的心跳,用劲抠那些砖石,一块也抠不动。她叹了声息,再往前面走,看能不能找到其他的出口,才走几步,脚下“当”地响了一声,踩着什么东西。红玫瑰蹲下一摸,竟然是一把三寸长的短刀。她揣了刀,又摸了回来,用刀撬那些砖石,还是撬不动。她趴在地上仔细观察那些缝隙,用刀先把那些细土碎石瓦砾挖出来,再去推,有一块砖终于松动了。红玫瑰一阵暗喜,把松动的砖块推到暗道外,再一块一块地搬掉旁边的砖块。暗道里的光越来越亮了,等到那些松动的砖石全部搬开后,洞壁上现出了一个狗洞大的口子。红玫瑰将那把短刀藏进鞋底,伸出脑袋,左右看了看,街面上没一个人。她赶紧爬了出来,胡乱地塞了几只砖,撒丫子往前跑。走到关帝庙,昨天还好端端的大殿,如今成了一片废墟,市民们三三两两地来这里转一圈,摇头叹气地走了。走到衙门口,看见一大堆人在围着看布告。红玫瑰也凑了上去,一瞅见布告上独臂神的画像就差点晕了过去。她咬了咬嘴唇,从人群里退出来,跌跌跄跄地在街道上走着。
藤原彰带着一队日本兵迎面走来。
红玫瑰腿一软,“噗”地倒在地上。
一个年轻的鬼子兵跑了过来,将红玫瑰扶起来。藤原彰走过来,看了一眼红玫瑰蓬首垢面的样子说:“你……怎么啦……”
红玫瑰有气无力说:“昨天晚上……就是你那个朋友……做粮食生意的……他要带我出城逃跑,我不依,被打昏在淀湖边的臭水沟里……”
藤原彰上上下下打量了红玫瑰一番,对身边的士兵说:“送她回去休息。”
“哎!”年轻的鬼子答应了一声,搀扶着红玫瑰,一瘸一瘸地走了。
红玫瑰回到自己的住房,闩了门,把刀从鞋底抽了出来,藏在枕套里……接下来的两天,红玫瑰没迈出门,一门心思磨那把刀,硬是把那把锈迹斑斑的短刀,磨得锃亮,锋快……然后,捧着那张琵琶,左看右看,小心翼翼地撬开琴弦的合盖,把刀藏在里面……